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堂开始由黑暗变得昏暗,再变得明亮,所有的光线都向着后羿神像聚集。
巫月抬起眼睛,看到神像变成了红色,血一样的红色,上面还有黑色斑点,仔细看去,黑色斑点竟是一只只的小虫,还在不停的扇动翅膀。
巫月撤回到世子身边,轻声说,“世子,不要再低头跪着了,你抬头看看,里面根本不是你们尊敬的后羿!”随即又对墨台巳说,“二王子,那些奇怪的虫子才是鸱鸮说的贡船的真正含义!”
墨台巳首先抬起头来,发出惊讶的声音,“啊!这么多!这到底是什么?”
世子相也抬起头来,他是见过后羿的,“的确不是后羿,它们是……”世子的话还没说完,神像又发出声音:“颛顼的后人,我要杀光你们!”
后羿神像的嘴在动,无论用眼睛看还是用耳朵听,都像是神像直接发出的声音。但是这句话暴露了它的身份,后羿是少昊部族的首领,而少昊又是颛顼的养父。无论是后羿本人还是后羿的神灵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除了晒晕的、吓昏的,当然也有假装的,众人都站了起来。
夏后仲康站在最前面,虽然他也很害怕,但还是尽量表现出大无畏的表情,“你是谁,为什么要冒充羿父?”
那‘人’并没有回答。
巫韶上前一步拉住仲康,并示意大家后撤。
天空越来越暗,内堂越来越亮,金色的阳光笼罩着血色的神像,黑色的斑点在膨胀,挥动的翅膀发出嗡嗡的声音,在内堂里回荡。
昆吾也在思考,这个‘人’到底是谁?颛顼大联盟在两百年前已经名存实亡,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起,这个‘人’怎么如此针对颛顼的后人?
寒浞在后退中接近昆吾,虽然他对内堂的‘人’一无所知,但他知道这次能救他的只有昆吾,如果昆吾能想起什么,就能想到解救的方法。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既然昆吾在帝丘侍奉颛顼大像,那么里面的‘人’第一个想杀掉的肯定是昆吾,大家就会重点保护昆吾,寒浞离得近一些,受到保护的几率最大。
巫月问世子,“世子,你知道它们是什么?”
“夏至那日,我在上面看下面的九鼎,上面就有……”世子边退边说,“它出现在一个人自杀之后,那个人自杀之前在治水……”
“啊!难道这个人是大禹王的手下?”巫月纳闷的问。
“从治水方式来看,更像是先祖鲧的助手……”世子回答,“但从着装来看,应该比先祖还要久远。”
就在这时,神庙外面外面又传出惨叫声,巫月回头望去,朱雀不知什么时候又飞了过来,喷出的火焰击中了神庙的大门,大门被一团火焰包围,退到门口的人被点燃了衣物、头发,叫声正是他们发出来的。
寒浞此刻在心中咒骂着逢蒙,这个该死的家伙跑哪儿去了?也不知道奡在外面怎么样?
现在是两面夹击之势,进退两难,人群越来越拥挤。
“治水,鲧之前,共工!?”墨台巳心中默想,“难道内堂是共工的臣子浮游?”
墨台巳大声的告诉巫月他的猜测,在嘈杂的队伍中,声音是那么的渺小。
巫月并没有听见墨台巳说的话,她心思都在世子身上,这也是她来夏都的最重要任务。
就在此时,昆吾对着内堂大喊一声,“我是颛顼的后人,你来找我”,说罢,昆吾分开众人准备走出去以己之身换取更多的时间。
寒浞明白昆吾的用意,也对着南天空大吼,“我是有穹王羿的义子,朱雀,来啊!”
那一瞬间,昆吾对寒浞有了些许好感,但他不知道的是,后羿的义子是逢蒙,寒浞说这句话是为了刺激逢蒙现身。
乱糟糟的人群终于安静了下来,寒浞和昆吾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等待着,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我准备的冰还有吗?”昆吾问寒浞。
“有,在奡的船上。”寒浞回答,他知道他死不了了。
“你请的神箭手在哪儿?”昆吾又问。
“刚才从内堂天窗上跑出去了,估计在神庙之外。”寒浞扫视人群没发现逢蒙的影子。
“好,现在只有一个方法能救我们,但是风险极大。”昆吾冷静的说。
“全听司徒大人吩咐。”寒浞赶紧回答。
“你看到神庙的大门了吗?”昆吾指着燃烧的大门说,“我们要从那里冲出去,哪怕我们活不了,也可以留下更多的时间给王上他们,你可愿意?”
“好,但是跑出去之后怎么办?”寒浞点点头,问。
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尖叫,昆吾侧目一看,从神庙内堂飞出一个黑色人面,正冲着他们二人而来。
“跑!”昆吾一声大喊,二人就如脱缰的野马奔向大门。
“浮游!你有何求?”巫韶不知何时也走出人群,站在昆吾和寒浞的后面,对着人面一声怒叱。
人面停在当场,内堂传出嗡嗡的声音,“你是何人?”
“方相后人。”巫韶恭敬的回答。
看到夏后国祭司都是如此恭敬,人群中再也没有任何声音,都竖起耳朵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命运将是如何的转换。就在此时,朱雀喷出的火焰击中了神庙外墙,眼看着就要倒塌,众人再也顾不上了脸面,一个个冲过燃烧的神庙大门,跳进了伊水灭火自救。现场只剩下夏后仲康、后妃相氏、世子、巫月、墨台巳以及正在和人面对话的巫韶。
“方相氏不再驱逐颛顼的子孙,反而同朝共处了?”人面开口说。
“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巫韶说着掏出一面石镜,“你看看你,现在都是什么样子了?”
“果然是方相后人,几百年的古镜还保存的这么完好”,人面靠近巫韶,“啊,我的身子呢?我怎么只有头了?”人面被倒塌的墙风吹的摇摇摆摆,巫韶自岿然不动。
“哈哈哈,过去?。”人面狰狞的说,“过去这里是我们休养生息的地方,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些南西北东的野人在这里撒野?”
“看到没有,南天空就是祝融的朱雀,你要真有怨气,就去吧。”巫韶刺激人面。
“果然是这个两个老不死的,好,我先解决了她再来消灭你们。”人面说罢返回内堂,又从天窗飞跃而出,这次倒是接近一个整体的人形,远远看去更像一条黑龙。
“我们赶紧走。”巫韶指挥众人向着门口撤退。
寒浞和昆吾没有看到夏后仲康出来,赶紧安排水军浇灭了神庙大门的烈火,一阵阵浓烟又升了起来,两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又捂着面庞冲了进来。
还好躲闪的及时,两拨人差点就撞在一起。
刚冲出大门,巫韶就问,“冰在不在?箭手在不在?”
昆吾和寒浞顾不上处理烧焦的头发胡须,站在一起同时回答,“在!”
“好”,巫韶说,“快把冰拿过来,要大的;另外也请箭手过来。”
不一会儿,冰就送过来了,巫韶拿在手里,一边用玉刀削一边念念有词。
寒浞在人群中拉过逢蒙,逢蒙本不想露面,可是现在的情况由不得他,只好顺着寒浞。
“你是有穹王的弟子?”巫韶看了一眼问。
“哼。”逢蒙懒得说话。
“你最好服从安排,不然现在就滚!”巫韶怒道。
逢蒙被眼前的蒙面祭司给震住了,不由自主的说“不敢”。
“好”,巫韶的语气缓和下来,“你带的不是彤弓素缯吗?”
“这个就是”,逢蒙乖乖的摘下后背的另一把弓,双手呈上。
“好”巫韶继续削手里的冰,“等下你听我口令,同时射出这三把冰箭,这两把射向朱雀,这一把绑上素缯射向浮游。”
“西方和北方部落的性命自有我保护,你和寒浞等东方部落能不能活着就看你的能力了”巫韶头也不抬冷漠的说。
逢蒙已经完全被巫韶控制,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
寒浞听完觉得自己的头发都炸了起来,后脊背发凉,手脚发麻。寒浞应该庆幸两次穿过神庙大门的烟熏火燎,不然惨白的面皮必定暴露此刻内心的不堪一击。现在他的一切就都寄托在巫韶的判断和逢蒙的手。
天空中不时地飘落正在燃烧的虫尸,伊水里不停的升起振翅高飞的虫体,形成一个诡异的画面——远远望去就一个人指挥两只火鸟吸起了黑色的水柱。
巫月问墨台巳,“你怎么知道是浮游?”
墨台巳说,“我还以为你没听到呢,在世子的先祖鲧之前治水的只有共工,而他的臣子浮游恰好是自杀身亡,我听孤竹先祖提起过。”
“共工治水不是在百泉一带吗?刚才浮游又提起这里是他们的祖地?”巫月奇怪的问。
“共工只是个称号,就像孤竹一样,故老传闻,共工本来生活在古九州之地,后来才向北迁徙的,也许伊洛就是古九州。”墨台巳猜测说。
“哦,那我就明白了。”巫月恍然大悟似地说。
“是的,我们原来生活在西海一带,因为受了诅咒,大地崩塌,才在三百年前顺河南下加入颛顼大联盟的。”世子补充说。
正说着,巫韶大喊一声,“射!”
只见三支冰箭带着一团红雾从逢蒙手中腾空而起,直插云霄。正在缠斗的一人二鸟没想到下面的低等动物会在这个时候发动袭击,躲闪中还是被射个正着。
两支冰箭本来是冲着朱雀的心脏去的,却射中了翅膀。
此刻,南方响起了悠扬的骨笛声,两只朱雀并在一起凭借一对翅膀越过崇山向南天飞去,从此消失了千年。
另外一只带着素缯的冰箭穿过浮游,又飞转回来变成一张巨大的冰网,自天空一直笼罩到伊水,把人形和黑柱全部困住,重重的落在伊水里。
巨大的声响激荡着在场的每个人的鼓膜,激起的水雾笼罩了整个伊水两岸。
水雾散去,伊水北岸站着一人,一边扯着素缯一边流泪。
“结束了”,巫韶叠好素缯放在尚处于昏迷状态的逢蒙手里,巫韶擦去眼泪,她不能让活着的人看到她流泪,就像她对巫月说的一样。
“刚才有陨冰从天而降,幸好没伤到我”,巫韶一边走一边轻轻击掌,“醒来,醒来”
巫月其实早早就醒了,但是她知道这个事情对众人的伤害,尤其是心灵的冲击太大,所以她还是假装昏迷,直到巫韶走过她的身旁。
首先开口说话的还是巫韶,“虽天降陨冰,但有穹王神灵守护大禹王子孙,幸无大碍。”
站在巫韶身边的夏后仲康宣布免除所有属国明年的徭役和贡品,并欢迎大家来参加世子的成人礼。
话音刚落现场就沸腾了,大家纷纷起立高呼“伟哉夏后”。
这一刻,夏后仲康有了君临天下的感觉。
众人认为的仪式结束了,真正的仪式即将开始。
穿过黑黢黢的神庙大门,众人开始相信陨冰的确来过;看到倒塌的墙壁,众人十分相信陨冰真的来过;祭祀结束之后,看到伊水里的深坑,众人开始传播后羿的神奇和夏后国的众望所归;而天空的火鸟和围绕仲康的蛇影阵仅仅是仪式的一个节目,被忽略的无影无踪。
在神庙的内堂,夏后仲康点燃了第一炷香,并对着后羿的神像许诺,明日开始修复神庙的大门和墙壁。祭祀结束之后,夏后仲康想奖赏逢蒙,却被寒浞告知,逢蒙已悄然离去。夏后仲康怅然若失,羿父到底去了哪儿?看来只有在寻找机会打探了。
当晚,夏后仲康夫妇及世子宴请巫月和墨台巳,询问两人有何要求。
墨台巳回复,拿到盟约回国复命即可。
巫月想了想,提出一个奇怪的要求,想去神庙观摩九鼎。
夏后仲康很无奈,答应有违祖训,不答应恩情难报,正在两难之间。
后妃相氏笑着说,“少祭司,神庙只有夏至日方可打开,九鼎也只有夏后才允许靠近观看,赠你一幅图可好?”
巫月拍着手笑着说,“谢谢王妃。”
看到夏后仲康疑惑地看着自己,后妃相氏轻抚着仲康的手说,“王上,少祭司救了世子,理当厚礼相赠,今日小小要求,应该满足才是。”
夏后仲康只得答应,但心中却甚为疑惑,何来九鼎图啊?
巫月又说,“王上,王妃,世子,我离开有易时日已久,恐国王惦念,希望明日即可离开夏都返回有易复命。”
相氏想了想说,“少祭司,墨台王子,准备图需要些时间,你们后日离开可好?顺便明日由世子带领两位在斟寻转转,来了这么久还没有闲下来的时间呢。”
墨台巳高兴的说,如此甚好,回去也好向父王汇报夏都的各种人情风物。
巫月看墨台巳这么高兴,也只好同意。
是夜,夏后仲康问后妃相氏,一日之间如何画出九鼎图;后妃笑着说,她自有办法。
第二日晚,夏后相亲自来到穹宫赠送巫月帛书一卷,并让巫月转赠娠彗玉龙一对。巫月希望相氏能亲自回去看看,相氏笑着说,她会说服仲康安排世子前去。
第三日,日出,巫月和墨台巳在议事大殿与夏后仲康辞别,夏后仲康赠送镶绿松石玉牌两块于巫月和墨台巳以顺利通过夏后国所有的关口和驻防部队,之后又拿出丝帛缠绕的玉戈两件用漆盒封装后交给两位使者转赠于两国国王以示交好之意。巫月和墨台巳结果礼物,也邀请夏后仲康安排使者前去。夏后仲康满口应允,择机安排重臣前往。
夏后仲康望着内城东门,初生的夏日阳光温柔的洒在前行的队伍上,渐行渐远……
世子与司徒代表夏后国送两位使者至洛水南岸,挥手告别……
奡的水军船队伴行至伊洛河口……
斟寻水军一路陪行至洛水入河处……
(一千七百年后,庄周梦蝶,屈子投江,留下两句难解之语。
庄子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
屈原《离骚》“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