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1823的夜晚

在T1823次列车上,女人撑着胳膊从12号中铺上艰难地坐起来,即使是深夜,火车上也没有绝对的宁静,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几声低低絮语和此起彼伏的磨牙打鼾声。女人扭过脸看向窗外,玻璃窗面快速掠过几道光——是某个城市的灯光,不慎落入了这条长长的、途经它的过客中。

女人侧耳听着车轮轧过枕木的声音,一声声极有规律,车身前后浮动,像极了一艘漂在远洋上的航船。她小心地挪动着身体,略显笨拙地,从左侧的踩脚处踏下来。摇摇晃晃地走至车厢尽头的洗手间,她看向镜子中苍白浮肿的那张脸,终于忍不住抓着扶手吐了出来。

不再是泛着灰色的白了。现在,此刻,她的脸红得亮眼,可怖。是她少有的颜色。是羞耻的颜色。

她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抹掉脖颈上的冷汗,近乎自虐般拿出那支边缘磨得掉了漆的黑色手机 ,拨好号码,将手机放在耳边。

她是下午五点上的车,现在过去了五个小时,这是哪个城市?她猜,应该到上饶了。这一趟列车她坐过很多次,以前每年春运买不着票,她跟世林两个人,站十六个小时也要回家。后来有了孩子,有了乔妹和小安,她被留在家里,这来来回回一趟趟地走,就只剩世林一个人。

现在,又重新变成两个人了。

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她在一声接续一声的忙音中想到她的世林,他曾经,是不是也如同自己现在这样,在无数个一分钟里电话被自动挂断,然后重复地断了又打。她又拨了一个。想到自己前两天出门那么匆忙,只来得及把两个孩子托付给刘婶,不知道乔妹和小安有没有哭,有没有好好吃饭。再一个一分钟过去了。她没有再打,避开镜子里冷冰冰的窥探,借着手机微弱的光回到了12号床。

爬到一半,手机嗡嗡震动,她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慌了一瞬。等她爬上来,抓起手机,很急切一声“喂”,没有收到任何反应,火车进了隧道。

乐乐放下手机,看到屏幕上的未接来电,标记的是广告诈骗。她深吸了口气,看了眼枕头边的背包,那里藏着她的宝物,她的心碎。她等待着这条漫长甬道的尽头。

她的人生在前天下午的两点十一分遗落了。记忆就断在那里。那天下午,她接到一个宁波的电话,对方告诉她“赶紧带好证件买票过来,你老公出事了。”

起先她以为这是诈骗电话,后来对方将她老公的信息说得清清楚楚,名字、电话、家庭住址……由不得她不信。当天下午,她买了高铁票赶去宁波,却是在市人民医院见到的方世林。盖着白色的布,人已经没了。

白布盖着身体,却盖不住血迹,原来血液浓稠的时候是这个味道,带着腥气的铁锈味。

今天之前,世林已经很久不曾联系过她。她对于他向来毫无办法,一通又一通的电话、视频,一次都没有接通过,最后却是以这样的方式见了面。我到底为什么要跟你吵架呢,她泄了力气,蜷缩着跪下去,我后悔了。还是你狠心,太狠了真的。她哭得筋疲力尽,擦擦眼泪,用粗糙嘶哑的嗓子问,他怎么出事的。

给她打电话这个人叫老宋,是方世林在工地上的朋友,这人也一夜没睡,眼里都是红血丝。老宋搓了把脸,红着眼睛说,是被钢筋砸的,吊机挂着钢筋到了四楼,突然绳子断了,掉下来砸到了头,还不止是这样……砸头的时候又被重力甩到了搅拌机上,当场就没气儿了。

她没说话,无声地流眼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气息碎得连不成句,宋大哥,麻烦你,我想跟世林单独待一会儿。

老宋不放心地看了她好几眼,欲言又止,还是拉上门出去了。

她弯下脊梁,单薄的骨头,伏下身去,紧贴着他的脸,闻着冰凉的铁锈味。白布下他的脸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很长的眼睑,闭着眼睛的时候上眼皮有一道不太明显的陈旧的疤痕,眉毛浓密锋利,小安跟他一个样子。嘴唇很薄,太白了,她抚过去,想揉出一些血色。她小声说:“你得多疼啊。”她哭了,把脸埋在世林怀里,抵着冰冷的胸膛,像羊羔那样哽咽无助,“可是我不能来陪你,我还得,还得养大咱们的孩子呢。”

她几乎已经不记得从昨天到现在是怎么过来的了,昏迷着走路,她的身体还在这里,她的灵魂已经死了。

世林火化的时候她又崩溃了一次。那么高高大大一个人,浑身被打碎了,碎成粉末,就剩下这么点。

老宋送她上的车,来的时候买的高铁票,回去的路上,她只想再慢一点,慢到时间就这么不负责任地过去。不去想乔妹,小安,不想以后。

她的思绪随着记忆一起飘到了老远,她想起以前她跟世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宁波勤州郊区的一个工地上。那地方向来女人少,她也不把自己当女人看,白天干男人干的活,扛沙袋,糊泥浆样样都行,到了晚上就跟人一起挤大通铺。也从来没人敢占她便宜,碰她的人都被她狠狠扇过耳刮子。

但那天晚上,她还记得方世林洗完澡,在寝室见到她的样子。瞪着眼睛,涨红了一张脸,手忙脚乱地拍醒靠墙睡的几个男人,让她睡最里面,自己战战兢兢地和衣躺在她旁边。那一晚上他都是紧紧挨着右侧睡,没碰着她的边。那是她第一次睡觉觉得床那么大,铺子那么宽敞。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原来都是他在偷偷护着她。那个早晨,呼吸着满室的体味和呛人的灰尘,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个女人。

直到现在她回忆起这一晚,还是会心口悸动。她初中毕业,没多少文化,太细的感情她分析不出来,但如果有人能替她形容……该怎么说?

方世林是她今生唯一的浪漫。这辈子,她只遇见过温柔一次。

方世林脾气那么火爆,可是对于她,好像从来都是无奈居多。她享受他皱眉的样子,想发怒又舍不得的样子。爱情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那之后她便千方百计想要跟着他回来,从贵州来到这里。后来他们有了乔妹,有了小安,有了晨光和日落。从此四季变成两季,冬春是他回家的季节。

回过神来,风声不再尖啸,隧道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

手机又一次震动,那支黑色的掉了漆的手机,是走的时候老宋交给她的。世林用了四年多了,键盘都不太灵敏。密码是孩子的生日,她输进去,点进这条短信,发现是话费提醒。她松了口气,才发现后背已经湿了。就因为这条短信。

她点开通话记录,看着拨出频率最高的那个号码,是谁的呢?她又一次拨出去,扣在耳边,一分钟后自动挂断。到底是谁的呢?在你不联系我的这一个月,你每天都在给这个人打电话,她是女人吗?她是谁?乐乐翻了个身,转头看向窗外,一无所有。黑梭梭的夜宵,连鼾声都消失了。

她捂着像被千军万马踏过的心口,弓起腰,那里抽搦着疼。她咬牙切齿地紧绷着身体,太疼了。这个人是谁?

她翻着丈夫的手机,点进信箱,点进很多条未读短信。大多数都来自于自己。你为什么从来不回复?为什么不联系我,她已近疯了。这个人是谁?

她胡乱地点着,手指头不小心戳进备忘录,隔着泪眼朦胧看上一眼。头一条就让她痛彻心扉,上面写着:10月17,晴,上班,记一个工。

她从不知道自己丈夫有记日记的习惯,粗略一翻,已经好几百条,一年或是两年的日子都在这上头了。乐乐抹去擦不干净的眼泪,算着这就是世林出事的前一天。

“10月17,晴,上班,记一个工,本月15。

今天下午搅拌水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裤子破了一个洞,疼倒是不疼,就是想要是你在的话保管得笑话我。不过笑完了肯定也会给我补裤子。想你。”

乐乐掉了一滴眼泪,不自觉笑了。

“10月16,晴,上班,记一个工,本月14。

上午拉钢丝的时候老宋帮了我,我最近总是糊里糊涂,记性很不好。”

“10月15,雨,不上班。

下雨天不开工,大家都出去玩了,罗二拉我去耍,我不想去。想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宿舍想想你。养民,你现在在干什么,我很想你,聊天的时候有人说到你,总是提一句就不提了,其实我很想跟大家谈谈你,可是他们都不愿意听。”

乐乐看到这,不可置信。她愣愣地回想着,周养民是谁。哦,是了,是世林认识了很多年的一个朋友,今年上半年因为胃癌走的。她在脑子里回想着周养民的脸,依稀记得是一张温吞、良善的老好人脸。

她想到她和世林是为什么吵架。

当时自己是怎么说出来的那句话?“能不能别提他了,周养民,周养民,他都死了快半年了,你要念叨到什么时候?”

乐乐至今记得,当时听到他死的消息,世林碗都摔了,浑身痉挛到失语。是那样地悲伤。

那是世林认识了好多年的朋友,自己怎么忍心在眼睁睁地看着这份痛苦落在他身上之后,再去捅破它呢。

当时世林听完以后什么反应?那是唯一一次,他动手打了她,当着孩子的面。她的半边脸颊红肿。那天晚上,世林拎着行李,连夜的火车回了宁波,而自那之后,一个月都没有联系过她。

她一直以为,世林生她的气是因为她身为他最亲近的人却不理解他的悲伤,他的怀念。

手机里还有几百条这样的日记,她一个一个往下看,越看越觉得喘不上气。

她抓起手机,拨给老宋,心里好似能听到有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惊愕、怀疑、愤怒,种种复杂情绪几乎要将她打倒,可她必须要个准话,不然十个小时像是十年那么难熬。

老宋说,“喂。”

乐乐张嘴想问,问你跟世林一起工作那么久,他和周养民是不是……是不是……却发现发不出声音,只有嘶哑的,类似于兽类的哀鸣。浑身颤抖得像癫痫发作。

老宋一直在问她怎么了,到后来自己也叹了口气,开始安慰她,说世林是个好人,老天不长眼,让好人就这么走了,说世林这半年变化很大,变得郁郁寡欢,钢筋掉下来的时候本来来得及避开的,但是大家叫他,他在发呆,没有反应过来。

乐乐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她终于开口说:“老宋,我发一个号码给你,你看看认不认识。”

老宋看了一会儿也说不太清楚,问了旁边的室友,有人说,哎,那不是周养民的号码吗,2649结尾的。

这之后老宋说了什么她就不知道了。那一瞬间好像失聪了一样,她明明还有很多话想问的,但她说不出来,只知道哭。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又聋又哑的人。

她哭她的生机,哭她的愤怒和命运。面前是四面楚歌,茫茫然的一条路。

她想她的爱情,她今生唯一一次的浪漫。那还算不算她的爱情,算不算她的?算不算爱情?

还有几个小时?她几乎一分钟要看无数次时间。还要多久才天亮呢?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什么都看不见了,五感尽失,意识也不清醒了,她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萤火虫,轻飘飘地、无所庇佑地发着光。她微弱的光芒,连同她的血肉和幻想,迟早都要在这个黑夜里折戟沉沙。

醒来是因为有人在她耳边拍她叫她下车,她睁眼是一片泞泥,大汗淋漓得像死过一次。

“睡得这么沉啊,叫都叫不醒。”列车员说。

她拿起行李下车,没有人知道她昨晚是晕了过去。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6,839评论 6 48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8,543评论 2 38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3,116评论 0 344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5,371评论 1 279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4,384评论 5 374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111评论 1 28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416评论 3 40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053评论 0 259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3,558评论 1 30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007评论 2 325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117评论 1 334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756评论 4 324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324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315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539评论 1 262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5,578评论 2 355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877评论 2 34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