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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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上的老母亲很清醒,由冬补话题引发的回忆应该是准确的。然而今早起来就迷糊了。因紧睡不起,喊她起床时8点过了。把洗脸水给她倒好后,我去厨房准备早餐。隔一会回到客厅,看她虚掩了卫生间门。问她在干啥,回答在用水。昨晚不是才用过水吗,我有点诧异。她推开门后,我一看急了,让她洗脸,她却用洗脸毛巾用了水。没办法,只能将毛巾再次用开水消毒。
我说您这是要学当兵一块帕,从头抹到下嗦。她听明白后喃喃细语说:弄错了……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显然,老人家这是一时陷入高龄一刻了。
慢吞吞用过早饭,老母亲终于坐回了沙滩椅。静默了一阵后,她开口唱起歌来。先唱了《月圆花好》,稍后唱起了抗战歌曲《保卫黄河》。她唱的词是:
风在吼,
马在叫,
黄河在咆哮!
黄河在咆哮!
河西山岗万丈高,
河东河北高粱熟了。
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
青纱帐里游击健儿呈英豪。
端起了土枪洋枪,
挥动着大刀钢炮。
保卫家乡!
保卫黄河!
保卫河北!
保卫全中国!
起初,我没注意到老人家把长矛换成了钢炮,在我给她录音时才注意到。她问我唱对没有,我说除了长矛唱成钢炮,其它都对。
我打趣道:您老这是要给抗战部队换新装备,用钢炮去对付小鬼子?
老人家也笑了。稍后说,那时我是跟着哥和凯哥学唱的。记得凯哥当时在重庆读大学,放假回合江住在我们家……
哦,那就应该是合江解放前的事了。那时的老母亲,不过十来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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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老母亲聊着聊着,不知不觉过午了,赶紧做午饭。淘好三米(大米、小米和玉米粒)加入电饭煲,插电按下煮饭按钮,发现指示灯不亮。这个电饭煲是淑琴从儿子处刚拿过来,她昨天中午煮过饭,我以为只是指示灯坏了不显示。过了一会儿,发现不对了,因电饭煲没有任何动静。赶紧致电淑琴问昨天煮饭亮没亮灯,听说亮了的,这才估计可能坏了,赶紧换原用电饭煲。耽搁了一阵,午饭相对往日就晚了。
午饭后,我一从厨房里收拾完出来,老母亲就冲我说,你去睡会儿嘛,我坐在这里看门,免得外人进来。这话,隔三差五就会说一次,我也听惯了。门关了的,不开门外人怎么进得来? 原来我还跟她理论,老这样说,我也无意再说,说也白说。
我坐下来,看会儿手机,养会儿神。老母亲也坐在椅子上拽了会儿瞌睡。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老人家有了动静,开始看着窗外,一会儿说山,一会儿说树,一会儿又说起了天色……
我有意把话题引到诗词方面,问她,去年我还听您背过宋代僧人志南的一首绝句,今年怎么没听您念了。她说,你念一下头一句嘛。我念出来后,她马上说,哦,是这首七绝,于是开始背诵:
古木阴中系短篷,
杖藜扶我过桥东。
沾衣欲湿杏花雨,
吹面不寒杨柳风。
还好,此诗没忘,稍一提示就能完整背出。不过,她似乎从没记住是谁的诗作。给她说志南是个诗僧,她也说没听说过。其实,去年我是同她讲过的。
没记住是谁的诗作,并不影响她对此诗的解读。她说此诗作者好像信手拈来,写自己这次小船出行,停靠古树下,拄杖从桥西到桥东,其时有小雨微风。
我接话道:志南这首小诗看似平实,却写得很传神,诗句也很唯美哦。老母亲欣然认同,说他把春天的细雨和微风写活了:雨是杏花雨,虽细小但还是会慢慢打湿衣服;风是杨柳风,迎面吹来却没让作者感到丝毫寒意。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这两句读来的确很美。
我说,第二句采用拟人手法。明明是作者拄杖过桥,却说成是杖藜扶我过桥,让人耳目一新。老人家对此也十分认同。
记得是去年十月底,我和老三在去崇州罨画池路上,还聊起过志南这首七绝,也有同感。好的诗词,其优美的诗句和意境,自会让人过目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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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向晚,夜幕逐渐降临。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我和老母亲相对而坐,听她絮叨陈年旧事。
今晚她讲的主角有两个,两个都姓李。
先说起的是李幺娘。这个李幺娘,住在我们仁家沟老房子附近,是一个勤劳朴实,靠给人洗衣物维持生计的妇女。老母亲对她是一再称赞,说她不仅待人接物好,对人真诚,而且服务态度和质量都好,周边的街坊都愿意把衣物交给她洗。
那个时代,代人洗衣物都是人工手洗,自然晾晒。李幺娘也利用构树叶煎水,用这含碱性的水来清洁衣物。人们把要洗的衣物交给李幺娘,回到手中的衣物一定洗得干干净净,且折叠得整整齐齐。这就是大家乐意找李幺娘洗衣物的原因。
老母亲说,李幺娘非常尊重家家,见到她总说,七姑婆人好,有文化,从来不会看不起我们这些没有读过书的人。七姑婆把你也教得好,知书识礼,还不像人家那些小姐,出门就要买这买那的。她也会回答,我家里没得人家条件好嘛。至于家家对她的严格要求,左邻右舍都清楚,七姑婆家教好是邻居们的一致评价。
继而回忆的是中医李志周,这个人我们都印象深刻。在我的孩提时期,家家和母亲都曾带我们四个娃儿去找李志周把脉看过病,当时俗称“捏手杆”。
李志周应该是个祖传中医,居家给人看病处方。他家离我们家也很近,走出家门进入仁家沟,左转后马上右拐进入小巷,拾阶而上就到了。
老母亲说:李志周家和我们家关系一直都好。不仅他的妹妹,我喊李八姐,是家家的学生,李志周的儿子李有能、李有为,都是家家教出来的,他的女儿李大秀家家也教过。李家尊师重道,那时每逢年节,都会礼敬家家。
原来如此。在我印象中,每次去李志周家,他都客客气气的,总跟着子女辈称母亲曾二孃,让他的孙子晓红叫母亲曾二姑婆。每次找他“捏手杆”,望闻问切也格外把细。盖因家家教人子弟,铸人灵魂,而李志周则给人诊病,治人身体。两家各擅其长,皆执操守,彼此尽心,相互尊重,遂成就了两家的世代友谊。
回忆至此,我告诉老母亲,李志周的另一个孙子李节,在西南财大经济学院读博时,当其导师告知我也是合江籍时,曾找我聊过,说李志周是他祖父。因李节讲他父亲在新疆,老母亲推断说,那应该是李有能的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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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连阴了两天,气温略有下降。昨天赶紧给老母亲加了一件外衣,我也套上了袜子。今天似乎多少升温了。
上午弟子冯庆元从西华大学过来看望我,上午十点半后接到家。师徒二人坐在后院聊天,并对资产负债表衰退有关学术问题进行了交流,其时并未感到凉意。
冯庆元来时,问候了师婆好。离开时给师婆道别,老人家对他说,不好意思哈,我记不得你是哪个了。事后我对老人家说,刚才这位是我的博士生关门弟子,你以前没见过,不是记不得人家了,是初次见面。她问:他在哪里工作? 我答西华大学,她又听成清华大学,说那么远来看你哦。
送走弟子后,抓紧弄好午饭:红薯蒸饭,嫩南瓜炒肉片,小白菜煮蛋汤。午饭后,老母亲还在细嚼慢咽,我坐到户外,感到了微弱阳光下的升温。眺望远山,成片的白云正从山腰缓缓爬升,心情也顿时变得舒畅。一会儿后,听到老母亲欢快解诗的声音,看来老人家用完午餐后的心情也不错。
我正坐在院内写这篇日记,老母亲自己走了出来,不知是自语还是说给我听:出来感受下阳光。我继续我的记录,她在院内慢步走动,观看着盆里栽种的植物,喃喃说:结起包谷了……还有海椒花……这里还有小花朵……
我让她看看远山,她看到云雾升腾时,忽然念出一句:云雾雨露诸象,皆水蒸气化成。
这是她曾经读过书中的文字吗?老人家记忆的匣子里,不知还装有多少我们未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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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来,老母亲多次提起,她的启蒙老师是自己母亲。老人家对我说,是家家亲自教她识字读书,没有正式上过小学的她能考入合江女中,都是家家教出来的。
我晓得家家是合江女子教育的先驱者之一,曾任合江县女子小学校长。但却不清楚家家此前还教过私塾。而老母亲这次回忆,确认了家家曾私塾授徒。也正是在那段时间,家家亲自教的她。
老母亲说,家家当时选了《三字经》、《幼学琼林》、《弟子规》、《千家诗》、《五字纲鉴》,以及《诗经》来完整讲授,而《书经》、《孝经》、《唐诗三百首》和《唐诗合解》等,则是选出部分内容讲授。上面这些教学内容,有学生选的,就一起上课,没有学生选的,也单独给她开讲。
她说,家家对她的要求,比对其他学生更加严格。但对她的学习内容还是有所选择的,比如,她就没有学过《弟子规》和《易经》。而她对自己更感兴趣的学习内容,如古诗词,也就学得更好。这为她以后的诗词创作奠定了很好的基础。在家中读书的那些岁月,深深铭记在老母亲心中。她曾在《偶过仁里旧宅》一诗中写到:
东门直上百花亭,
仁里依然是旧名。
回忆儿时留美忆,
小窗风雨读书灯。
据老母亲回忆,家家的私塾起初是在仁家沟老房子的堂屋中开讲,因有人异议,说堂屋中供奉着天地君亲师和诸神牌位,不宜在其间讲课,于是就搬到另一间厢房中教学了。
当我问及当年私塾有多少学生,老母亲说,好像不到十个。她说,当时家中经济拮据,曾听家家说过,自己之所以教私塾,就是为了补贴家用。她说起当年的日子:上学穿的是补巴巴衣服,常常吃的是白水菜和咸菜。这也证实,当时家中确需家家教书来补贴。
老母亲说,当合江县女子小学创建,家家先是被聘为学校教师,担任国学主课老师,其教学水平和对学生的真爱,既打动了学生家长,让大家钦佩,也让县政府教育部门决定聘她为女子小学首任校长。
听老母亲的回忆,我得知家家虽念过初小,但主要还是自学成才。她因此深知旧社会女童就学的万般艰辛。在女子小学执教之时,不仅认真备课和授课,教学水平得到公认,而且十分关爱学生,宁愿节衣缩食,也要资助家贫女生上学。
这样的老师,这样的校长,打着灯笼都难以找到,自然深深感动了学生和家长。大家对她非常敬佩,由衷地尊称她为王先生。
王道尊先生,这位合江女子教育的先驱者之一,正是我的家家。她同样也是我的启蒙老师,上幼儿园之前,家家已教我背会了骆宾王的《咏鹅》、李绅的《悯农》、李白的《静夜思》、苏轼的《花影》等唐宋诗歌。其中,东坡先生的《花影》,是我至今仍十分喜爱的古诗之一:
重重叠叠上瑶台,
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
却教明月送将来。
每当读这首诗时,我就回想起幼年时家家对我的启蒙教育。虽然过于严格,调皮是要挨打的,但竹篾片下,不也出了我这位教授和博导吗。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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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的老母亲,临睡前一直哼着歌,一会儿是《月圆花好》,一会儿又是《天涯歌女》,都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老歌。经佑她洗脸洗脚躺下,还在嗨,隔一阵就轻声哼几句。我睡下后,迷糊中还几次听到,整得我也睡不安稳。最后一次听到,我一看时间,都4点过了。哎……
晚上嗨过了头,早上起来就不清醒。倒好水让她洗脸和用水,我刚去厨房转回来,一看她正在用用水的小方巾在脸上弄,我急了,她却很淡定,根本不晓得整错了。吃个早餐,也是吃吃停停,反复提醒了不下10次才吃完。淑琴电话中说,你是不是给老人家聊过头了? 这不,还是我的错。
看老母亲已经坐下,我走向后院,看看山景舒缓一下心情嘛。哇,雾气已经将远山隐去,近处的山丘也是迷迷蒙蒙。好在,空气还清新,那就深呼吸一下吧。
给二妹打电话,告知30号送老母亲去重庆。建中说最好到家吃午饭,下午好陪同妈妈去看看曾诚的别墅,并说诚诚国庆节要回重庆看望外婆。这外甥不错,挺有心的。
此刻,户外飘起了毛毛雨,我得回室内陪伴老母亲聊天了。
我一直没弄清楚,舅舅曾子章是怎么从城里到了乡下。老母亲此前回忆住仁家沟老屋时,还记得起哥他们住哪一间,说明舅舅结婚后都住在城里的,怎么解放后就成了乡下人? 我试图从老母亲的回忆中揭谜,但老人家已经说不清道不明了。
我有些遗憾,然老母亲若无其事,背诵起了《长恨歌》,并评论起来。其中一句:嘿,倾家荡产不得了,倾城倾国却没得事……让我不禁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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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午天气阴霾,出户外一看,连近处的山丘也朦朦胧胧。
守着老母亲用完早餐后,我与她同坐在餐桌前聊天。话题是我提起的,想从老人家的回忆中,进一步了解一些抗战时期日本飞机轰炸合江的情况。
在为老母亲编辑诗词集时,她的一首回忆此事件的诗作,让我无法忘却少年时就听说过,日本人曾轰炸合江犯下滔天罪行。她在这首七律《回忆一九四零年日机轰炸合江》中写到:
日机肆虐炸符阳,
黎庶无辜罹死伤。
雨泣风号天有泪,
横尸暴骨地无光。
半城焦土犹余火,
几架瘟神又返航。
五八年前悲惨事,
不堪回首恼人肠。
在我的询问下,老人家回忆说:我记得七月一十三,日本飞机炸合江。这一炸,合江县城燃起大火,不少民众伤亡,损失惨重。
老母亲记的应该是农历日期。据网查史料,1940年8月16日,日寇出动27架战机轰炸了合江县城,造成2000多户受灾之家,大部分成为急需救济的赤贫灾民。这是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人民所犯下数不清罪行中的一桩。
老人家回忆,当年为警示民众有日机轰炸,其时县政府是有警钟警报的:先是预行警报,警示日机进川,飞抵重庆时敲响紧急警报,日机飞离则敲解除警报。预行警报是中速的当当声,紧急警报是急促的当当声,解除警报则是慢速的当当声。
她回忆,那时她八九岁,每当听到紧急警报,心头都突突乱跳。她说,其时家中准备了必要用品的包裹,一听到警报声响,全家人赶紧拎包离家,奔向三江嘴躲避。
我问为啥去三江嘴躲? 老母亲说,三江嘴离县城近,小河(赤水河)过渡时间短,那边地形也有利于躲避。好像家家的一个学生家住三江嘴附近,躲避时也好有个落脚处。
问及老人家其时躲日机跑过多少次,她已经记不准确,说反正跑过多次。只记得每次警报声响起,冬大孃担心她人小跑不快,就反复催促她:二哥,赶紧跑……跑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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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晚的老母亲神叨叨的,躺床上隔一阵哼一会儿歌,我起身招呼了三次,每次都是停顿一阵后又哼起来。所哼的,不外《月圆花好》和《天涯歌女》这两首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流行金曲——老人家这是梦回民国了。
淑琴说,是我把老母亲的歌瘾激发了。我不以为然,莫非是感到要去重庆了兴奋的?
昨早我起来时,她也马上起床,虽然哼歌熬了夜,似乎精气神还可以。上午九点,待工人师傅把重做防水余下的建渣搬走,我们赶紧打扫清洁。随后,又去玉堂赶场购物。 午饭后稍事休息,我先洗澡,而后淑琴给老母亲洗澡。我先洗,为的是给卫生间升温。即便如此,老人家的慢动作的确让人担心。她现在做什么都慢吞吞的,随便你怎么催促都急不起来。淑琴于是将暖风机也开起了,怕她受寒。
原以为我们去赶场约一个小时,老母亲在家还安分,殊不知她把用过的纸丢进水培花瓶中了。直至今天,淑琴才无意中看到。
昨晚饭后,老人家坐在椅子上,看着夜幕渐渐降临,喃喃说:天就要黑了,山都看不到了,窗外的这棵树也黑黢黢的了……
我趁机问她:您老读过的诗词中,写日暮天晚的诗句还能说出一些吗?
她想了想,只说了日暮诗成天又雪。
我说:我听您念过这些古诗,白居易的《问刘十九》、李商隐的《登乐游原》、王维的《使至塞上》,都是天色向晚的场景哦。白诗中,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李诗中,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王诗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无论是天阴还是晴日,也无论居家还是野外,写的都是向晚的景色。老母亲点点头,说是。
我继续说,李白的一首《菩萨蛮》,也是先从暮色着笔的:
平林漠漠烟如织,
寒山一带伤心碧。
暝色入高楼,
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
宿鸟归飞急。
何处是归程,
长亭更短亭。
老母亲说,这首李白的《菩萨蛮》她没有读过,的确是描写夜色渐临,游子思乡的,与《静夜思》有异曲同工之妙。
游子思乡,自然是那里有他的家,是思念亲人,期盼团圆。这不仅是中华传统诗词的一个永恒主题,也是历代中国人的一个不变心结,并因此而产生惟中华儿女才独有的中秋佳节。
今日恰好是癸卯年八月十五。值此中秋佳节,淑琴专门买了云腿月饼。早餐给老母亲吃时,她闭目品尝,直言好吃。
今夜,不知老天会不会给蜀中游子望月思乡的机会?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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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住闲山悦小区50天,多数时间都能看到山景。老母亲也就时常坐着观山,有时也会起身走近窗户细看。看到白云在山间缭绕,她会念出诗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看到白鹭从山间飞过,她又会吟诵: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有时,她还会数着山的层次,并惊叹一句:最后这座山好高哦!
在看不到山的时候,老人家也时常欣赏客厅墙上的挂画,喃喃道:这幅画好气势,有山有水……山川相连嘛。哦,河滩上还有鹅群。这幅画的是湖边小镇……湖上有小船,湖水波光粼粼。这幅画的是满坡的野花,色彩斑斓的,坡上还有大树……
别说,这喜山好水的九秩老人,还真有自己的审美眼光。
这些年,在陪护老母亲的日子里,我还发现日趋老小的老人家,竟然也有了趋同小孩的艺术情趣。譬如在吃完水果后,她会将果核摆出一些图案,而用完餐后的碗筷也要刻意摆出花样。又如在剥毛豆时,会把豆壳整整齐齐码起,摘豆芽时也有类似行为,会把摘去根部的豆芽一根根整齐摆放。这样的艺术表现,让身为钢笔画家的老三感叹:老母童心是耶。
热爱中华传统诗词的老母亲,解诗时擅长把诗人所描绘的画面为你逐幅展开,让你领悟诗情画意的意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交融,相映生辉。深谙此中堂奥的老人家,每每能触景生情,吟诵出与所见相恰的诗句来。
这不,当我们今天中午到达重庆二妹家,饭后去装修中的象屿两江御府新居参观时,顺带到顶楼点萝卜、种波菜和芹菜。老母亲坐在一旁,看着我们劳作的画面,马上念出了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中的一首:
昼出耘田夜绩麻,
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
也傍桑阴学种瓜。
这次,如果我们将小景悦也带来重庆二姑婆家,老人家所念此诗肯定会更加贴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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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自送老母亲到重庆二妹家,一晃半年过去了。送去时是2023年,如今已是2024年4月初。前些天淑琴开车,我们回合江接老母亲。每次回去都是住在岳父母家,当然也是探望二位老人。
在启程返蓉的头天,岳父安排同去我当年下乡插队的地方看看,正合我意。我插队时年仅16岁半,那是1970年的6月。到我考入泸州师范学校,于1973年10月初离开,三年多时间,长松林的一间草房就是我的居所。而一千多个日子所经历的人和事,哪怕过了半个多世纪,总有一些令人难以忘怀,也不时出现于梦境。然而,毕竟50年过去了,物换星移,时过境迁,还能找到我当年熟悉的地方?也还会有人记得我这个当年的知青吗?
带着这些疑问,当我重回长松林,看到那已被丛丛绿竹包围、仅存的断壁残垣时,当我见到素未谋面、在我离开多年后才嫁到这边的赵家老五媳妇,听她说从家里老人口中早就听说过我时,我已然思绪万千。有《重回长松林》诗二首为证:
日丽风和三月天,
重访故地步田间。
荚果累累油菜绿,
橘花盈盈蜂蝶喧。
步履匆急寻旧地,
思绪奔涌忆当年。
其时年少不更事,
五十载后品甘甜。
不见茅屋仅残垣,
几多故人作古人。
绿竹丛丛湮岁月,
青山隐隐立凡尘。
无虑物换星犹在,
但思事过境未迁。
于今老夫鬓如霜,
乡亲口中仍少年。
回到成都家中的次日,当我把这二首诗念给老母亲,想听听她的意见时,老母亲带着品味的神情问:这是哪个的诗哦?我说:我写的,请您老指教。老母亲有些惊讶的说:没想到作者是你,你还会写格律诗。
老母亲顿了顿,又如数家珍般说起来:格律诗是自唐代兴起的诗歌体裁,包括绝句和律诗,各又有五绝、七绝,五律、七律之分,在句数、字数、押韵、对仗和平仄上都有严格要求。我连忙说:我这是改良之作,没有严格的平仄讲究了。老母亲一听笑了,说押韵有韵书,平仄有格式。我说这也太限制创作者了。老人家不置可否,却转入了对她当年学习格律诗时的回忆。说自己背的韵书是哥抄的,平仄格式则是家家教背的。紧接着,老母亲又一次念起了“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