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旗镇坐落在大云帝国最北面,向西便是万里大漠,向北五十来里出了照阳关便是一碧千里的草原。
苍旗镇虽名为镇,其实已是城,镇中总是人头攒动,有风尘仆仆的戍边将士,伴着驼铃来到的胡商,神神叨叨的西域传教士,还有头发和胡须在脸上糊成一团,不管一年四季总穿长袍,背弓把刀的草原人。
以前,镇中人只要到了冬天,便提心吊胆草原人入关劫掠,但自从云帝率兵大破草原各部后,好日子到了。只是镇外那神出鬼没的狼群,专叼镇中的小孩,让各家的娘娘紧紧盯住自家不听话的孩童。
深秋里,虽然已到了白草黄云的日子,但若是阳光好,苍旗镇便也不见那么多的萧瑟。
米铺总是生意不好,曹白氏倒是不在乎,在门前阳光正好的地方搬把舒服的藤椅,搞些昨夜新炸的金黄油亮的馓子,泡一壶隔壁老宋头送来的花茶,享受着被阳光投洗干净的柔风还带着风沙的味道。
门槛上坐着十二三岁的少年,抱着口旧坛子,面容清秀,但眉眼间却没有少年人应有的机灵。
负手拎着刀的胡屠户又逛到了米铺门口,看见那少年,刚要开口,曹白氏狠狠一瞪,被把胡屠户到嘴边的话瞪回肚子。
“小安可怜啊,原来只是傻,自从三年前发了场温病,变得又傻又苶,连话都不说了。”胡屠户凑到曹白氏身边讨馓子吃。
曹白氏用眼神剜了他一刀:“干你屁事!”。她便是心疼自己的儿子,也不愿别人说。
正说着,街角传来驼铃声,曹相安听见驼铃,便晓得姚云北回来了。
三年前,曹相安穿越到这方世界。这些年间,终日瞧着街上人来人往,曹相安终于相信自己不是活在梦中。
前世书中读到:书生妻子被狐媚缠身,狐媚将妻子投入井中,自己幻化成妻子得模样与书生朝夕相处。
但终究还是露了马脚,妻子本有体香,但狐媚得骚臭便是多少得香汤都遮盖不了。有异士从书生家门过,帮助书生斩妖除魔,狐媚被剥皮抽筋。
这是曹相安的噩梦,他终究不想让亲近之人看透。但纠结的是,小安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对于小安来说,他便是强盗盗贼,他总有愧疚。
就是这复杂的感情,他的内心深处似乎还活着一个人,日日夜夜的提醒他,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便是那狐媚。
这些日子里的耳闻目睹,他明白世上有超凡脱俗之人,听闻采云阁阁主一人当千军;听闻朝廷三大高手围攻云梦山,山塌,玄微子死;还曾目睹西北游侠街上单擒疯马。
自己平凡如同草芥。
转过街角,来者正是牵着骆驼的响导沙大。前几日姚云北找到他来告别,说是要出镇与沙大去给商队做响导,算算日子,便是今日回来。
胡屠夫问沙大,小乞丐怎么没与他在一起,沙大道姚云北先行回了土地庙,那是他住的地方。
沙大走到曹相安的面前,遮住了曹相安的太阳,他从怀中掏出一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递给曹相安。
“这是什么东西?”正饮茶水的曹白氏瞧见,从没见过此物。
“小北从胡商那里偷回来的,叫我回来送给小安。”沙大笑着道。
曹相安接过这东西,他认得,一块精致的怀表,离他那个世界那么相近的怀表。
他看着手中的怀表,有隔世之感,心思想起前世看过一本书中那位参观冰块的少年。眼前世界朦胧迷离,晕开成了一场梦,幻明幻灭。
又是一天的午后。每过两三天便要给安丰园送一次米,曹相安已经习惯。
轻轻敲了敲院子门。门开,出来的是一少女。少女穿鹅黄贴心短袄,用一条蓝带胡乱的扎着头发,碎发散在白净的面前,正嘻嘻而笑。
曹相安瞧着她心底升起欢喜,可怜的小安短短人生便只有三人真心对他好过,一位便是他只有一面之缘的玉穗儿。
“我便算得今日你要来送米。”玉穗儿说着从身后拿出一小碗,碗中有半碗肉糜:“这是今早我收拾客人房间偷偷留下的,你便拿去吃了吧。”
曹白氏吃素,曹相安便只能跟着吃素,常常几个月也不见荤腥。他闻着油水的味道,迫不及待的接过碗来,手指不经意间勾过少女的掌心,她赶紧收回手攥紧拳头脸上升起淡淡粉色,他倒毫不在意。每次送米,玉穗儿都会送他点吃食,虽然不多,但也足够过嘴瘾。
曹相安吃的精细,过了好一会吃下半碗,剩下的小半碗他找来一布袋装下留了起来。玉穗儿和他一起蹲在台阶下,只是笑着陪曹相安吃那肉糜。见他要走,便把碗收走,像做贼似的引颈向巷口张望。
“走吧,走吧,彭大娘还没回来,赶紧走。”曹相安见少女的娇憨不由想笑,但还是忍住。
回去的路上,曹相安绕远去了土地庙,远远的便听见朴拙如大河低鸣浑厚如群山回响般的乐声。走进院中,是一位老乞丐吹埙,一旁的小乞丐和曲而歌。
“牧羊到西关哟,瘦马在滩涂上飘来飘去,羊群挨过草原上的风雪,榻中一眠便是春呀,狗儿叫羊儿跑,姑娘面容俏喽......”
曹相安蹲在一边安静听着,等到一曲唱完,把怀中的布袋给了姚云北,姚云北打开看见是肉糜,大喜,转身和老乞丐分而食之。
曹相安打量着老乞丐的手里的埙,按照常理乞丐这一职业容易出绝顶高手,但再一打量老乞丐,面容枯樵,干瘦的像是从土里扒拉出来的,昏花眼中尽是白絮,已经盲了。
“小安,你又去给彭大虫送米了吧。”姚云北道。
他点点头。等到姚云北吃完便和曹相安一起走出土地庙。
曹相安推着小车和姚云北并肩走在大街上,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杂耍的,叫卖的,舞刀弄枪的,浓浓的热闹气息扑面而来。
“这两日我和沙大给那商队做响导,我在大漠中藏下一处宝藏。”姚云北兴致勃勃的说道。
话还没说完,只听见一阵急促的锣声,突然从街角转来两列士卒,屏退众人,肃清街道。一阵人仰马翻声之后,原本热闹的街道变得气氛肃杀,所有人跪列道路两旁。
远处一骑白马身披披风头顶华盖的官员款款而行,官员身边随从身披黑甲手持的铜钦中发出威严低浑的呜鸣声。曹相安暗付这官员品阶应该不低,只是为何来到这苍旗镇。
曹相安正想着,眼前忽然晃过黑影,士卒一棍狠狠抽到了他的脸上,正打到鼻子上,鲜血迸流,嘴里滚出来咸辣的鲜血味,他一头倒在地下,满脸是血,已经没了意识。
骑在马上的官员听见身后人群中哗然,抬手招来侍从询问缘由。侍从答道是一少年,大人走过竟敢抬头张望,便给了教训。官员听了没做反应,只嗯了一声,便继续走了。
姚云北背着曹相安赶回米铺,淌出的鲜血沾染满衣襟。
“救救小安,小安快不行了!”柜台后正算账的曹白氏闻见一阵血腥味便听见姚云北的哭喊,抬头一看,看见衣服上粘满血的小乞丐和他背上的曹相安。
“刚刚那些狗娘养的......“姚云北带着哭腔正讲述着刚刚发生的事,曹白氏在姚云北肩上一掐,他沉沉睡去。
她双指点在了曹相安的孔最穴,血终于止住,端来水小心给他包扎好了伤口,安顿在床上。随后在房间中跃起,取下藏于梁上的一长布包,扯开布,一把长剑握于手中。
“不要心急坏了事。”身后传来声音,回首望去,角落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我会杀了他们但不会有人看见我!”她说道。
那人走到床边,探了探床上人的脉搏:“他无性命之忧。”
“那又如何?”
“那人是国戚,杀了他会有很麻烦。”
“那又如何?”
“他总会死的。“那人说道。
她终于沉默了伫立原地,许久后,她踱步到床前,手放上他的额头,瞧着床上少年,嘴唇微颤,眉目间露出苦涩。
“定会如此么?”她问道。但没人回答她。那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夜深人静,胡屠户关上临街的门,一气把七十二路囫囵刀砍了出来,未伤一草一木,而后把着刀,立在院中,望着半帘残月点点孤星,想起当年,叹了口气,指腹慢慢滑过冰凉的刀身,又微微一笑,“不急,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