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老家,“叔”叫作“佬”,因此“二叔”就叫“二佬”,但是不是这个“佬”,实在不敢肯定。
二佬是个瓦匠,年轻时候后腰里总是别着一把瓦刀,一尺来长,刀把上裹着红艳艳的塑料布,磨的铮亮。这把刀在我的想象里,和关公八十二斤的青龙偃月刀一样的神武,是可以过五关斩六将的。
下学回来的路上,有时会看到二佬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右手里就提着他的瓦刀。一块青砖在他的左手里轻飘飘地转动,右手刀起刀落,那砖已经断成了两半。顺着下落的余势,瓦刀挑起了泥灰,空中抛出一条弧线,这泥灰一半落在墙上,一半落在他左手的半截青砖上,轻微的一声响,青砖已经上了墙。接着刀尖在砖缝里一抹,一转,一挑,那砖妥妥地安在了墙上,前后不过一秒。
二佬是个“能人”,不只是因为他一手漂亮的瓦工。他还会编不同的蝈蝈笼,拉一手曲曲折折的二胡。我们住的四合院,二佬他们家住西厢房。到晚上的时候,人们就都坐在院子的天井里,女人们的麻绳“嘶啦、嘶啦”地从浆好的鞋底穿进去又拉出来。男人们抽着烟说村里村外的事情。我最喜欢他们“讲古”(就是古代的故事),但他们往往不说这些了,说起了二佬。
“该娶个媳妇儿了。”
二佬不应声,依旧把手里的二胡拉的“咯吱咯吱”。说实话,每次他拉二胡的时候,我都会忘掉他所有的好。
“有了媳妇就不栖惑了。”
我们那里人不说“可怜”,而说“栖惑”。二佬就嘿嘿地笑,手里的“咯吱”停止了。
“不是还记着田屯的那个吧?”院子里就笑了起来。(未完)
田屯的“那个”是个寡妇,男人不知道怎么死的。二佬是在给她家修窑洞时认识的,后来就隔三岔五地送东西。头绳、镜子、时令的鲜果。寡妇家有一个小男孩,才九岁。二佬就给他编蝈蝈笼,带着他举着手电,钻进草窠里去捉蝈蝈,专拣青头三尾的。捉进笼子里,用龙须草挑逗它,让它不停地跳来跳去,他俩就哈哈地大笑。
后来人家婆家的人说话了,说二佬可以娶走寡妇,条件是把孙子留下,把当年娶媳妇的钱补齐。二佬回家把这件事告诉他大(我们那里叫“父亲”为“大”),他大举着老槐树根的手杖,满院子追着他打。
二佬顶着一头的包,还是常常往田屯跑。他大把他所有的钱都收了,经常跟着二佬上下工。有一天父子俩站在街上吵起来,一个举着拐杖,一个举着瓦刀。举了半天,谁也没有冲对方头上来一下。
他大找到田屯,抡着拐杖在大街上骂。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直到骂的过了头,把人家婆家人捎进来了,单骂就成了对骂。也不知人群里从哪飞进来一块砖头,正砸在他大的胸口,老头子一下子就栽倒,吐起了白沫。
二佬后腰里插着瓦刀,开始在田屯满街找,据说后来找到那个丢砖头的人了,据说俩人还干了一架。
我总想像二佬站在当街,手里挥舞着瓦刀,几个起落,就将那人放倒的情形。最好还要踩上一只脚,一手叉腰,好像武松在景阳冈上,打死老虎后的一样。
不久就开始看见二佬了。他也拄着拐,只不过不是槐树根的,而是一根杨树杆,还露出没有刮尽的青皮。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到饭时就站起来,住着那根白里透青的杨树杆,一拐一拐地回厢房里去。再过了一段时间,夜里就响起“咯吱咯吱”的二胡。锯得时间一长,院子里还会响起上房大伯的骂声,二胡“咯吱”了几下,也就平息了。不久,他们家就搬出了四合院。
后来就知道了,打瘸他的,竟然是那寡妇的儿子。那年他十四。
我再见到他时,是我孩子满月的那天。他来了,跟着“响器”(乐队)班子来的。知道是我,就一定要上礼,几次推出去,几次递进来。我看到他坐在响器班子里,歪着头拉二胡,跟着旋律前仰后合,很陶醉的样子。走时,我拣了几盒好烟塞给他,他高高兴兴地一拐一拐走了。
从此,再也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