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皈依》之皈依法(贰)

【三】

战场兵戈抢攘,白骨露野,此行本不该带着未休前去,但以他的性子,自是丢不得。

也罢,只是远观的话想来并不大碍,就权当是历练一场。

 

即便路程相隔一天,但两人空身而行的步伐自是要比大军前行的进程要快得多,当天的酉时时分并看到了大军扎营地根据地,巡逻的小兵看见,将两人待到将军的营帐中。

将军褪去一身戎装,换上常服如那翩翩公子一般,谦谦如玉,毫无久经战场的粗豪硬气。

“小师傅,何故来此?”将军端着酒杯靠坐在桌案上,明知故问。

“小僧欲去战场一观,看看施主所说的地狱。”和尚如实回答。

“还带着这么一个小东西?”将军指着和尚身旁的未休,饶有兴趣地打量

“我二人做何事与你何干?”小未休初生犊不怕虎,踏前一步嚷道:“如若无事,就此别过。”说罢,并要拉着和尚朝外走

“且慢。” 将军见状,上前出言阻止道。

“征伐途中意外不断,况且此地多有匪徒出没,就算你身怀武力,也未必护个周全,不如留在军中,本将可保你们周全,如何?”

“这…”和尚犹豫了,他怎可让未休置身于险,但,身为佛家子弟,处身军营是否不妥?

   

师父常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所谓修,是修自己的心,战场一行,本就为修行而来,又怎能俱。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和尚合掌施礼,表示接受提议。

得到满意地回复,将军招来副将下达了指令。

“传令下去,今日起小师傅两人为军中座上宾,须以礼相待,如有不敬,军法处置。”

“不必,我二人并未享福而来,小僧略知医术,可帮忙救治伤患。”

和尚想了想,觉得此法最合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军中自有军医,怎好叫小师傅手染血腥,污了僧家清净。”

“不知佛家心慈,小和尚莫跟这人多言,我们采药去吧。”一旁的小未休突然拉着和尚的手朝外走,一边走还一边煞有其事地说:“草药要越多越好,我们要多备点,要是他们不够用,我们可就要受苦了。”

话有些莫名其妙,但未休向来如此,和尚略显无奈但也任由他动作,也好,反正他也不适应这种场合。

“佛家心慈? 呵~ ”

将军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讽刺嗤笑:“说的好像信佛就能阻止这场战争一样。”

“将军这样做,妥吗?”副将上前低声询问:“大军之中带着一个和尚。”

“妥!怎么不妥?”将军一口饮尽杯中酒水,单臂搭副将的肩膀上笑得开怀:“妥极了,这可是本将的…”

话至一半,将军似是想起什么,瞳孔微睁,周身杀气腾生,转身踏出营帐,一脚踹翻了帐前的火盆,火触枯草即燃,火光串起,惊起一群士兵取枪架刀得以为是敌军来袭。

“马上派人检查军营各处,不得任何可疑之人。”

事态无常,军营既然在自家国土上遭到偷袭了!

另一边,按照往日这时辰该是打坐观修的功课,可未休非吵闹着说是找草药,于是只好打着灯笼去找草药,草药还没找到几株,就听到来自军营驻扎方向的动乱。

和尚转身就要按照原路返回,却被未休抱住了大腿。

“不要去,小和尚。”

和尚看了眼前方通红火光,蹲下身抚揉着未休的发顶,一笑如沐春风

“未休,何为三垢?”

“贪、嗔、痴。”

“何为皈依法?”

“皈依法,法为正,正而不邪。”

“那走吧。”

佛陀无量,于世修行种种苦难,证得涅盘。而今,他身处苦难之中,又怎能俱。

军营中,由于将军洞察先机,除了死伤几个小兵之外并无大的损失,引起燥乱的几个外贼皆都伏法,而其中一个内贼则被活抓,卸了下颚,手脚筋脉均被挑断。

和尚归来时,正好看到地上的人,上前就要给其诊治,却被一旁的官兵给拦住

“你这和尚,这可是内奸,你要慈悲,也要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放肆!”

“放肆!”

未休和将军异口同声呵斥道,随即两人对视一眼,又一同开口,语气出奇地相符

“这就是将军所说的已礼待之?”

“本将可是说过对小师傅要已礼待之。”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众生平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和尚没有注意这边两人的动静,初次救诊的他有些手抖,寺庙所学不过皆是纸上所看,实际操作也不过是一些风寒杂症,这等场面又何曾见过。

无针无药,只好寻来干净布条包扎其伤口,血染红了掌心。

将军见状示意身边的侍兵找来军医,而后依靠椅子上托着腮,几分慵懒,几分深不可测。

“小师傅,这救人一命虽好,但这人命若是为非作歹,祸害了千命,又该如何?”

和尚认真得思索了片刻,回答了一个看似最妥的答案:“贤不可毁,祸必灭之。”

“呵呵…”将军微微仰头凉笑,隐在暗中的半面脸孔诡异且阴翳:“小师傅,你道行不够啊。”

“闭嘴!”

未休打断话音,那双星眸,在暗沉的夜里,忽明忽暗。

他上前抓起和尚的手,一遍又一遍擦试人手心上血迹,动作粗鲁且野蛮,擦红了掌心也没有停下。

“小和尚只需要修自己的佛就好。”

将军笑而不语。

【四】

大军进入前线的第一天,就与敌军交战。

牛角号声震山谷,战鼓声如惊雷炸空,沉闷的喊杀和嚎叫的嘶吼震动天地,烽火狼烟,浓烟滚滚弥漫着整个城池,从外抬进来的一个个伤兵,凄厉地嘶喊声,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汗气硝烟味,充斥在空气中刺鼻难闻。

“快!快,把他按住,还有这个,直接用酒浇在伤口上。”

军医嘴上说着,眼睛看着,手上还在给人包扎着,一心三用,血浸透了衣袍顺着衣角,滴答流淌。

“军医,您快来救救他!”一个小腿中箭的士兵扶着一个被箭从左眼眶射穿的少年兵跑了过来。

“不用救了。”军医只看了一眼,直接拒绝道。

“不,可以救的,您在看看。”士兵红了眼眶,扶着同伴双膝跪地:“他很能活的,您在看看,求求您。”

“救不了,不要浪费我的药材。”军官显然已经习以为常,指着另一边的两人扯着嗓子叫到:“那个还救个屁啊,没看见人已经咽气了吗?”

“为何不救?”和尚上前问,他想知道为什么。

军官知道将军对这个和尚分外照顾,不好得罪,于是耐着性子跟人解释

“把东西给死人用了,活人你来救吗?”

“但…”若是活了呢?

“和尚,你以为是谁能让你安稳念经,是佛吗?错,是我们!”

和尚哑然,不知如何作答。

军医冷笑一声,拎着手中的药箱来回穿插在伤员之间,左手切脉,右手敷药,嘴上依旧叫骂嘶喊着

和尚本合掌在胸前的双手缓缓垂落在身侧,低着脑袋,站在混乱中央听着嚎哭惨叫。

所谓普度众生,要如何渡。

  “小和尚!!”

  未休突然冲过来抱住和尚就朝后方猛推过去,两人倒地顺势而滚,撞翻堆放路边的杂物,滚散一地。

  头顶上,一块巨石大如木舟,带着熊熊火焰从天而降,浓烟滚滚,染黑了半边天,一个,两个,三四五个,越来越多,呈崩天毁地之势轰然而下。

呼呼风声,火爆声,哭声,喊声,百千求救声;放眼所见之处,血肉横飞,死无全尸,流血成洼。

无人可敌这天降攻势,唯有四处逃窜,而原本受伤无法的动弹的士兵,只剩死前的长鸣悲嚎。

  半具残尸被砸落到和尚的面前,是方才的军医,他其中的一只手握着另一人的残臂,一双眼睛瞪得圆鼓鼓的,愤怒的面容还未来得及换上临死前的绝望。

  “不要看,走,快走。”未休爬起来拽着和尚,想要把人带到安全地方。

  “不…不…要救,要救他们…”

和尚煞白着一张脸,盯着军医的残尸喃喃而语,分明方才还说过话,转眼之间并身首异处,可这等场面,他又何时见过?

  “你救不了的!”

他就不该答应和尚要来战场的,他让他的小和尚深陷泥沼之中了,会痛苦的。

 

“救不了…我救不了…”

未休说的没错,他救不了,这种场面,叫他如何救?怎么才能,才叫救?

和尚颤抖着双手意欲合掌,可,怎么也合不上,慈悲的佛祖啊,能否明示。

他踉跄着朝前走了几步,却被一个手抓住脚踝倾跪在地,顺着手望过去,那人半个身子被压在石头下,上身皆被烧焦,比那地狱恶鬼还要恐怖三分,唯剩一双眼睛,泪从眼角滚落,满是绝望。

“救…”

话未能说完,瞳间的光芒已散,可脚上传来的劲道迟迟未松,那是最后求生的欲望。

  “小和尚!”

未休跑上来费力扳了几次才将手从人脚踝上卸下,托握着和尚的手送到唇边轻吻着,轻柔诱哄着

“小和尚,我们离开好不好,像以前一样游山玩水,你修你的佛,我修你的缘,好不好?嗯?”

  和尚一脸愣怔看着,忽然一个激灵,将未休搂抱入怀,把脑袋按压在胸膛,抚摸着人发,低声安抚着

“不要看,未休,不要怕,未休。”

  他在自责,他在害怕,他在质疑,他也在迷茫,这和他以往所学的,以往所见的都不一样。

都不一样…

“没关系的,有小和尚在,未休什么都不怕。”未休紧紧回拥着,他感觉地到,

他的小和尚,在颤抖。

  战火还在持续,副将不知从何处持枪跑来,挑枪打落飞来石块,石屑炸散,触肤炙热。

“还不走,想死啊!”副将吼着嗓子,仅用单臂就把两人从地上拎起来,拽扯着就走。

  和尚被扯着衣服前进,连连跌跄几番就要摔倒,全靠未休在一旁扶持才勉强跟上脚步,十分狼狈。

“你不能慢点啊!”未休阴翳着脸,忍无可忍朝人吼斥道。

“操!你以为老子很闲很有空吗?”

副将张口就骂,举枪前刺,正中自家士兵的胸膛,本还在拼命挣扎的身体瞬间安静,软倒在地唯有火势不减,弥漫着刺鼻的焦味,带有恶臭,几欲作呕。

他面不改色拔出长枪,道:“救不了,就只能死。”

和尚震惊着,他是如何能够如此坦然得手刃亲兵之后,说得如此自然。

“多给他们诵经超度,和尚,这是你唯一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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