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记

高考一过,毕业季的脚步就来临了,燥热的空气里在酝酿着变革。很多的人生剧变发生在夏天里,轰轰烈烈的骄阳之下,即将有一大批孩子站在兵荒马乱的人生十字路口。

这些年里辗转了几个地方,最终回到了如城,回首往事的时候似乎有一点历尽千帆的悲壮,转头自嘲,我这才经了多少事儿,在这儿瞎感慨什么。

如城

和如城初相遇的时候是2005年,即将进入青春期,十一二岁的时候离开童年时期居住的环境,来到了新的地方,当时满脑子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在这里能否依旧站在原先那个环境中所处的位置,能否依旧遇到那样的一群玩伴。我成天思索着这些问题,课本里的知识变成了无序的数字、笔画、字母,开始从纸张上跳跃起来浮动在周围的空气里,新同学、新老师也变得神秘莫测,光影在我身边来来往往,嘴巴一张一合,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在年少岁月里,好像从未来得及和这里好好相处过,即使中山路和她的周边在那六年里发生了不小的改变。刚来的时候路两旁还是矮矮的平房,写着歪七扭八招牌的小店面里,出售着钢铁物件,笼罩在马路上飞扬的尘土里,东大街的面貌被掩在后面还没有完全显现,经历了几个春秋,不知从哪一天起,道路两旁有了干净古朴面貌。我尚未来得及细细地看,就在慌乱又带着压力的青春期之后,考了个大学,离开了这里。

姑苏城

   那是肆意妄为,几乎了无烦恼的四年,大概因为那个年岁离未来似乎还很远。本科第一节现代文学课,何清教授和我们说:“这四年即将成为你们人生中最美好最无忧的四年,就算以后读研读博也不会有现在这么自在。”时隔多年我再回望的时候发现这句话真真不假。

中文系是个能帮助人重塑价值观的专业,在与之相遇的四年里,循着前人的脚步,从敏感躁动的青春期里走出之后,逐渐找到一点内心的平静和人生的目标。

学校坐落在石湖边,上方山脚下,古典韵味零星散落在校园里,半吐半露。选择中文系师范的孩子别有情怀,年轻的我们凑到一起,做了很多值得回忆的事,山塘街、平江路、姑苏园林,都留下了我们的身影,

唯一的压力就是期末来临的日子,文学原著、知识点、鉴赏、文艺批评,大段大段地背到一字不落。因为需要大声背诵,我和室友甚至躲到了教学楼的地下车库里,书包一扔,盘腿一坐,伴着机油气味,大声读书。当时的宿舍条件不好,没有空调,和期末有关的日子在记忆里总是极冷又极热,体感不适,节奏紧张,咬牙坚持之后,却叫人怀念。

从大三开始加入了考研大军,开始了独自早出晚归的生活。尽管室友体贴,五点起床弄出声音也实在不像话,为了减轻早晨的噪音,我前一天就放好洗脸的水,冬天也用冷水洗脸,不抹任何东西就出门,有时候喝食堂打出来的第一碗豆浆,有时候吃校门口小摊热起铁板后的第一张手抓饼,吃饱喝足匆匆跑进考研教室,看见座位还在,松口气,埋头一天。那段日子让我相信了信念和坚持的力量是很大的。临近考试的某一天,考研教室大楼的保安说:“嘿,每天都是她第一个。”我隐隐感觉自己应该会成功。考试前一天,手抓饼摊的老板娘说:“今天最后一天了,请你吃,要加油啊。”

二十一岁那年,太想继续读书,太想看看远方的风景。

到上海之后,我又回到苏州看了看,和旧友们在母校散步,有人已经成为了老师,在某一个城市安定了下来,那时我快出国了,满心向着远方。看到以往呆过的社团海报、曾经的宿舍里换了一批新人,石头墩上的漫画还在,感叹曾经一去不复返,我终究还要回到路上。

 厄瓜多尔

    2016年,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坐上了飞往南美洲厄瓜多尔的飞机,想看看地图上快要被人遗忘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在人类可以长期生存的板块里,南美洲离家最远,和南极洲隔海相望。

下飞机的时候强光打来有点迷糊,整个基多像是被打上了一层锐度滤镜,赤道的强烈日晒把远山和白云、高楼和蓝天、路牌和空气、行人和绿化带之间的边界异常明显清晰。坐车驶过了不知多远的盘山公路,公寓坐落在基多市中心外不远的地方,隔着一条马路,叫十二月六号大街。

这里每条街的名字几乎都是用它建立那天的日期来命名的,这座城市过得很有仪式感,即使之前发生了严重的地震和海啸,人们的生活突然贫穷,他们也会庆祝每一个纪念日,会认真地去过每一个周末。只要是休息天,市中心的广场上热闹非凡,喷泉边有弹竖琴的少女,空地上有徒手作画的危地马拉行为艺术家,印第安人载歌载舞,不同肤色的人们在球场上追逐流汗。

即使经历了苦难,钱财不多,也要好好生活。有人会沿街乞讨,也有人兜售小商品,在凑足了一两美元之后,有人会坐进咖啡店慢慢地享受香气,服务生也是一样的笑脸相迎。

也有安静下来的时光。因为住在顶楼,再上去一层就是天台,天台上可以看见远处的群山,山上住着人家,一到晚上灯都亮了,层层叠叠,灯火通明,不像大都市霓虹闪烁的那般精致,却有着印第安原始的野性气息,是大自然和现代文明生活交融的独特魅力。

说到此处,我又想起了那里的山。和华人朋友去爬山的时候我常常是败下阵来半途而废的。因为虽然是景点,但是丝毫没有人为开采过的痕迹,其实是陡峭的、岩石丛生的地方,也是一个石阶也看不到,完全依仗手脚的力量攀爬,山路就是泥路,也是前来攀登的人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踏出来的。

那年的11月,“娘家”来人了,习主席带着领导团访问了厄瓜多尔,在作为汉语教师代表参加和主席合照之前,他浑厚有力的声音讲了一些话,有一句是:“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们。”眼泪在那一刻夺眶而出。

那段日子里我写了一首歌,怎么唱都觉得不好听,但每每看到歌词,就像闻到了赤道上温热的空气。

十二月六号大街

那年你背着行李/离开了家乡

飞机升向高空/越过了太平洋

停在了离家最远的地方

赤道的风/推着漫天的云

安第斯山脉/划过碧蓝的天

十二月六号大街上

天台的夜景/和想家的时光


时间磨平了年少轻狂

磨平了未知虚妄

你早已忘记了来时的愿望

回家的时候身上带着伤

现在你从不说起过往

它们好像已经被你遗忘

有人说历尽了沧桑

生活就会充满希望

那是学会了假面挂在脸上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上海

就像青春期没来得及好好看如城一样,刚来的半年没来得及好好看上海。回上海后的研二那年,一边写毕业论文,一边在同济大学上汉语课,日子再次安闲了下来,却不知道现实的脚步也一点点临近了。

如果说刚考上研究生的前两年,心中还有来到魔都求学、奔赴异国的新鲜感、虚荣心种种喜悦的小心思,那在上海的在最后一年,我不得不重新考虑起未来的去处。

上海是年少时理想中的去处。从宿舍去骑车去同济代课的路上,会经过一条法国梧桐遮蔽着天空的马路,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悠悠地洒在马路边上,让在这个城市生活着的人,无论是富足还是拮据,忙碌还是悠闲,在我眼里都是无比的自在。那一年,我想放空下来的时候就带本书坐进复兴路上某个街角的咖啡店,时间就悄悄地随着书本一页页翻走了,想充盈起来就去PSA晃悠半天,其实也不是看得全懂,好像被浸润了一番之后得到了某种虚无的满足。

读书的时候,我可以为了去某个地方挤上两个小时的地铁,没有压力也不会觉得累,但生活和读书是两件事情。回首在上海的最后一年,我写了厚厚的毕业论文,口袋里攒了代课和其他兼职的一小笔钱,脑袋里空空的,迷茫得不知道自己未来想要什么。到这时候我意识到了自己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定,那么能闯荡,眼前有繁华的风景和吵闹的人声,我的内心无法安静。

回到如城

回望岁月长河,我是2005年小学毕业的时候从白蒲镇来到如城的,2011年离开这里去苏州读大学,7年时间里,碾转了两三个城市,拿着一些学历证书和从业证书,带着面目全非的心境声音再次回到这座小城,回到中山东路。转眼已经两年,去苏州和上海的时候身边很多声音和我说,那边是好地方,毕业了可以留在那里。

也许所谓成长,就是一个逐步看清自己,然后和真实的自己和解的过程。《兰亭集序》中说“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18岁的时候,我会因为人人网络上一张点赞数超高的照片暗自得意好几天,如今的人人网成为了我们这代人大学时期的回忆,现在的朋友圈日常发了就发了,心里的垃圾倒了就倒了,我希望生活可以专注于自己所爱,屏退乱我心智的声音。背井离乡的孤苦让人彷徨,繁华又消耗着浮躁之人的灵魂,我决定回到家乡。

时常和学生说起远方的样子,鼓励他们为自己创造机会,趁年轻多出去走走。生活渐入佳境,我仍会在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怀念起姑苏城闲适的年少时光,拉丁美洲温暖的海风,魔都上海的繁华和奋进,

海明威说过:“如果你足够幸运,年轻时候在巴黎居住过,那么此后无论你到哪里,巴黎都将一直跟着你。”过去的经历总是能增加人灵魂的重量,那些他乡即故乡的日子让我脚下的路走得更加稳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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