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都没看见。
本来就是,我们在最低那栏,本来就什么都看不到的。
“ 吱——吱——吱——”,吵死了,这大半夜的,是谁在叫?
二号鼠瞥了一眼墙上的电子表,7月14日,原来是同笼的一号鼠要生了。二号鼠揉了揉惺忪睡眼,忍着腹部的不适,不情愿的衔来草和食物对一号鼠说:“喏,你先凑合用吧,祝你好运。”
看着一号鼠满眼不知是疼痛还是感激的泪花,二号鼠叹了口气,看来一号鼠的命是暂时保住了,谁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呢,这万恶的人类。
虽然一号鼠在垫料上哀嚎声不断,二号鼠还是很快进入了梦乡,朦朦胧胧中还看见一个接着一个的粉团子滚出来……。
没错,我就是那个迷迷瞪瞪的二号鼠。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我本来出生在与世隔绝的SPF实验室,住的是6鼠寝,喝的是凉白开,吃的是三层包装两层消毒四十一袋的高档饲料,小日子相当美滋滋。
谁知道6月23号那天,来了个大三的小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张嘴就要36只老鼠。还带了几个脏兮兮的盒子,上面看不清是粪便还是血迹。好吧,我承认我们鼠子本来眼神就不是很好,所以当大爷(工作人员)来抓的时候,大家四散的跑,结果右边的绿茶鼠绊了我一脚,真无语,然后我就没看见大爷的手,然后就被逮住了。
万幸的是那个小婊砸也被抓了进来,她还正一脸委屈的蹲在盒子的角落。万幸中的不幸,我和小婊砸被姑娘分到了一个组。36只鼠,一个组9只,不多不少。
姑娘劲真大,一个人推着车,愣是把我们这几组一次性推到了三楼。放垫料,放水,放粮食,一切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不一样。除了屋子里面有点闷,味道有点奇怪,饲料返潮了,还混进去半颗半颗的,感觉像被别的鼠子咬过了那种。
我们好奇的往铁丝网外面看,却什么都看不见,我们被放在了最低那栏。不过能听到别的小老鼠吱呀吱呀的叫,有些能听懂,有些听不懂,乱七八糟的叫声还混了几句外语——那是小黑鼠发出的声音,当然这是到后面才知道,先不提它。
6月23号,6月23 号,听起来好远。谁能想到,这个白天是最后的平静。
当天傍晚6点半,趴在姐妹身上还迷迷糊糊的我就被逮了起来,姑娘拿了一只比我还长的黑色记号笔,在我的尾巴上刷了几笔,也没做什么,就放我回笼了。
小伙伴叽叽喳喳来围观,小婊砸瞥了一眼,嘟囔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心里白了她一眼,贱嘴坯子,哪都有你,哼,就比你好看!不过话说回来,这是我第一次切实感受到小姑娘的手劲,揪的我后勃颈好痛。等到小姑娘把我们一一放回来,我们发现每个人身上的记号都不一样,大家也没多想,依旧叽叽喳喳的聊着天。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抱着一个巨大玻璃瓶和一个EP管回来了,还有针头。
小姑娘皱着眉头看了一会,拽起尾巴上有一个点的姐妹在手里。鼠子视力不好,听力却好的很。我们听到了姐妹在上面的哀嚎,声音里有紧张,有恐惧,大家都慌做一团,不停地在笼子里打转。
未知,才是最令鼠恐惧的。
上面的姐妹被送回来了,我却被拎了出去,尽管我已经尽量缩在笼子角落。
被抓起来的一刹那,我注意到了自己尾巴上的记号——是两个点。
小姑娘没做什么,不过是照着肚子给了一针,我的头被小姑娘紧紧攥在手里,眼睛瞟了一眼,只见那个很旧的瓶子泛黄的标签上,写着“ova”。来不及多想,我就被小姑娘扔回了笼子。
果然是这样嘛,小姑娘又拽走了三号鼠——也就是那个小婊砸。虽然她又拿我做了挡箭牌,还是没逃过小姑娘的“慧眼”。
正当我在看热闹的时候,突然肚子上一阵刺痛,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肚子上肿了一个大包,滚圆滚圆,涨的皮肤发红。我挠,我抓,我舔,都没办法带来身体和心理上痛苦的缓解,要是老鼠有眼泪,怕不是这笼子盖要被冲开了。
“这叫什么来着?我听见小姑娘说了着,叫屁...屁什么注射?”左边的四号鼠一边捂着肚子喊娘一边叨叨。
“皮下注射!瓜鼠!”五号鼠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也是一脸的难受,“就和人类的皮试差不多,SPF的大爷上次去打破伤风也做了这个。没想到我们也挨扎,就离谱!”
此时小姑娘的手对于我们来说与恶魔无异,没打针的姐妹捂着头四散逃开,怎奈笼子实在太小,对于上帝视角的小姑娘,我们就是那鱼肉。
九号鼠进行了抗争。
她在小姑娘的手伸进笼子的一刹那狠狠在上面咬了一口,小姑娘吃痛大叫一声——不过没什么用,只是把姑娘手上的紫色橡胶手套咬出个痕儿。接下来九号鼠就享受了后背腹部双重痛苦,现在正躲在角落舔舐伤口,着实看起来楚楚可怜。
正当我们尽量消化着身体传来的痛苦,头上的铁丝网被刷啦一下打开——
紧接着几只公鼠被放了进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们本来红的眼睛因为欲望变得更是要滴出血来,背弓起来,毛也一层一层的张开来, 可怕!
我还是个才成年几天的纯情小母鼠啊喂!
有的姐妹受不了这么猛烈的攻势,一步步沉沦沉沦,解放自我。
有只小小公鼠看起来年纪和我相仿,在一对一对的意乱情迷中脸憋得通红,爪爪放在白毛毛里,看起来手足无措。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白天看起来很正常的母鼠宿舍,晚上就弥漫开暧昧的味道,鼠舍昏黄的灯光更是添柴加火。大家都在一边忍耐着腹部的不适一边肆虐地快活,除了我和小小公鼠。
正当我在想着怎么和小小公鼠开口说我要让他当弟弟的那天,小姑娘拿来了一个白色泡沫板,上面好像有什么白色的动物仰着身,在动,但是因为手脚锐利的图钉扎在了板子上,它只能呜呜咽咽的叫着,紧张而绝望。
我脑子里闪过一丝不好的想法。
我尽力扒着铁丝想多往外看一看,踩到了姐妹们,她们一面埋怨我踩疼了一面又尽力托着我往上,呵,真是一群口是心非的婆娘。
四号鼠皱着眉头,说:“喂喂喂,你好重啊啊,怎么样了,上面怎么啦?”我没有理会,只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我什么都没看见。
本来就是,我们在最低那栏,本来就什么都看不到的。
不过是在一阵痛苦的呜咽过后,看到了泡沫板上被掏空的鼠的尸体,苍白的脸,失去颜色的眼睛,带血的手套,被扔在乱糟糟臭了吧唧的垃圾袋,还有离去的脚步声。
还有,空中飘来的小姑娘的话,“他不行,留不得。”
他不行,什么不行,谁是他,他是谁。
小小的笼子里突然寂静的很。还是五号鼠首先打破沉默,一如既往的哲学,净说些让人不懂的话:“这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用人类的话说,‘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笼子里开始有鼠抽泣,慢慢慢慢哭的好大声。
五号鼠自觉失言,闭上眼睛靠在笼子的一角,假装睡着了。
笼子里还是一句话都没有。
不过这天晚上的合笼,鼠子们都格外努力。
我也是。
一晚过后,九只鼠被人拎出来排排坐,挨个送去测试有没有怀孕。怀孕的就被单独放在一个笼子里,没怀孕的被挤在一个笼子里。
在被送到小黑屋去测试前,我清楚的能感觉到三号鼠的战栗,她揪得自己的毛都皱了。突然我意识到,虽然她经常拿我挡枪,有时还嘴碎,但是她也只是一只两个多月的小鼠,她也一样的面对着未知,一样的面对着生死。我们进化到现在,早已把物竞天择刻在了基因里。
一,我,三,四,六怀孕了,可以住上单间。
我的位置也从最低栏被拿到了靠近实验台的高度,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姑娘的脸。
她长得好奇怪,是黑色的眼睛,黄色的皮肤,头上还有又厚又长的毛,因为天气热,她把那一撮毛扎了起来,嗯,只有身上好看一点,是白色的,质感还不好,一点都不毛茸茸,上面黑一块紫一块的,还混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味道。
现在是6月27号。
每天过的简直不是鼠过的日子,整天在恐惧里醒来,因为怀着孕,吃东西也没胃口,就盯着对面墙上挂的圆圆的还会动的东西滴答滴答打发时间。
它什么时候成朝下的一条线,小姑娘就什么时候来,贼准时。
今天下午我正躲在自己笼子里洗脸,就听见上层一号鼠的凄惨的叫声。
我现在住的笼子高度刚刚好,能看现场直播,不过还是需要踮踮脚。
今天又换花样了吧,我想。
只见小姑娘左手抓着乱动的一号鼠,从脖子一直揪到尾巴根。一号鼠的肚子被扯得平整的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大力了,鼠的眼睛也略突出来,愈发红的像樱桃。
姑娘右手拿着针,针头不是给我们扎皮下的很尖锐的那种,是圆墩墩的,足足有五六公分。
针管里满是浑浊的白色的药水,她就把针头戳在一号鼠的嗓子里,把药水打进去,还挺快。天知道我们不算尾巴也就十公分的长度,真“一步到胃”。
一号鼠被放下来的时候不住的咳,被圆墩墩的铁针头磕破了嘴角,血溅到了小姑娘的白大衣上。
这样,小姑娘也有和我们眼睛一样的亮红色了。
我是下一个被捉出去的,那管子戳的我胃疼,止不住的干呕,小姑娘可一点不手软,我都能感觉到药水打在我的胃壁像要穿出个洞一样。
老天!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想念那个叔叔,想念我出生的那个小窝,起码那里不会让我们天天挨针头。
脑子晕乎乎的正想着以前的事,上面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紧接着一个肚子圆滚滚的大老鼠跑了出来。
不过没跑多久,就出现在手电筒灯光影里。
下一秒小姑娘就提着那老鼠就扔到了我的面前。
这是谁啊?!
脑子的昏沉被吓走了一半,我摇摇头定睛一看,原来是三号鼠为了逃跑,自己的笼子被她咬了个大洞,实验室暂时还没别的笼子,我就被迫和她做了“笼友”。
都怀孕了,她还是那么讨厌。
三号经常把垫料圈在一起垫成个柔软的窝,趴在上面美滋滋睡觉,看她是个孕妇的份上我只能铺薄薄一层将就着睡硬板。
嗯,我没怀孕,这个事情也是我最近才发现的,毕竟一个月过去了,我的肚子实在平坦。
当时是被三号挤在了后面,可能小姑娘把我和后边弄混了吧。
就这样每天重复让我们痛不欲生的事情,来到了7月14,三号生孩子的这天。
虽然她平时冷言冷语的吧,但是出于鼠道主义我不能无动于衷,毕竟她也是第一次生孩子,毫无经验,全凭本能。
也不知道小姑娘天天给我们打的什么,一天天脑子都昏昏沉沉的,三号生孩子我都能睡过去。
醒来之后三号圆滚滚的孩子已经生出来了,粉嘟嘟一个又一个,足足有十一只。
三号虚弱地躺在木屑上,一动也不动。
第二天一早,尽管三号稳稳地压在小鼠身上保护孩子们不被发现,但小姑娘在给我们打扫木屑时还是发现了小鼠。
她眼睛放出光来,时候我才知道,那目光里包涵了多少丑陋和贪婪。
她把三号鼠移到笼子的一边,伸手去抓小鼠,已经身为鼠母的三号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咬小姑娘的手臂,结果被小姑娘反手捉在手里,扔到了一个空箱子里。
虽然隔很远,我还是能感受到三号眼里的愤怒和恐惧。
我离实验台比较近,只见小姑娘把小鼠分着称了体重,又平均分成两组,三号鼠扒着笼子的铁丝,嘴里咬得咯咯响。
小姑娘又把三号鼠和其中一组小鼠放回了我的笼子。
三号鼠心疼地抱着剩下的孩子,小鼠们太小了,还不懂什么,只一味地钻在妈妈的怀里讨奶吃。
我靠在墙角,记忆开始模糊。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在笼子里了,不记得自己的妈妈长什么样,只记得有个温暖的怀抱常常把我团在木屑里,晚上我和兄弟姐妹挤在一起睡觉。
“啊——”三号鼠的一声惨叫把我拉回现实,“她杀了我的孩子——”
“说啥呢?”我一时怔住。
“我听到我的孩子们的叫声……”三号鼠已经说不出话来,紧紧地扒住笼子的铁网,眼睛直直地盯着实验台——
小姑娘右手拿着剪子,左手拿着三号鼠的孩子,咔嚓一剪子就断了小鼠的头,取血,取肝,取肺……直到小鼠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干,和断下的头被一起杂乱地抛在黑色垃圾袋里……
我转头去看三号鼠,她已经不能动,孩子被压在身下,任由小鼠吱吱叫痛。
我连忙把她掺到一边。
过了好久,她才抱着我哭出声来——“她杀了我的孩子。”我紧紧圈着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
有鼠抽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她们应该也看见了吧。
小姑娘拎着塑料袋出门,扔掉。
接下来的日子,三号鼠都在机械地吃粮喝水。
后来,小鼠长大,小姑娘一批又一批的拿她孩子去杀掉,最后只剩这个孤独的母亲。
没过多久,三号也被拉出去了,死在和孩子一起的台子上,笑着去了。
我这个没怀孕的,被小姑娘的师姐拿来练手,师姐好心在剖腹之前给了我一针过量的麻醉剂,打算让我没有多少痛苦地死去。
在血液凝固的瞬间,我看到了小姑娘,她正跑过来,手朝我伸的直直的,嘴里好像在说喊什么,我听不清。
下个瞬间,我看到了小姑娘深夜写着文章,还一边哭一边写,好像……是我的故事?
原来她早知道我没怀孕,原来她想带我走着却晚了一步,原来她也会自责不忍心,原来文章的名字就叫《二号鼠》。
好困,眼睛睁不开了。
再见吧,这个世界,下辈子,我再也不要当小白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