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北欧的挪威,岛屿如浩星点缀海面,海岸线绵延曲折,只消瞟一眼地图就可以明确,汽车在这里只是累赘。无论你是站在盖朗厄尔峡湾之上的峰顶俯视那幽蓝的深渊,还是乘一只小船,在船头看海鸟盘旋飞舞,你都很难分清是海水淌进了挪威的大陆,还是陆地散落到汪洋之中。在这里,里程失去意义,甚至在极昼的午夜日光下,钟点也不再有意义,船只沿途停靠的港口才是时间的指针。
我们驾船北去,沿挪威的海岸旅行,陆地与水断续交替,群岛上座座雪峰如同一根根断碎的象牙刺入挪威海线,耸峻的断崖被世代的冰川用抽象主义雕琢不休,间或有些岛屿浅浅露出,伏在水面之下,像赖床的孩童,像鲸换气时的背脊。
空中鸟鸣尖锐,像利爪撕扯着明朗的夏日长空,飞鸟绕着耸出水面的礁岛断崖,或蜂拥盘旋,或踏水狂奔,俯冲捕猎时像雷电击水,溅起点点白沫浪花,离开水面升腾之后,它们歪着头巡视水域,冷漠;庄严,它们是这片海岸的领主。
然而风景不是目的,三文鱼才是希翼,它是挪威人的“当家海产”,其产量占世界一半以上,天赐宝海的挪威,正处在北大西洋暖流与来自北极寒流的这个交汇处,在这些渔场中挪威的特罗姆瑟是其中精华,这里是三文鱼最繁荣的出产中心。
在挪威人把三文鱼引入日本后,日本寿司将其发扬光大,虽然这里日本寿司店遍布,主顾也多为当地人,但挪威人在历史上并不生吃,熏制与煎烤是常见的吃法。
三文鱼的鱼皮油脂丰富,煎熟后焦香肆意,听鱼片在火上滋滋做声,不忍心看,看了肉由红变灰慢悠悠,就百爪挠心,直探入胸腔里去,坐立不安,心里不住念叨:别烤老了!我就爱这么嫩的!快快,快给我!就差伸手去火里,把滋滋求救的鱼块给抢救出来。烤得了,撒孜然,端上桌来,还有滋呖呖沙沙声,等不及,烫嘴也要咬上一口,让舌儿感受那生煎火燎。这时候须得要冰啤酒,酒倒进杯里,泡沫咻咻的雪涌而出,小嘬一口,舒口气:这感觉才对了。
熏制的就是另一种世界了,不腻百食。黄庭坚曾说“花气熏人欲破禅”,熏制味香浓,若有辛辣更是火烧火燎,和佛家清空枯寂势如水火。西方吃肉,最爱熏制,何况这欲罢不能的三文鱼儿。熏制做法繁杂精细胜过酿酒,盐腌风干,待到鱼肉点石成金了,可以油煎,也可生吃,加糖与香料,倘若时间宽裕,不妨架个小火,回炉慢熏下酒,一筷一肉,一酒清喉。
三文鱼做熟了肉质很粗,本身体内有盐分,肉质既粗又结实,年轻健美,若做熟就老了,相当考验厨师技艺。生食无此顾虑,自调芥子泥的酱油,浓淡可以斟酌,鱼本身又清鲜自然,,入口浓滑柔韧,却又蕴藉深厚,布衣荆钗不失天香国色。拿金庸笔下的姑娘作比喻,熟食如王语嫣,温婉端正;生食就如木婉清,锋利泼辣,但是明快动人。
略冻的三文鱼,皮会咬住肉,内里含水凝冰。去皮时会有轻微的嘶嘶声,切下去,有切肉连冰的“些些”声。一片片鱼,半个巴掌大,堆一盘,嘴馋不及等待,入嘴冰凉清脆,不失柔软。回头找上酱油和山葵酱,山葵香一碰触液体马上散失,须得趁它刚见天日时,就抹鱼一面上,鱼的另一面抹酱油,休叫这俩冤家见面,进了嘴混嚼,最初咸香辛辣之后的浓甜飘溢,柳暗花明,生鱼蕴藏着的生命力尽收舌底。
在挪威特罗姆瑟的三天,我们穷尽了三文鱼食法的可能,寿司自不多提,最不能忘却的是一碗米饭与一只三文鱼的联姻。是的,一碗和一只。师傅用日本传统黑漆碗盛饭,黑白分明,色彩凶烈,筷子一夹,再添一抹红,尤其催人食欲。三文鱼厚厚一片,盖上袅袅升腾的米香,显得米饭格外好吃,色彩之提胃口甚于味道。也许是思乡的缘故,或者是食多无味,这一种来自故乡和异乡美味的交融仿佛打开一道天空之门,让心灵自由穿梭天际。几嘴下去,师傅递来一碗淡茶,再取加一片生鱼置于米饭之上,搁上山葵酱,滚烫的淡粗绿茶一浇,禅茶鱼味,不知天南地北,吃完马上就打了个饱嗝打个了喷嚏,天灵盖到脚底都暖和通透,伸个懒腰,哈欠练练,进而心满意足,空留躯壳,神魂皆丧。
不枉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