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久都没有睡上一个好觉了。
睡神的性格是不是就这么古怪?有时候她身披一件猩红的斗篷,扬起一边的嘴角,站在我心底的废墟之顶,只需随手漫不经意地轻挥一下,那些诡异的人物、死去的魂灵和种种恐怖的情景,便在我的梦境里横冲直撞起来,把深陷迷境的我拖拽进生死灾祸、悲欢离合之中,把我塞进不同的躯壳里,裹挟着我去到不同的时空中。最后玩够了便让我在深夜里猛然惊醒,心脏怦怦跳上很久。
有时候她又百无聊赖,对在梦境中捉弄我提不起一点兴趣。这时候我便会难以入睡,或者即便费力睡着了,也只是被困在浅睡眠的沙漠中,走上一万步十万步,却看不到一点绿洲的影子,醒来后徒增疲惫,一整天都浑浑噩噩,头脑昏沉。
我的大夫每次给我把脉时都会问起我的睡眠情况,听我嘟嘟囔囔、颠三倒四地说完,最后总会淡淡地告诉我说这还是因为身体阳虚。为此大夫已经尽力调整了我的药方,试图帮我改进睡眠状况。可我的体质实在是太虚,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很难将养过来。
如此说来,我已经被糟糕的睡眠情况困扰很多年了。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常深陷噩梦之中。梦里的我有时候被同村的一个女子牵着,在黑夜里跨过一座座连绵不尽的坟头,她不说话,我也就乖乖地跟着她,两个人一起大步往更黑的前方跑去。有时候我会在梦里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和一个身体高大、强壮的恶鬼扭打成一团,他们互相压着对方的臂膀,可父亲难以制服恶鬼。小小的我为父亲担心,哭破了嗓子却无济于事,最后总是被闻声赶来的妈妈拍着脸艰难唤醒,然后在迷茫和恐惧中再哭上很久才能继续睡下去。
再长大一点后我开始怕黑,即便是在盛夏,我也都夜夜蒙着头在惊惶不安中艰难睡去。那时候姐姐已经离家去外地求学,我一个人被安置在东厢房靠南墙的大窗户下。我的父母秉持着一贯对我的放养原则,没有在半墙大的玻璃窗上安装窗帘,乃至一块可以遮挡视线的布幔。可是在我的想象里,窗外浓稠的黑夜里似乎藏着很多可怕的东西,我甚至不敢向外看上一眼。
入夜之后,村子里总是很静很静,偶尔远远会传来几声犬吠,蜷缩在大玻璃窗下的我似乎被抛弃在无尽的黑夜里。窗外的密密挨挨的树枝交缠在一起,在我的恐惧里,它们似乎扭曲成了不同的可怕图案。而在窗外的杂物堆里,邪恶的妖魔鬼怪和坏蛋好像在窥伺着一跃而出的时机。于是我只能努力往被窝中间缩去、再缩去,不管是在寒冬还是酷暑,我总会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实、再严实些,直到只露出一小点儿能让鼻孔喘气的孔洞。
有时候我担心《奥特曼》里的那只又凶残又丑恶的怪兽会突然出现我的床底下。它有很锋利的爪子,万一从很深的地底拱出来该怎么办?在我的村子里没有奥特曼会来救我,怪兽一定会吃了我的,它也会生吞了我的爸爸、妈妈。
有时候我害怕练邪教的人会不会半夜翻过我窗外的院墙——在信息不发达的时代,有很多突然汹涌而至且匪夷所思的传言,在男女老少的口口相传中,他们的形象是疯狂至极且作恶多端。
孩童无法分辨真实和想象,只能自己悄悄吞下所有的不安。由于对邪教的恐惧实在太过深切,有一天夜里我哭得瑟瑟发抖、实在无法入眠,我迫切想要得到母亲的陪伴,可是大人们对我的焦虑和害怕感到莫名其妙和相当不耐烦,本就惊恐至极的我只换来了父亲的一顿训斥和毒打。然后我只好又用被子裹紧自己,缩在巨大的玻璃窗下,缩在小小的木床中间,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再到大一些的时候,我去了镇上的一所中学。学校缩在镇子的西南角,东院墙与附近的村庄隔了个树林,其他三面都是马路或田地,与尘世和热闹相离甚远。女生的宿舍紧邻着校园的东墙,是三间老旧潮湿的瓦房,每个房间里堆满了上下床,被夹在南北两排教师家属院中间。学校用“两人一张床、五人两张床”的规定,在每个房间里塞下了一整个年级百十个女生。
在寂静的深夜里,时钟的指针唤醒的总是少年们躁动的荷尔蒙。学校内一些不安分的男孩子,勾搭着校外在学或下学的混混、青年,他们轻松翻过院墙,热闹又肆意地闯进女寝院子,然后涌向某个白日暧昧上头的女生窗外,吆喝、呼喊、唱着不成调的歌,迫切地呼唤女孩子快快起床、奔向某个哥们儿的怀抱。
没有哪个被呼喊的女孩子好意思踏出宿舍一步,更没有谁胆敢承受不可预料的后果,以及整个年级数百同胞因睡眠被扰的愤恨和抱怨。心爱的少女无论如何不肯露面,急得抓耳挠腮的少年们终于恼羞成怒。大哥小弟们既已有“先礼”必然有“后兵”,他们是如此的团结,一起呼喊着号子冲撞宿舍的前门、后门,势必闹得女孩子们一起咒骂连连,然后耗尽了精力的他们才会心满意足,暂时退兵,回去养精蓄锐,为下一个夜晚的攻坚战做准备。
我似乎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神经衰弱的。最开始深夜被吵闹声惊醒,听到宿舍外的喧嚣,我还会吓得猛然坐起甚至抽泣不止。可是日子一天天地重复着,从来没有谁来解救被包围的女寝,窗外的少年们也怎么都不会对这个游戏感到腻烦。
甚至在某一个最危险的夜晚,宿舍前门的锁链被一座座快要爆发的火山撞坏了,睡在门口的女孩子惊恐高喊请求支援,我听到后也只是本能地跳下床快步奔过去,然后和其他赶来的女孩子一起,拼了命地用肩膀顶住了破旧的木门、顶住了门外的剧烈冲击。等到狂徒们失望地咒骂而去,我回到自己的床位躺下,肩膀和双手酸疼,却还担心着天明之后会不会被报复,然后睁着眼等早读时间的到来。
在我后续的学生时代,我依然在黑夜里难以安眠,失去好友的苦涩吞噬着我,父亲不切实际的期望压垮了我,对未来的迷茫纠缠着我……生活中的不快乐太多太多,我没有自我解救的能力,只会在夜幕里自我折磨,直到让大脑疲惫不堪才能勉强睡下,却也是浅浅睡着,醒来依旧疲惫不堪。
直到我年过三十,我还是难以一个人面对黑夜,我的卧室的角落永远亮着一盏灯光微弱的台灯,我没办法一个人在没有光亮的黑夜里安心、闭眼睡去。
对黑夜的恐惧无法消弭,对噩梦的避无可避更是让我既瞌睡又害怕睡去。那些不同时空、不同身份和视角下的故事已经足够离奇(有一部分我写在了一首小诗里),我更害怕的是在噩梦里遇到可怕的人物、经历糟糕的事情——自己却不知道是身处梦中:再去见到不想见的人,再去经历一场抽筋剥皮般的往事,蝼蚁一般被裹挟进黑暗和暴力之中无法逃脱,被可怕的无皮血人追逐,一些离世的人又找到跟前,看到黑白色的面容和不属于太阳下的事物……
或许梦是另一个世界的投影?又或者梦是潜意识告的密。我想不起前尘往事,也找不到锁住深层记忆的钥匙。
时至今日,我依然被失眠和噩梦折磨,我依然渴望着一场安眠、渴望着一次深度的酣睡,却无可奈何——我似乎依然无法得到睡神的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