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想要杀死他，并不是因为我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仅仅是因为我觉得他实在该死。我和他根本没有任何交集，尽管他是当地有名的富翁，可我并不需要他的钱，而且我也并不缺钱，但我就是想要杀了他。
在那个清晨，晨雾还萦绕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我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戴上黑口罩，守候在他上班必经的街角。我眼神犀利而坚定，没有丝毫动摇或害怕。为了这次刺杀，我谋划了许久，曾无数次在脑海中演练过杀死他的场景。尽管我从未杀过人，但我并不害怕，因为他该死。
我静静地守候着。他那张宽大的面孔，那大腹便便的身影，我曾反复地在电视、报刊上确认过。他带着厚重的鼻息走过，我掏出手枪，朝他后背，“嘣嘣”两枪，他应声倒地。那臃肿的躯体软趴趴地瘫在地上，像一摊烂泥，血液从他身下溢出，雾气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
只有变态者或有深大恨之人才会有杀人的快感。我非嗜杀之人，亦非与之有什么大仇，只是单单觉得他死了这个世界或许会好些。杀他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快感，甚至都不曾在我心里激起一丝涟漪。他就像我行走路上的一块绊脚石，被我搬走了。我收起枪，平静地转身离去。
我是相信法律的。曾几何时，我是体系和制度的坚定拥护者，我严于律己，行事恪守社会规范，甚至连红灯都未曾闯过。我受过的教育告诉我，规则让世界更美好。然而，法律似乎只是懂法者的工具，本该惩处他的法律却拿他无可奈何，更讽刺的是他甚至还拿起了法律的武器欺凌弱小，他该死。
很难说，我们所处的世界不是被设计出来的，否则怎么会千百年来，都是“金字塔”形的？社会精英统治世界固然有其合理性，然而，总会有那么一些精英禁不住贪欲。他们设计社会体系的时候，给自己留了后门儿，于是他们一面宣扬规则之美，一面却又超然于外，不受体系约束。一个生命欢天喜地地降生于世，曾坚信自己就是上天的奇迹，然而随着生命的延续，却越来越感到自己不过是这个世界的工具而已，流落世间总摆脱不了被设计的命运。坚持公平正义，就从杀了他开始吧。
一路上，我都沉浸在正义得到满足的快感中，直到脱离人群，回到公寓，我才显出一丝不安。街上警铃大作，我把刺杀的过程前前后后又想了一遍，确定没有留下什么把柄后，才走进浴室，洗漱后倒头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脑袋昏昏沉沉的。我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打开电视。新闻快讯中滚动播放着大富翁被当街射杀，警局悬赏30000美元征集凶犯线索。杰西卡、艾瑞克、弗芮斯你们可以瞑目了，艾略特那双哭红的眼可以得到些许慰藉了，狱中的詹姆斯看到这个消息会作何感想呢？……回忆起那一串串冰冷的名字和那一桩桩令人不安事件，我再一次确信他该死，同时也对刺杀行动感到满意。唯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不能像当年攻占巴士底狱的民众审判路易十四那般将那个家伙送上断头台，当众数落他的罪状，并砍下他那颗肥大的脑袋。我想，他也许会觉得冤，我上面提到的那些人，他甚至都不认识。
健康财富管理公司，一家市值超过万亿的伟大企业。旗下员工数以万计，分公司遍布全国，单单今年的净利润就高达500多亿美元。“管理您的财富，守护您的健康！”说得多么好听，可当你签下那一沓沓写着密密麻麻小字的文件后，再去找他们时，他们便不再那么热情了。他们向杰西卡推销产品时有多热情，面对病床上杰西卡就有多无情，他们冷冷地告诉杰西卡，既往病史，不在报销之列；他们向艾略特推销产品时的口才与他们拒绝理赔时的说辞是成正比的；感到自己被欺骗后，詹姆斯找上门去理论，气急之下打伤了一名员工，被他们的法务部告上法庭，送进了监狱。尽管，很多人也曾拿起法律的武器起诉他们，可他们法务部的高工资从来也不是白领的。
我又有些义愤填膺了，呷了口咖啡，平复了一下情绪。
一个人有多聪明，就应该享有多少财富，这无可厚非。普通人从不指望“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说法能深入人心，他们只是渴望一份没有欺诈的公平，这难吗？我清楚地知道，杰西卡、詹姆斯、艾略特……他们的头脑确实不够灵醒，很容易受到别人的鼓动，他们对那些复杂的营销手段缺乏辨识度。在这个靠欲望推动的世界里，他们无疑是最容易成为猎物的。
三十多年前的“海狸鼠事件”依然让我记忆犹新。一种普通的啮齿类动物，从几十元一只被炒到上万元。无论是工薪阶层，还是农民，家家户户都起养起了海狸鼠。前期确有人因此而小赚了一笔，可就在人们疯狂地从饲养公司高价购进海狸鼠后，其价格便一落千丈，导致很多人辛苦半生的财富付诸东流
我常常看到营销大师们拿着话筒侃侃而谈，他们一面将最新的营销理念传递到各行各业，一面又想方设法地激发人们的消费欲。他们思维缜密，口才极佳，又深懂人心，精于设计，他们唯一的商业道德就是利润。
作为普通人的杰西卡，艾略特……他们的可悲之处在于，明明感到自己被欺诈了，却找不出施骗者。他们只是看到那个拿着他们半生积蓄的保险代理员走进了那栋高楼，出来后便被告之钱已交给公司了。仿佛也是在告诉他们从此你我再无关联，如果有问题也不要找我，毕竟我也只是个打工者。
有人说，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在于是否有同理心，说话、做事能否考虑到别人的感受。我不尽赞同，我就是这样一个极具同理心的人，可当我看到杰西卡、艾略特……他们的遭遇后，便愤从心起，干下了于这个世界而言极不成熟的一件事。水往低处流的自然法则在人类社会这里是行不通的，因为财富总在往高处流，所以人也得往高处走。我一直认为商品交易的最高原则是“一分钱一分货”，花一分钱就应当享受一分钱的服务，如果你收了钱却没有尽到应有的义务，那你就是有责任的。这个责任在谁呢？谁享有这笔财富的利润，谁就当为这笔财富承担相应的责任。据此原则，那个站在塔尖上的人，他最多地享受了底层供给的财富，理所当然就应该准备好承担不负责任的后果。
我想，在枪杀他之前，我应该拽住他的衣领当众痛斥他的恶行，当众告诉他杰西卡、弗芮斯、艾略特……那一串串冰冷的名字，让他诚心忏悔，让他死得心服口服。可现实不允许我这样做，毕竟路易十四的时代早已过去。
暮色降临，我换了衣服想出去透透气。城市里灯火通明，街上车流涌动，劳碌了一天的人们迎来了最惬意的时刻。他们满脸笑意，穿行于亮堂堂的服装店，进出于香气四溢的宾馆饭店。我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就在今早，在这个冰冷的城市，在这条繁华的商业大街上有一个人被枪杀了，尽管尸体被抬走了，血迹被清洗了，可血腥味依然还弥漫在空气中，而且那个冷血的杀手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一间快餐店。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狭小座位，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呆。
“先生，您要吃点什么？”
是一个娇小的女服务员。不知为什么，就在我转过身，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她脸上显出一丝惊恐。我点了一份黑椒牛排，她迅速转身离去。
就在我享用牛排的同时，两名警察向我走来，把我带上了警车……
审讯室里，我被指控谋杀了健康财富管理公司的老板。我没做任何辩解，只是要求见律师。
菲利普，是我们的家庭律师，他经验老到，多年来为我的家族解决了不少麻烦。这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在审讯室见到了我。我有些兴奋，刚想说什么却被他以手势制止了，显然在这个是非之地还是保持沉默得好。
在菲利普的帮助下，我被保释了。原本，一级谋杀是不能被保释的，但菲利普充分利用了我的家族威望和他所熟知的法律条款，在交了一笔巨额保释金后，我得以回家。
回到家，我就被父亲痛骂了一顿。他像头发狂的雄狮，瞪着血红的双眼朝我吼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你这个蠢蛋，你知道你为自己的家族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吗？”
老菲利普劝住了他，告诉他，不管怎么发怒都于事无补，还是想想怎么应对接下来的起诉吧。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我自始自终缄默的态度让父亲和菲利普明白了一切。父亲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毕竟应对起诉还得交给专业的菲利普。
“能给我讲讲发生了吗？”菲利普递给我一杯红酒，温和地看向我，说道。
老菲利普在我眼中是一位睿智的长者，我很愿意与他交心交底。我将自己在社会福利机构做志愿者所见到的一切，包括杰西卡、艾瑞克、弗芮斯……他们的遭遇，以及自己对此类事件的看法和刺杀计划的执行过程和盘托出。
菲利普平静地听着我的讲述，长年的律师从业经历养成的冷静审慎态度使他看起来像一尊雕像。即便我讲到最义愤之时，他依然面无表情。像他这样的老牌儿律师职业敏感度是极强的，绝不会轻易为情感所左右，我想此刻他头脑中一定在飞速地运转着各种法律条款，哪些于我有利，哪些于我是致命的，又该如何去规避。因此，在讲述过程中，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审判一般。
“此事对你来说极为不利，你很可能被判一级谋杀罪。你知道吗？就在抓走你后不久，警局便搜查了你的住所，从中找到了作案的那把手枪，以及记载着你作案动机的日记本。”显然，菲利普并不关注我行为的正义性，也并没有对我的正义感做出任何点评。这使我有些沮丧，就像一个觉得自己明明干了一件好事，却没有得到大人任何表扬的小孩子。
“你知道是谁举报你的吗？”菲利普又问。
“不知道，我刺杀他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任何人，而且我还蒙着面，应该不会有人看到我。”我肯定地说。
“他们说，是快餐店的女服务员。”
“我想起来了，枪响后，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尖叫。可是……”我有些疑惑，接着说道，“不应该呀，我蒙了面的？”
菲利普起身，递给我一把小镜子，说：“照一下镜子吧。”
我拿过镜子，对着自己，看到了一头浓密的头发，一张白晳的脸庞和眼角那颗黑痣……
“这有什么问题吗？”我不解地望着菲利普。
“捂住你的脸再看看。”
我捂住脸，只露出了双眼。
“黑痣，是那颗痣……”我恍然大悟。口罩和帽子遮住大部分面容的同时，却凸显了黑痣这一面部特征。难怪，点餐时那女服务员看到我的面容一脸惊恐。
“我了解过健康财富管理公司的一些丑闻，不过，你真觉得这样做值得吗？”交谈伊始，菲利普那种审讯者的语气让我很不舒服，但他的这一问，却让我感到他还是有人文关怀的。
“值得，这种明目张胆的欺诈行为应当受到惩罚，否则何来公正？”我有些自豪地说道。
“但是，你知道吗？那名举报你的女员工，同样是保险欺诈的受害者。你为他们伸张正义，她却为了那三万美元的悬赏金而举报了你。你作何感想呢？”也许菲利普斯怕我难过，又撇撇嘴说道，“这的确有些荒谬！当然，她可能并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她们。”
这的确是我未曾想到的，我一度认为，不管法律怎么惩处我，至少在那群受害者眼里，我应该算个英雄。
“在饥饿者眼里，再伟大的理想，都抵不过一片发霉的面包。尽管你对世人充满怜悯，可是只要出卖你能获得一点好处，他们就一定会毫不犹豫。即便有些犹豫，他们也一定会因承受不住强权的压迫而告密的。所以，你的同情和善良正是导致你步入地狱的根源。”不得不说，菲利普的一席话，让我无可辩驳。
临走前，菲利普又转过身说道：“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悲观，也许我们可以利用一下健康财富管理公司的污点和受害者对他们的愤怒。”
在等待审判期间，我看到全球各地的媒体对此事的报道，他们都倾向于对我的同情和对正义感的肯定，他们甚至说我是现实中的蝙蝠侠。这使得我不那么伤感了，难道这是老菲利普的手笔？
我接受了一次又次的审判，但整个审判过程中，我始终表现出了一种高昂的，正义的姿态。这也是老菲利普教给我的，他说将我塑造成一个城市英雄的形象，会有利于判决的走向。可结果并不如人意，因为证据确凿，加之考虑到我的行为可能会引起的公众效应，法庭宣布我一级谋杀罪成立。
入狱前，菲利普来看了我，他不无悲伤地说：“很遗憾，我尽力了。作为一名律师，一名律法的守护者，我本不该这样说，但你的行为值得尊敬！”
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判决，因为我深知法律会有不公，但没有法律，世界将会更加不公！
入狱的第一天晚上，我梦见了普罗米修斯，那个盗火者。他不忍看到人类长期生活在无边的黑暗中，盗取天火，赐予人类，却被天神施以酷刑，捆绑在高加索山壁上，日夜饱受折磨。
我将老菲利普的问题抛给了他，他却说：“人类并不值得我付出生命去拯救，我只是为了拯救自己而拯救了他们，所以我没什么值得歌颂，更没什么可抱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