宋府。
天太晚了,樵玉,你去休息吧。
娘,你身上觉得如何?
好多了。萧郎中的药很管用,刚才喝完以后出了一身汗,现在舒坦多了。你明日还有公事,快去歇着吧。
我没事,娘。......怪儿子不孝,没能及早发现娘身体不适......
樵玉,娘只是普通风寒而已,看你公务繁忙,所以没让他们给你说。娘身体还硬得很。这点小毛病算不了什么。
虽然宋母说话还有点慢,但声音里已经有了力气。按萧郎中的话,宋母刚从乡下赶来不久,水土不服导致轻微风寒,却无大碍。依他的方子服药,最多三五日即可痊愈了。
所以比起一个多时辰前在衙门里,一听到消息就急匆匆赶回来那阵子,宋樵玉心里,已经放下了大半的心。但他仍暗暗地在自责。
宋母专程从乡下来看他,这才没几天呢。
仿佛读出了他的心思,宋母看着他,脸上漾出了一些笑意。
儿啊。你操心的事,都是关乎百姓的大事。有些事想要做好,难免劳心伤神,若是做不好,便只落得劳民伤财。你身为一方父母官,为百姓操劳费神,娘看在眼里,心里欣慰得紧。娘不怪你。只是......你自己也要注意啊。操心归操心,身子骨也要养好,别累坏了自己,让娘担心。
我懂得。娘。你好好休息,不要说太多话。
你去吧。这里有小莲和我一起呢。你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回衙门里去。
知道了,娘。娘也早点歇着吧。那......儿子回房了。
嘱咐了侍女小莲有事情唤自己,然后从母亲房间里出来,宋樵玉站在院中间停了一会,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然后他想起了什么,轻轻地叹了口气。
却又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他想起的是牡丹。已经有日子没去她那里了。今天满月,本来约好了,夜里处理完公务,就去看她的。
骂自己当然也是因为这个。
娘还在床上病着呢。这才一出房门,怎么就马上想起了儿女情事?
宋母说的没错,最近他真的是太忙。开春在即,辖内的通河堤坝发现了隐患。过几个月就是汛期了,堤坝需要加高加固。通河每年雨季的水势都让人担扰,而且这些年,水位眼见着一年比一年高。这次如果有什么闪失,两岸的百姓就有的苦头吃了。
宋樵玉的府邸并没有设在城中央的衙门里,而是在五年前上任伊始于城东买的一座宅子中。当然,宋樵玉立志做清正之官,买宅子的钱是自己出的。有一个当地富户,曾把怡情楼旁边的那所园子送给他,他没有拒绝,过了几日却以富户的名义将园子向全城百姓开放了。此后凡有人送钱物给他,他要么退回去,要么大张其鼓用作全城公益。没多久,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个宋大人真的是和别的大人不一样。
在官场混久了,会明白一件事:做清官,远比做一个不清不白的官,要难得多。
有一次,闲来无事,宋樵玉和庚大之间有过一段有趣的对话:
庚大问:大人做官,是为皇上而做?还是为黎民而做?
不等宋樵玉回答,他却抢先说了:
庚大以为,天下之官,皆是为了皇上而做。
宋樵玉就不说话,捋着胡子,微笑地看着他。
当然,从道理上说,天下之官,皆为皇上而做,而实则天下之官,却是皆为其他官而做。或提携之功,或知遇之恩,或竞争之力,或利害之盟。所以天下的官,才会既有勾斗角力,又有官官相护啊。
宋樵玉仍然笑着看他,却反问了一句:
庚大,天下的官皆为皇上而做。又是为了其他官而做,你道这是为何?
很简单啊。官人的官,都是皇上所赐。又多为他人所助。所有的官,都不是百姓给的。
那么,庚大,你眼里的为官之道,该是怎样的?
想要官运亨通,自然是该收的收,该送的送,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上下通贯,皆大欢喜啊。庚大看了宋樵玉一眼,又补充了一句:
其实,大人一定比庚大更懂得这些。
宋樵玉微笑着点头说:为官之道本该如此。
但宋大人为官的这几年,却是为百姓在做官。
宋樵玉似在沉思。他轻抚了两下胡子,慢慢地说:
庚大。这是我的为人之道啊。
庚大也顿了一顿,好像也沉思了一会。
所以,大人官做得越久,得罪人也就越多了。
宋樵玉转过脸来看着庚大笑了:所以我才需要你在我身边不是?
庚大也笑了。
庚大不止是一介武夫。比起衙门里所有公职人员,他的心思都要慎密许多。偶然的一次小事,宋樵玉发现庚大对宋府上下人等的了解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甚至对衙门里的公人们也是。每个人的出生来历,性情僻好,家人朋友,甚而生活起居,饮食口味,乃至容易生什么病,好赌者擅长何种赌局,好色者偏爱那类女子......五花八门,了如指掌。有些东西,他似乎比当事者本人都要清楚更多。
但宋樵玉随后发现,庚大并不是刻意为之。他只是习惯于捕捉他人言谈举止中不经意流露的各类信息,并擅长分析而已。
其实很多人都有这个能力。只是没有人能做到庚大这个样子。
不住在衙门里,而是将府邸设于城边,当年庚大曾经反对过宋樵玉这么做。
衙门里毕竟人多,还是安全些。庚大说。
宋樵玉考虑的却是:公是公,私是私,混在一起会有很多不便。
不过,当他后来爱上牡丹以后,却稍稍有些后悔。
因为宋府和怡情楼,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
母亲的病来得有些突然,宋樵玉忙乱了一晚上,当心里腾出空来,仔细去考虑牡丹之约,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不过,他知道她一定没睡,还在等着他。
因此嘱咐庚大去通知牡丹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歉意。
带着这一肚子的复杂心情,宋樵玉在院子里看到那个意外出现的人时,竟然感觉不到多少吃惊。
是萧郎中。
萧郎中,你这是......
对方看了宋樵玉一会,突然一揖到地。
宋大人。实在对不住。
何出此言?
萧郎中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宋樵玉却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虽然还是熟悉的那个萧郎中,但有什么东西变了。
他的眼神。
宋樵玉竟然感到了一丝杀气。
虽然,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谦逊,恭敬:
因为......宋大人。我是来杀你的。
萧郎中是这次行动的首脑。
作为天机的一员,萧郎中以郎中的身份,在凤城已经潜伏了六年九个月零十三天。
天机也许是天下最神秘的杀手组织。同时也可能是最难以防备的。从表面上看,天机与其它杀手组织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每一个杀手,都不象杀手。他们都有一个与杀手无关的身份,而在这个身份下生活的时间,占据了他们人生的绝大部分。
比方说萧郎中。他真的就是一个郎中。在凤城的这些年,他和城里的其他郎中并无多少不同。甚至他的医术相当不错,在很多凤城有身份的人那里,说他有口皆碑也丝毫不为过。
不然,宋大人也不会请他给母亲看病了。
象萧郎中这样不象杀手的杀手,遍布在很多地方。各州县乡里,甚至某些穷乡僻壤。大部分天机的人,自己也不知道天机的势力和实力究竟有多大,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天机的人,他们都隐藏在哪些地方。
甚至,他们也不能确定自己的生活周围,那些熟悉的面孔里,是不是就有天机的人。
和别的天机成员一样,萧郎中潜伏于凤城这些年,其实并没有固定的目标。
这就是天机!其实从天机出来的每一个人,都堪称优秀,如同沙里的金子。但天机的宗旨却是让他们隐藏在沙漠里,而且比沙子还要象沙子。
但是每一个人内心里,都有另一个潜藏的自己。一旦需要,他们的另一面——冷酷无情、坚忍勇猛、永不回头、永不投降、视死如归......这些特质就会完全取代他们生活中,熟为人知的那一面。
当然,每次行动结束后,如果没有暴露身份,他们又会悄无声息地,潜回到原来的身份,和生活里。
如果身份暴露呢?也许上面会允许他们换一个地方继续潜伏。但如果暴露身份的同时行动失败,那么无论他们作为一个杀手,还是一个普通人,都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萧郎中在这六年九个月又十三天的潜伏期里,完成过大大小小二十三次任务,一直没有暴露他的身份。
不过,作为首脑,这却是第一次。
可见他这些年的表现,得到了天机一定程度的认可。
萧郎中很珍惜这次机会。
参加这次行动的天机成员还有:鸳鸯,黑枪,夜鸢。
信使的行动函上,对每个行动成员的情况都有一些概述。他们的武器,擅长的杀人方式,在天机参加过的行动次数,毙敌数,等等。
例如:
鸳鸯,男。二十九岁。使鸳鸯合意剑,一剑执手,另一剑可飞出,以磁力驭之,剑术奇巧,善偷袭。奉天机令一十三回,毙敌二十四人。
黑枪,男,三十三岁。使长枪,天生力大,枪法刚猛,善直攻、偷袭。奉天机令一十七回,毙敌一十九人。
奇怪的是,那个夜鸢的描述却很少。只有寥寥数字。
夜鸢,女。奉天机令六回。其中四回为行动首脑。
据信使说,夜鸢也是潜伏在这凤城里,而且不少年头了。
当知道夜莺的身份时,萧郎中还是略为一些吃惊的。
虽然看到那夜鸢只参与过六次天机的行动,但首脑却做了四回。这让萧郎中不由得有种直觉:这个夜鸢的武功计谋各项修为,也许在他之上。
行动函上关于此次行动的目标赫然是:击杀宋樵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