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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子 受教
第一难 愿成比目
第二难 江南千家
第三难 名利杀人
第四难 爱恨情仇
第五难 执念不死
尾 声 得证
楔 子 受教
思过崖上雪花漫天飞舞,不时就能听到北风怒吼而过的声音。师父站在山崖前,纷纷扬扬的大雪落满了他的全身,像一座雪山似的岿然不动。
师父问:“你为什么出家?”
我答:“自然随缘。”
师父又问:“在家和出家有什么不同?”
我答:“一般境地,两种处置。”
师父再问:“出家人和世人有什么不同?”
我答:“都是人。”
师父继续问道:“人为什么要得成正果?”
我不知如何作答。
师父昂然说道:“世人皆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世人难道就不用慈悲?世人可以看破红尘出家为僧,僧人为何不可为情所困踏入红尘?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诸法无相,众生平等,盖棺定论时,渔樵耕读、贩夫走卒和王侯将相又有什么区别。
修行不在僧尼,在于积善。功课不在早晚,在于顿悟。诸佛不在寺庙,在于世间。善恶不在虚名,在于人心。人心得证,不必千里求佛,不用恪守清规。
若有一日,汝心得证,不做和尚又何妨!”
师父这番话我闻所未闻,打破我从小接触的戒律,如同惊天霹雳震慑心头,又好比醍醐灌顶撕裂一片天空。
师父站在风雪中,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问我:“你用什么兵器趁手?”
我答:“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凡是经书里有记载的,都可以用。棍棒自幼研习,用起来最是威风,但耍起来得心应手的,还是自己的手掌拳脚。”
师父拿着木棍挥舞两下:“为何不用心?”
“用心?”
“刀剑总是无情,棍棒多半凶狠,手掌拳脚所御有限,想要包容万物又不被万物所包容,唯有用心。”
师父边说边弃掉木棍,改用拳脚虎虎生风,随之又弃掉拳脚,整个人随心而动,衣袂翩翩,灵动无比,时而随雪花飞舞,时而逆北风前行,时而矫若游龙,时而不动如山。
“本门无量神功为天下第一大玄学,因其重心神,轻蛮力,因人而异,即便九个人一起学习,也会有九种不同的学法。共有九式,每一式又有九种变招。前三式,普通弟子可学;中三式,入室弟子可学;后三式,关门弟子可学。我今日将后三式传与你,至于能够领悟多少,全看你的造化。愿你他日得成正果,此心光明。”
第一难 愿成比目
我师父在世时,每天早晚功课都会诵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我问师父这是啥意思,师父说,万物存在即被感知,色中有空,空中有色,色离不开空,空离不开色。如果离开了色法,就不存在空性;如果离开了空性,也就不存在色法。在色法或者现象之外,不存在空性;除了空性以外,也没有其他的色法或者现象。空性就是现象,现象就是空性。
我听不懂,师父也不强求。我是个孤儿,被师父捡到带回寺里养大,凡事总是自然随性,并不强求。大家都说,我之所以聪慧乖巧钟灵毓秀,多半是因为师父放养。廖师叔还半开玩笑说,看着师父和我,竟然觉得我长的愈来愈像师父了,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父子缘分!
作为中原第一古刹的掌门人,师父像一尊大佛似的矗立在嵩山脚下,法相庄严,律法分明,武功超绝,震慑天下。藏经阁藏有古今武学秘籍万千,大部分人穷其一生都不能攻克一本,师父却均有涉猎了然于胸。
作为他最钟情也最得意的弟子,我自小修炼,根基扎实,悟性甚高,各种功课都做的出类拔萃,武学修养更是远高于同辈中人,甚至不少师伯师叔也对我刮目相看。
寺中渐渐有许多传言,说师父这是把我当关门弟子对待,把许多秘不传人的绝学都传给了我,等着他圆寂后让我来接班。一向热心肠的大师兄甚至带着几个师兄弟戏谑我,对我行掌门叩拜大礼,惹得师父大怒。
师父说,寺中千年大业,不能授予资质愚钝之辈,但也不能传于心术不正之人。一个人对虚名微利毫无抵抗之力,如何能够担当大任,在尘世立足?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我被痛打二十大棍,罚往思过崖面壁思过一年。我心中十分委屈。
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师父独自来到思过崖。
师父问:“你为什么出家?”
我答:“自然随缘。”
师父又问:“在家和出家有什么不同?”
我答:“一般境地,两种处置。”
师父再问:“出家人和世人有什么不同?”
我答:“都是人。”
师父大笑:“很好。”
来年三月,春暖花开,师父准我和其他师弟一起下山历练。廖师叔和大师兄正好下山办事,便带我一起上路。下了山是花花世界无尽人潮,师叔师兄早已司空见惯,我却犹如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每日里兴高采烈赏玩不尽。
一日,大师兄给我买了一个糖葫芦,问我他今日耍的罗汉棍如何。我一边吃的津津有味,一边顺嘴说道:“一般一般,只见棍棒凶狠,不见棍法精妙,再练个三五年才能有所小成。”大师兄脸色大变,狠狠瞪了我一眼。我不知道的是,这话竟和师父的评价一般无二。
廖师叔冷眼问道:“那你觉得我的霹雳掌比之掌门的如何?”
我那时还不通人事,有一说一:“师叔掌法纯熟,掌风凌厉,非我辈可比。然而掌中世界微,袖里乾坤小,却不是大家风范。”
廖师叔一脸铁青,大师兄赶紧打圆场,我少不更事,纯粹是胡说八道。
廖师叔像想起什么似的,话锋一转厉声问道:“你师父是不是把无量神功传给你了?”
房间里气氛顿时凝固起来,大师兄也一脸紧张,我有点不知所措,口中的糖葫芦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师父从没有交代过,无量神功需要保密,但我也知道这事不宜四处张扬。
廖师叔和大师兄一看我的表情,就知道了。二人对视一眼,不再多说。
此事过后,一切都如往常一样,廖师叔只管诸事安排,大师兄还是每到一处,便带我四处玩耍,我依旧没心没肺玩的痛快。
这一日到了陕西地界,大师兄突然神秘兮兮地邀我,一起去体验极乐世界。我自然是欣然前往。
我还是低估了这个世界的诱惑,在极乐阁一堆莺莺燕燕的簇拥下仓皇逃跑。人虽然走了,心却留在了那里,那些红男绿女春光荡漾的画面,无法阻挡地在我脑海里浮现。
三日后,青龙寺,细雨中,我遇见了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她静静地站立在新绿的垂柳下,乌发秀目,红衣随风轻摆。
“和尚,这可如何是好?”她轻启红唇,伴着一声低低的叹息。婉转蛾眉下,红颜如玉,眉宇间的轻愁像烟雾一样笼上我的心头,摄走我的魂魄。我根本就是主动缴械投降,拜倒在她的裙下。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也不知道都干了什么,就是每天早上去见她,陪她四处游荡,晚上回到客栈。
我带她去吃当地有名的兔子肉,她掩口惊道:“和尚,你这是在吃肉啊!”
我下河抓鱼,宰杀干净,为她做新鲜的烤鱼。她浅笑惊道:“和尚,你这是在杀生啊!”
是夜,风清气畅,皓月当空,我伴着她在河泮行走,空气中弥漫着矢车菊淡淡的花香。
她突然抬头看我,笑吟吟地问道:“和尚,你守不守色戒?”
和尚怎么守得了色戒!
寺中虽说有各种清规戒律,师父却讲究自然随缘,喝酒吃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杀生不让长老们知道也无妨。色戒呢?不知道,也许就和酒肉一样穿肠而过吧。
当她躺在我的身下,以掌抵在我的胸前,矢车菊轻轻掠过她的脸颊,蓝色的花海在她身下蔓延而去。五月还有点清凉的夜幕,包裹住两个赤裸的人和滚烫的心。
阿月,你听到了吗?从此以后,我的这颗心是你的了。
我不知道廖师叔和大师兄什么时候走的,只知道我答应阿月陪她去江南走一趟时,已人去楼空。不用道别也挺好,我心想。简单收拾一下,便随她出发了。
一路有佳人相伴,不觉得疲乏困顿。但是,连我这个初涉世事的人,也感觉到了异样。
看到一个和尚陪同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路人总不免要多看两眼,窃窃私语一番,有时还会被店家打趣:“和尚,你们要一间房,还是两间房?”“和尚,这是你姐妹,还是你娘子?”常常羞得我满脸通红,惹得哄堂大笑。
每当这是,阿月总是挺身而出,朗声应道:“店家,要一间房。”“这是我相公!”我一脸崇拜地望着她,心想这是我娘子哩,人漂亮,又大方,胆量也超群。
到了登封境内,担心师父惦记,便写了封信托人送去,说我一切安好,陪朋友去一趟江南,过后便回,勿念。
第二难 江南千家
过了黄河,再迟钝如我,也感到一切变得诡异起来。
先是两匹马莫名地死去,路上时不时可以看到打斗的痕迹。昨晚投宿的客栈,一夜住满了人,晚上听得到乒乒乓乓的打斗声,早上起来踪影全无,屋檐倒塌了一角,墙上满是各种各样的暗器。
中午歇脚时,邻座的师爷可以隔空用算盘打断一只马腿,对面的跛子一拐杖砸碎栓马石。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倒在地上,我正要上前搀扶,阿月一把拉过我向旁边滚去,嗖嗖嗖三枚铁钉从面前飞过,直钉入对面树中。
虽然阿月一直安慰我说,这些人只是身怀异秉,这一次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老奶奶身手敏捷地从地上爬起,旁观的师爷和跛子立马围了过来。
老奶奶说:“千江月,小和尚人人有份,你休想独占,我唐门第一个不答应。”
“我金算子不答应!”
“我铁拐李不答应!”
“我御剑山庄不答应!”
“我飞马帮不答应!”
……
一时间四周人头攒动,遥相呼应,群情激愤,地动山摇,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多少帮派。
阿月拔出手中宝剑,面不改色地道:“就你们这些小门小户也想动他,江南千家可不是好惹的!”
师爷说:“千江月,你休要猖狂,五大门派也有不少人在。大乘佛寺掌门的小弟子尽得师父真传,下山历练,却是个傻和尚,连个妓院都不敢进。江湖上都传遍了,天下人人都想得到无量真经,你也能挡得住天下人吗?”
“天下人要做的事就是对的吗?”阿月不屑地说。
“这黄毛丫头该不会是想招小和尚做女婿吧?哈哈哈哈!”跛子戏谑道,引起周遭一阵狂笑。
众目睽睽之下阿月毫不畏缩,昂首挺立,杏眼一瞪:“是又如何,总比送你们喂狗好!”
这睥睨天下的气势吓得众人一缩,老奶奶道:“少废话,老规矩,一起上,谁抢到是谁的。”
众人一哄而上,阿月把我拉到身后,举剑刺伤了几个先来的。鲜血不仅没有让人退缩,反而刺激了众人的神经,个个大喊着红着眼冲了上来。
这些多半是乌合之众,初时还万众一心攻击阿月,很快便开始内讧,趁机复仇背后捅刀子的,功夫不到家打错人的,还有袖手旁观准备拣便宜的,很快自己混打在一起。
阿月像早就知道如此似的,对他们并不放在心上,只专心对付老奶奶、师爷和跛子。这三个人并不好对付,他们配合默契,进退有据,明显是早有练习。阿月左支右绌,落于下风。
师爷挥舞着铁算盘攻她上盘,跛子使着拐杖攻她下盘,老奶奶绕到她背后,嘿嘿一笑,伸手就要抓我。阿月大吃一惊,急忙转身,一招长虹贯日挥剑就刺。哪知道这是老奶奶的毒计,目的就是要诱她分心转身,一把铁蒺藜扑面而来,我赶忙把阿月扑倒在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跛子的拐杖从斜刺里直劈下来,来不及多想,我抱着阿月就地一滚,避开这连环一击。正暗自庆幸,师爷的铁算盘已兜头砸下,阿月往左边一歪,不偏不倚正中右肩,痛的她一声闷哼,手中宝剑应声脱落。
三人奸笑一声,手中兵器又劈头盖脸砸下。情急之下,我抓起地上一根木棍挡住来势。但我从小在山中长大,心思单纯,不知道为了名利,人可以如此疯狂。我处处躲避,他们处处痛下杀手,很快木棍便被他们砍折殆尽,我身上也挨了几处伤,我们退到墙角,避无可避。
跛子举起拐杖,一记横扫千军劈面而来,我不假思索左手挥出,无量神功把他震退一步。然而虽然我孰知变式,功力毕竟有限,自保有余,想要再护一个人,简直难上加难。很快,我们两人身上又添了不少新伤。
还没有缓过神来,老奶奶一把铁蒺藜又呼啸而来,我根本来不及多想,扑倒在阿月身上,挡住所有攻势。
我的血染红了她的衣裳,我蓦然想起初见时的情景,笑着对她说:“你穿这红衣真好看!”
“啊!”
只听得阿月一声大喊,左手祭出佛手印,巨大的手掌让天地为之变色,遥远的天际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恨不得吞噬掉一切生灵,老奶奶三人倒在地上,挣扎了两下死去了。
我们并排躺在血泊里,我说:“杀人好可怕啊!”
她道:“杀人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杀人诛心!”
十八年前,江南千家因为掌握了佛手印的秘密,被人诬陷为邪魔歪道,天下英豪群起而攻之,惨遭一夜灭门。她由于突发麻疹,被送到城东尼姑庵静修,才侥幸逃脱。这十八年来,她带着藏在千家祖庙里的佛手印四处探寻,以期找到当年的幕后凶手。江南千家也在数次杀戮中,声名再起。
“十八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手刃仇人,为千家上下三百多口人偿命。”她咬牙切齿地说。“为此,我不惜用自己祭拜佛手印,愿用一身血肉,换三次惊天杀戮。”
我无法理解她的仇恨,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知道怎么说,但为她肯牺牲一次机会救我,心生欢喜。
“看到你,常常觉得看到了当年的千家”,她忽而忧心地说,“我可能,不想让当年的灾难发生在你身上。”
这话让我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离千家越来越近,她却越来越忧愁。可能是慑于佛手印的威力,四周潜伏的声音反而渐渐低了下去。
终于站在千家的大门口,她却一直愁眉紧锁,突然跟我说:“你回去吧!”
“什么?”
“你回去吧,我们就此别过。”
“什么?”
说话间千家门户大开,一群人蜂拥而出,包围住我们,为首的一人抱怨道:“阿月,你回来的太慢了!”
“族叔,路上拦截的人太多。”
族叔不再纠缠,对着我大喝道:“小和尚,我们恭候你多时了,千家三百多口人命就在你身上,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我愈加震惊。
“快走,还来得及!”
她猛地把我推出包围圈,挡住滚滚来势。
第三难 名利杀人
根本来不及多想,我跃马扬鞭飞奔而去。一路上,许多事渐渐清楚。由于身怀无量神功,我成了江湖追逐的对象,阿月,离我最亲最近的阿月,也是其中一员,一路带我来到江南,是想独吞我的无量神功。
因为我,师父,会有什么危险?
我蓦的心惊,一路躲避着明枪暗箭,仓皇赶到嵩山脚下,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看师父是否安好,却一不留神掉入各大门派早已布好的陷阱中。他们只是网而不捕,等待我师父前来救我。
我一边祈祷师父千万别来,一边暗叹江湖果然凶险,我还是太年轻了。
两天后,在我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生不如死之际,师父如同九天神将从天而降,一声断喝,大掌挥出斥退众人。师父依旧高大神武,可我们都清楚地看到他的右臂没有了,衣服上沾满了血迹,身边没有一个师兄弟。山上怎么了?
“老秃驴,十六年前你带人夜袭江南千家,杀死三百多口人,又带回私生子养在寺中,传以绝学,还敢妄称武林泰斗!还不快把无量真经交出来!”
“交出来!”
“交出来!”
师父没有理睬他们,只是俯身解开绳索,扶我起来。
“杀了这对狗父子!”
我有点呆了,愣愣的望着师父,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就是他们口中的私生子。
师父看我一时性命无虞,不愿多做纠缠,带着我就走,众人退了一步,又围了上来。
“让开!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休要伤及无辜,徒增杀戮。”师父呵斥道。
但各大派仗着人多势众,师父新断了一只手臂,又有我掣肘,并不惧怕,很快攻了上来。
师父不愿伤人,只是左挡右躲,点到为止。这让他们更加肆无忌惮,招招凶狠,招招毙命,十招有八招都攻在我身上。师父迫于无奈,只得奋力拼搏,但单手如何抵百掌,很快我们身上又添了许多新伤,鲜血淋漓。
眼看着众人愈加疯狂,师父长啸一声,双腿踢出,左手画圆,满心愤懑,运气乎中,一记无量神功打出地动山摇,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摔倒的声音。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师父左手合十叹道。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曾经说过,“世人杀我不对,我杀世人就对了吗?佛陀可以以身饲虎,我如何不可以以死唤醒人心?”
原来当日一语成谶。
无量神功的威力震慑了诸人,一时只敢远远围观,不敢轻举妄动。
“老秃驴,还我千家三百多口命来!”伴着一声娇喝,阿月率领一众人马呼啸而来。
“阿月!”我惊叫。
师父看了我一眼,“女施主,休要狂言,老衲未做那等丧尽天良之事。”
“你的廖师弟亲口指证你,铁证如山还敢狡辩,拿命来!”说着身影一晃,一记灵蛇吐芯直击师父面门。
虽然师父重伤在身,但多年修为仍在,她如何是师父的对手,几十招攻下,仍不得近师父半步。
阿月横眉怒目,掷剑于地,我心说不好,果然,她指手向天,口中念念有词,很快风雷大作,佛手印劈空而来。师父运气抵抗,终是人力不抵天力,被拍倒在地,吐血不止。
众人见状一哄而上,恨不得立刻生吞活剥了我们。
阿月力竭,瘫倒在地。她已经用了两次佛手印,再用一次,非死不可。
我奋力护在师父身边,突然,山上钟声响起,回荡在山谷中。我心中为之一振,师兄弟们下来了,我们有救了。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名利驱逐下,人心的险恶。
廖师叔和大师兄在前簇后拥中浩浩荡荡来到山脚,知事僧大声宣读:
“本寺长生掌门实为十六年前杀死江南千家满门的罪魁祸首,现将其与其私生子逐出师门,任由江湖同道惩戒。廖师弟勇于检举,护寺有功,特立为新的掌门。”
我心中天平倾塌。
大师兄把我给师父的信扔到我脸上,偌大的信纸上只有一行字: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羨仙。我一愣,随即明白信被人掉包了。
“你耽溺女色,无视门规,还公然送情书淫信挑衅佛门清净,杖责一百,逐出师门。”
大师兄冷冷吩咐道。
杖责一百,这是要把我当众打死啊!
“住手,”师父斥道,“你们无权打他,我早已把他逐出师门,不信可查本寺纪要。”
大师兄恼羞成怒,“那就罚你教徒无方,杖责一百,逐出师门!”
执事僧应声而立,剥掉师父上衣,杖责一百。
师父一言不发,稳坐如山。
廖师叔大声道:“无量神功乃本门不外传的法宝,现已完璧收藏,还请诸位武林同道莫再觊觎,早早散去。”
众人虽恋恋不舍,但慑于师父和佛手印的余威,只得离去。众师兄弟也归去。
阿月拔剑上前,“老秃驴,还我一家三百口命来!”
我挡在师父面前:“阿月!”
师父缓缓睁开双眼:“女施主一定要老衲的命?”
“一定!”
“那女施主能不能答应老衲,放愚徒下山,留他性命。”
“师父!”
“你若愿意自裁身亡,以谢天下,还我千家声誉,我答应你。”
“这有何难!”
师父笑道,左手封闭百会、太阳,自闭气息,倒转经脉。
“师父!”
我一把抱着他,忍不住追问一句:“你到底……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父亲?”
师父气息奄奄地问:“莲花何以为继?”
我答:“覆子于盆,开花纳子,再以子覆盆,如此反复,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师父笑道:“既然如此,是又何妨,不是又何妨!”说完撒手西去。
师父已死,江湖为之哗然,江南千家声名鹊起,大师兄还俗,娶了千家大小姐千江月为妻,成为江南第一大帮的当家人。
我成为世人嘲笑的对象,和人人追杀的对象,为了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无量真经。
第四难 爱恨情仇
当初爱的有多深,现在恨的就有多疯狂。
我躲避着一次又一次的追杀,连睡觉也睁着眼睛,大小便直接就地解决。不得已,我留起了长发,蓄起了胡须。仇恨让我彻夜难眠,在仇恨中折磨我的,还有对阿月无尽的思念与痛苦的挣扎。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开始昼伏夜出,挖了地洞直达千家府下,日日夜夜窥视着他们的动向。阿月已经怀孕了,挺着大肚子的她浑身散发着浓浓的母爱,看起来竟然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大师兄接管了千家所有事务,每日兢兢业业,温柔地照顾阿月。
我的心怒海翻滚,原来一切早有预谋,只是我看不清。
蛰伏了一个月,摸清了府里的惯例和路线,我趁夜溜进千家,准备趁机杀了这对狗男女。就在我准备破门而入时,门吱吖一声开了,大师兄轻手轻脚地出来,又轻手轻脚地关上门,长吁一口气,四周看了看没人,顺后门走了。我正在纳闷,门又开了,阿月披着衣服,冷冷看着大师兄离去的方向,轻轻拍了拍手掌,一个身影闪出,尾随而去。
我心中好奇,一路跟了过去。大师兄七拐八绕来到一处民居,在门上轻轻拍了三下,一个女子笑骂着开了门,狠狠地掐了他屁股一把,迎他进去。
三天后的夜里,我看到阿月带人割了那女子的头。原来一切,只是表面看起来很美好。
千家又归于平静,只是这平静下躁动着更大的不安。我每日盯着阿月,看着她一日大似一日的肚子,有时会忘了我们之间隔着的血海深仇。
雪花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终于等来了阿月临盆的时刻,阖府上下手忙脚乱准备起来。此时,我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师兄书房响起。
“有人在调查当年的事,如果被他知道,当年是我带人灭了千家满门,那就糟了。”
来人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我还是听出了,那是廖师叔的声音。
“那我们该怎么办,父亲?”大师兄问,“阿月不知道是怎么了,不听我指挥。”
“你好好守着这边,等她生下我的孙子,就想办法吞掉千家的家业,把她除掉。”廖师叔不容置疑地说,“千万不要儿女情长,我们天下第一的位置,谁也别想动。”
隔壁房间传来阿月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声把我惊醒过来。
转眼间到了千家小少爷满月宴的时候,武林各路人马齐聚于此,共贺小少爷长命百岁。
酒宴正酣时,一辆马车驾到,驾车的人是二师兄。
二师兄从马车中揪出三个人,当着群豪的面指证,廖师叔才是当年千家灭门惨案的真凶,大师兄是他的私生子,师父是被他们诬陷的。他们本想下毒夺取师父的无量真经,不料毒茶被师父识破,就佯装中毒砍掉师父右臂,把脏水泼到师父身上,来个死无对证。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师父生前已经开始怀疑他们,掌握了关键的人证,真相总有昭告天下的一天。
满座哗然,还抱着儿子的阿月,一下子瘫坐在地。
她听信大师兄的花言巧语,委身于他,又用自己作诱饵引我上钩,用尽毕生心力报仇雪恨,却原来是报错了仇!
廖师叔恶狠狠地扑向二师兄,二师兄抵挡不住,屡屡败退。眼看廖师叔的手掌又兜头劈下,二师兄凶多吉少,我正欲出手,阿月跨步上前,挥手就是一记无量神功,打得廖师叔连退三步。
众人皆惊。
大师兄道:“原来你已经学会了无量神功,为什么要瞒着我?”
“我原本打算告诉你的。”阿月哀怨道。
“你果然和他有情!”
“你不也背着我到处眠花卧柳。”
“冬生到底是谁的孩子?”
“他是我的孩子。”
廖师叔突然出掌击向阿月面门,说时迟那时快,我右手一挥,无量神功,功德无量,震得他倒退一步。
“父亲,你容我问一问。”大师兄拦道。
“这有什么好问的,奸夫淫妇,人人得而诛之。”廖师叔毫不客气推开儿子。
“老贼,还我千家三百口命来!”
阿月挺剑就刺,但产后虚脱,被廖师叔一掌拍在地上。廖师叔还不解恨,抬脚就踢,大师兄上前抱住道,“父亲,不要!”
“蠢货,她的心已经不在你这里,你还留她作甚!”廖师叔气得一脚把儿子踢翻在地。
阿月趁机拔剑就刺,大师兄挺身挡在父亲前面,宝剑直没入腹部。
“父亲,不要伤她!”大师兄至死仍苦苦哀求。
“蠢货!”
痛失爱子,廖师叔老泪纵横痛不欲生。
“廖师叔,你当初陷害掌门,又用奸计砍掉掌门右臂,篡夺掌门之位。现证据确凿,真相大白,着你自废武功,逐出师门。”二师兄朗声道。
“所以,那日给我的无量真经是假的?”廖师叔恨恨道,“师兄也开始耍这种把戏了?”
“不,是真的。”二师兄道,“只不过被我掉了包。天理昭彰,岂能随你为所欲为!”
“会叫的狗不咬人,看你素日默不作声,却比你师父厉害百倍。”廖师叔忍不住叹道。
“师父品性高洁,他只是不屑为之,这些俗事只好我来了结了。”
“很好,很好,果然是他教出来的好徒弟!”廖师叔赞道,突然一个闪身欺到阿月面前,伸手入怀把襁褓中的婴儿夺去。
“冬生!”阿月失声叫道。
“贱人,就用你儿子的命来偿我儿子的命!”
廖师叔把孩子高举头顶,作势就摔,如此千钧一发,我根本无法出手相救。
忽然狂风大作,天雷滚滚,一只佛手印从天而降,直击入廖师叔胸口,他闷哼一声,面如死灰,缓缓倒地身亡。
二师兄赶紧把孩子夺下,孩子的母亲因为催动了最后一次佛手印,口吐鲜血晕了过去。
第五难 执念不死
二师兄找到我时,我在子午山。那是当年师父捡到我的地方。
他站在一棵老松下,看我指点冬生练剑,冬生已经五岁了。他突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你这小徒弟,长的颇像你。”我以为他说的是师父。
二师兄说:“其实师父早就察觉到廖师叔的异常了,只是苦于证据不足,也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利欲熏心,置同门道义于不顾。”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师门于我仿佛远在天边,又好像近在眼前。
二师兄干脆把话挑明:“我想,师父是不希望你为他报仇的。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他不愿你为了一己私利,颠覆天下。师父冤屈早已昭雪,你是不是该放下了?”
我低头不语,当你深陷泥淖中时,你宁愿自己化身恶龙。
二师兄见状叹了口气,“诸法无常,诸相皆空,善哉善哉。”
我顿了一下,问道:“你常在师父身边,可知我……”
二师兄点头应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师父在世时曾经说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难道一世师徒缘,不抵半生父子情?”
要下山时,二师兄把包裹严实的无量真经递给我,“你被困山下时,师父把这个留给我,我想,是不是该交给你。”里面还有师父亲手写的一纸偈语:此心光明。我留下偈语,把经书还给他,师父既然给他了,就是给他了。二师兄为人敦厚,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最受师兄弟爱戴,比我更适合作掌门。
二师兄又道:“你这小徒弟,长的颇像你。”
是吗?原来像我,我都看不清自己的模样了。
第三次催动佛手印后,阿月没有死。我看着她躺在床上,面如土色,心脏还在顽强的跳动,一度希望她就这样死去,又舍不得她就这样死去。于是,我带走了冬生,在他的摇篮里留下了一朵矢车菊。
十五年来,我隐居子午山,不断听到江湖上各种各样的声音。她醒了,她疯了,一直不停地找儿子,披发跛足疯疯癫癫找了十五年。有人劝她放弃,她说她知道她儿子去哪里了,他一定会回来的。
十五年了,执念不死。
我终于带着冬生回去,远远的看着她。
阿月说:“我知道是你偷走了我儿子!”
我说:“你知道的,杀人偿命。”
阿月看我一眼,眼神里满是悲愤。她已经白发苍苍,皱纹满面,苍老憔悴不堪一击。十五年后,面对她,我心中满是苦涩,却依然毫无抵抗之力。
她拔剑就刺,一招“仙人指路”刺入我的肩膀,“这是你偷我儿子的债!”又用力拔出,刺入自己腹中,“这是我欠你师父的命!”说完拔剑而出。顷刻间血流满地,我忍不住上前抱住她。
“我们……两清了……”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你……要……善待……你的儿子。”
我终于为师父报了仇,了却心中执念,可我最爱的人死在我怀里,我感受不到一点报仇的快感,只觉得我的心都碎了。
由爱故生恨,由爱故生怖。若离爱与恨,无忧亦无怖。
尾 声 得证
我终究没有舍得把仇恨加诸在冬生身上,爱恨情仇,拿起来容易,放下去难。我准许他下山历练,他若是愿意做个俗人,不做和尚也无妨。
可能,我只是不想他日后问我,我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就像当年,我问师父一样。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难道一世师徒缘,不抵半生父子情?
我坐在悬崖边沉思,无量神功游走于四肢百骸,和空气谷物一样融入我的血脉。不再拘泥于个人的方寸天地,视野才豁然开朗,听得见春起的花木,夏忙的蜂蝶,秋收的瓜果,冬眠的苍蛇。世间万物近在眼前,又缥缈于天边,运动又静止,孤独又热闹,有还无,死且生,我视万物如佛,万物待我如佛。心头如日照莲花,光芒万丈。
我想,师父去世时,多半就是这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