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家村住的时候，我妈在网吧当保洁员。她之前一直是妈妈和奶奶，现在成了员工，有工资，逢年过节的时候还发奖金，拖地擦桌子的时候自然格外卖力仔细。
每天早上不到六点，不定闹钟她就能按时起床，提前到网吧，从不迟到。我问她累不累啊，她说不累，个子低的人适合干保洁。
有一次老家有事儿，我妈回去一天，她不想让老板扣她的全勤奖，就让我替她打扫一天卫生，我就去了。推开网吧的门，我就被里面的烟草气给熏蒙了。上下两层，加楼梯台阶和扶手，要在老板来之前打扫干净。下班时我手心里磨了一个泡。
因为长时间拿着抹布、拖把，我妈的手指早就磨损了。我跟我妈一起去我们那里的派出所换身份证，录指纹的时候我妈按了几次指纹都显示不出来，自己给人家添了很大的麻烦，她越按越着急，越急越出错。办理身份证的小姑娘不耐烦地朝她白眼，催着快点快点，她等着下班呢。那会儿，我有一种扇那姑娘一巴掌的冲动。
回来后，我让我妈别干保洁了，在家歇着吧，我养她。她不愿意，她说她要攒够一万块钱，她这一辈子还没有当过万元户呢。
网吧里吸烟的人多，烟雾缭绕的，门窗又封闭，我总怕她一直在里面对身体不好，就让她干完活儿就出来转转。她不愿意，说有那一会儿空闲还不如坐沙发上歇歇。直到她跟乐乐奶奶熟悉之后，才在网吧门口转转。
网吧旁边有一家超市，是乐乐奶奶开的。乐乐是谁？乐乐奶奶的孙子。乐乐奶奶是描眉涂口红穿高跟鞋的老阿姨。我妈说她不但时尚，花钱还大方，五百块钱的衣服穿起来都不心疼。
乐乐奶奶过去是开制香厂的。生意最旺的时候要招很多工人。乐乐爷爷年轻时长得好看，穿得干净，说话讲究，又认识字，身边总有一些女人围着转。后来，乐乐爷爷跟一个年轻女孩好上了，要私奔，被乐乐奶奶发现了，她砍了他几刀放他们走了。乐乐奶奶一个人经营工厂，一个人把子女抚养大。过了几年，迷信的人少了，烧香的人也少了，厂子倒闭了，乐乐奶奶带着子女来到郑州。
乐乐奶奶大嗓门，说话跟过年放鞭炮似的又多又快。我妈不爱说话，却爱听人说话。她俩很合得来。
有一天，乐乐奶奶跟我妈说乐乐爷爷病了，跟他私奔的那个女的不耐烦他，想回来。“你说我该不该让他回来？”她问我妈。
我妈当然建议让他回来了，老来伴儿老来伴儿，有个伴儿总比没有强，毕竟他是乐乐的爷爷。乐乐爷爷就回到了乐乐奶奶身边。
乐乐爷爷很会做饭。他给乐乐做的滑鸡柳惹得我家侄女直流口水。妈妈私底下对乐乐奶奶说：“看，多好啊。”可没好多久，乐乐爷爷又走了。乐乐奶奶说：“算了吧。”
除了正常的工资和奖金之外，我妈还有一份业余收入，那就是捡来的钱。我妈扫地的时候时不时的会捡到一两块钱。她把这些钱偷偷地塞在自己口袋里，下班后给我家侄女买酸奶喝。但如果捡的钱多或捡到的是钱包的话，我妈绝对会交到前台。
有一次我妈说她好久没有捡到钱了。我耐心地帮她分析原因，分析的结果是冬天上网的人衣服上都有口袋，钱不容易掉下来。夏天是捡钱的旺季，冬天不行，然后我偷偷地往她的口袋里塞二十块钱。
她先后在三家网吧干活。第一家网吧倒闭了。第二家网吧老板的亲戚来了，她的岗位被顶替了。从第二家网吧离开那天，早上她给我打电话说她失业了。她的鼻音很浓，刚刚哭过。我心里很难过，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晚上，我打电话给她，她说：“我没事儿啦！我又找到了一份活儿，还是打扫卫生的，还是在网吧！”她在第三家网吧一直干到我哥的房子交房，搬离张家村。
两年过去了，张家村都拆了，我妈还经常念叨她在网吧干活时遇见的人。她提到过一个整日泡在网吧里会抽烟的肥胖女孩，还提到过一个连续几个月在网吧吃、睡、打游戏的大学生。我妈为这些人操了好多心，她总是说“他们怎么办啊？”我妈最想念的还是乐乐奶奶。
我妈说乐乐奶奶的一辈子都能写成一本书，你可以采访她。我说她不会愿意跟我讲这些的。我妈说她肯定乐意讲，她那么爱说话。我妈又说：“年龄越大，我就越喜欢爱说话的人。我觉得爱说话的人比较容易相处，你也多说些话吧，不要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我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