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木制的一人高的双开门上下两层充满沧桑感的书柜里,陈列着虫蛀鼠啮的蓬头垢面的旧书,书中夹杂着一封信。信封显然是一个已经用过的,且是信封的表面覆盖上一层稿纸后的再利用,邮寄地址字迹书写格式为竖排,右启:北京朝内大街166号(前面应该还有个“寄”或“邮”字,拆信时撕掉了),中间并排两行:人民文学出版社及现代文学编辑室少儿组收,左面落款是:京津线廊坊站董常甫村张士杰缄。左上角贴着一张8分钱的邮票。
抽出信瓤,是一篇文稿:标题是《田聋子的大镰把》,署名:张士杰。标题《田聋子的大镰把》占两行。这篇民间故事我熟悉,第一次见到是在一本叫《蜜蜂》的杂志上,关于这篇故事我还和作者有另外一个故事,我将在另一篇文章里详述,此不赘言。这是张士杰的手写稿,稿纸蓝格,每页300字,左下角有“天津人民出版社”的字样,依旧是用瘦金体书写,只是那蓝色的钢笔墨水有些淡了,稿纸共7页,已经泛黄。
另两页是写给编辑的附信,同样是用如上的稿纸,只是书写格式改成竖排。第一次读到这封信,我即感到极其珍贵,倒不是完全出自作者手迹的缘故,而是信的结尾倒数第二自然段“请不要删改!不合编辑选意图就退稿”这句话。
还是因为年代相对久远,墨迹较淡,不易辨识的缘故,我先是将其誊抄到我的一个笔记本上,一则容易我反复阅读,另外还可增加记忆。信的全文如下:
编辑同志:你好!
除了开会外出外,我一直病居在农村老家,利用病余时间从事写作,你们给我的信,由省文艺组(文联还没有恢复)转给县文化馆,由文化馆再捎给我,前几天才收到。所以以后再有信件请直接寄“京津线廊坊站董常甫村”,以免延误。
现遵嘱寄上三篇稿子:一,《渔童》——此篇首先在《民间文学》上发表。后来收入我的《托塔李天王》和《红缨大刀》两个义和团故事集中,译为英文、日文、印尼文。在《中国文学》、《人民中国》上发表过,文字改革出版社出版过拼音单行本;改编过十种左右的画本、幼儿读物等,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改为美术电影。二、这次所寄的《田聋子的大镰把》——此稿1958年在《蜜蜂》(河北)、《处女地》(沈阳)同时发表。之后又在《文学知识》、《民间文学》先后发表;后来收入我的《金沙滩》故事集中(上艺出版),这篇作品我本来不是作为儿童文学写的,谁知发表以后,在少儿中反映却很强烈!凡我所接触的学生、教师以及读者来信,都反映很喜欢这个作品,基于这种情况,我最近把这篇稿子又做了修改,寄给你们。三、《迎春》——六0年发表在《河北文学》上,后来收到我的《石成求仙》(中少出版)故事集,我所接触的学生、教师等人,对这个作品比较喜欢,先修改寄上,六五年我曾以此改编过儿童剧,刚写了初稿,六六年就当四旧除了。此稿发表时名为《三姐妹迎春》,这三篇到底算童话、寓言、小小说、民间故事,我还没动脑筋,只把我满意的寄去了,你们看看算什么就是什么吧。
请不要删改!不合编辑选意图就退稿!
又病又忙,不多叙。
礼
张士杰
一九七八、九、二十一
在我把这封信敲进电脑的时候,眼前浮现出先生逝世前三个月,那个秋日的晚上(9月21日写,病逝12月22日凌晨),在他家最西端卧室兼书房的套间靠窗的书桌上,左手夹着烟,口中喷吐着烟雾,右手一笔一划用力伏案写信的身影。
我先是将这封634个字的手稿,工整地誊写在笔记本上,再敲进电脑,前者是便于自己的阅读,而后者意在分享给读者。同时,也是笔者在玩味,以求从信中品出更多的滋味来——
我们先从这个信封说起,如果你仔细端详这信封,右侧一行邮寄地址下端空白处,透过没有字迹的黏贴上去的稿纸,隐约可见“(董)常甫村党支部”几个字,我猜想这封信是某个出版单位或许就是作家出版社寄给张士杰的,嘱党支部转交,不知我的推断是否合理。就信封的再利用,我们可以做这样的推断,一是主人的节俭;另一是主人经济的拮据,我想是后者。
信封落款:“京津线廊坊站董常甫村”,这样留通讯地址很是新颖,我第一次见到,想必那时的邮件都是通过火车运输的,让这封信在廊坊站下车。
关于信的内容,我由“请不要删改!不合编选意图就退稿!”这句话而生发兴趣,到玩味再三,推断出这是写给编辑的一封投稿信,这前提是有一封编辑的约稿信,编辑先是将信寄到省上,后又转到安次县文化馆,再由县文化馆的人,寻顺路的人捎给张士杰。
信里的内容反映出,作家出版社出的是儿童读物,张士杰按要求邮寄了三篇——《渔童》、《田聋子的大镰把》和《迎春》。作者将这三篇稿件做了详尽的说明,首次发表的时间、刊物,以及集结成册的时间、出版社等等。
就信封里仅有的《田聋子的大镰把》和这封写给编辑的信,我又断定这又是一封退稿信。信中反映出张士杰邮寄去三篇文稿,独独《田聋子的大镰把》又回到了作者手上。张士杰在信中表明,《田聋子的大镰把》,最初不是写给儿童的,只是发表后学生比较喜欢,故此,编辑也没有把此篇作为儿童文学,故而连他的那封信一同退了回来。佐证还有一个,即信封的背面还有“张士杰 田聋子”六个字,你一眼就会认出这不是张士杰的笔体,很可能是编辑写的,这是我推断是退稿的理由。
张士杰信中关于《迎春》的说明——“此篇先是六0年在《河北文学》上发表,后收入我的《石成求仙》(中少出版)·····六五年我曾以此改编过儿童剧,刚写了初稿,六六年就当四旧除了。此稿发表时名为《三姐妹迎春》”,从本文开头交代的书柜中的旧书里,我果然找到了一本1963年6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石成求仙》,还有一本1959年9月,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学前儿童读物画本《渔童》,前者印数20000册,后者印数23000册,《石成求仙》目次里共有15篇,《石成求仙》排在首篇,《三姐妹迎春》(即《迎春》)排在最后一篇。
我用方巾喷上酒精,细细擦去书页的积尘,认真的阅读(以前也读过)。所谓“三姐妹迎春”的三姐妹,指的是梨花、桃花和杏花。梨花是大姐、桃花是二姐,杏花是小妹。这三姐妹用自己美丽的花朵迎接春天的到来。显然作者是用拟人的写法去表现的。在作者的家乡,这三种果木树是最常见的,每到春天,桃红柳绿,姹紫嫣红。作者以大姐畏惧寒冷不肯开花、二姐中立,而小妹不畏严寒,最先开放,来迎接春天,提醒农人春耕播种的故事,而歌颂小妹杏花的勇敢。这也正契合了杏花谢、桃花开,最后才是梨园染雪的自然规律。在今天看来,这寓意依旧出色。
最后作者以“又病又忙,不多叙”而结尾,这表明作者的境况,粉碎“四人帮”,迎来了文艺的春天,张士杰正在着手写那部谋划多年的《义和团演义》(只写出了80回的小标题,章回体),此时,伴随他大半生的病痛还在不依不饶的折磨着他。
还说那句“请不要删改!不合编辑选意图请退稿!”,连续两个惊叹号,这表明张士杰对于自己作品的高度自信,那是炉火纯青的高度,多一个字少一个字,乃至连一个标点都不能动的自信。
我们做一个假设,如果张士杰寄去的三篇作品,都被编辑选中,那这封写给编辑的说明作品的信,也就不会再回到作者手上。如果不是那个用笔书写的时代,换成今天的email或是最常用的微信传递,那么,我们今天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这封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