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辈弟兄五个,老大幼年夭折。剩下亲哥儿四个。过去排名都是以堂兄弟的序齿排列。二伯去世早,我不知他在他们堂兄弟之间排名老几。四伯也去世的较早,我不知他长啥样模,但知道他在他们堂兄弟之间排行老六,生父排行老八,养父排行老三。村里人叫他们的时候都是按堂兄弟排序叫的。
伙房妈是老六,也就是我四伯的遗孀。老六走的时候给我伙房妈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幼子,也就是我的堂哥。
伙房妈这个称谓我也不知是怎么来的,反正自小也就一直这么叫着。后来我猜测,可能是分家的时候她们家分到的是伙房(灶房)吧?
堂哥小时候,伙房妈身体虚弱,没有奶水喂养嗷嗷待哺的他,后来只好买来一只奶山羊,才保住了堂哥的小生命。
伙房妈是个小脚女人,个头不算低,却出奇的瘦。面颊部位深深塌陷下去,没有一丝肌肉,只有松驰的一皮层皮。颧骨却暴得很高。下巴尖。这也许是她缺乏营养的缘故吧?
她曾给我讲起她小时候在娘家当姑娘时她母亲给她缠脚时所受的罪,真是整日以泪洗面,苦不堪言。
伙房妈同当时许多普通妇女一样,从未进过学堂,一字不。老六走后,她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指望着将堂哥养大成人。
不知是天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堂哥小时候读不进书,简直就是榆木疙瘩脑袋,总不开窍。混了两年干脆不念书了。说真的,伙房妈也实在供不起他读书了。光是吃饭都成了问题了。准确地说,已经到了断炊的地步。
我还依稀记得火房妈那几年乞讨的情形。火房妈提着竹笼,里面放着筷子碗,柱着一根木棍,在方圆十几里的地方乞讨。她的情状可以说是祥林嫂的翻版。讨要回来的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馍馍。堂哥一见,迫不及待地抓起,就狼吞虎咽起来。剩下的掰成小馍蛋,晒干后储存起来以备下雨下雪天不便出去讨要时充饥。
伙房妈也卖过蒸馍,粽子。当时每一百斤小麦42~45元。麸皮卖的钱刚好够搭磨子的费用。每个蒸馍一两半干面,卖一毛钱。买的钱刚好盆扣住翁。落下的下茬面(粗黑面)就是利润。对粽子的利润情况我不得而知。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伙房妈原本就老实,做这些小买卖也自然就很有诚信。她蒸的馍白净,量足,不用说,卖的理所当然也就块。她包的粽子个大,优质桂光球大米,大红枣肉多核小,都是优质品,也是不愁卖。
小时候我经常帮伙房妈拉风箱烧火,偶尔的伙房妈给我一个蒸馍让我尝尝。香得人寻不着东南西北。
卖蒸馍,卖粽子,这在当时是搞资本主义。这都是偷偷进行的。火房妈也被批斗过,收沒过。人心都是肉长的,世上还是好人多。大部分时候村干部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我小时候做错了事,害怕挨打,往往躲在伙房妈那儿。她那儿成了我的避难所。她会千方百计地保护我。
有一次我三更半夜烧得厉害,迷迷糊糊,好像看到了凶神厉鬼。我不住地说着糊话,哭闹不止。母亲一个人束手无策。火房妈赶紧过来,说是我遇到了鬼神缠着,需要启送。她二话不说,提着担笼,黒灯瞎火,磕磕绊绊地去了生队大场。从麦秸垛四个角各扯一把麦秸,以备启送神鬼时用。
当时正秋值收大忙之际,生产队大场上堆着谷穗,玉米棒子,黄豆,小豆等,生产队派专人守夜照看。伙房妈为了表明清白,还特意和守夜人搭了几句话,然后提着柴担就笼往回赶。
伙房妈一边点燃麦秸,一边口中低声咕哝,念念有词,不知都说了些什么。天光大亮的时候,我烧也退了,竞奇迹般地好了。
就是因为我的缘故,伙房妈却惹下了大祸。有人怀疑她三更半夜去偷生产队的粮食。她有口难辩,跳到黄河也难洗清白。生产队一长只好派好多人连我家一齐搜。所有房间的旮旯拐角,连楼上,红苕窖搜了个遍,几乎要掘地三尺了。整整折腾子大半天,什么也没搜出,他们才悻悻地散去了。
所有这些情形都是我后来听母亲说的。这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恶梦。
堂哥虽说也长大了,个子长得也是人高马大大,模样还挺俊的,按理说也能替母亲分点忧了,可他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想做。没一点出息。都十几岁的小伙子了,还常常尿床。经常看到院子的绳索上总是搭着破旧不堪的被子,上面新地图压着旧地图,臭哄哄的,老远就闻到了一股尿臊味。伙房妈一边晾被子,一边不停地骂着堂哥。
堂哥也曾想做木工活,伙房妈东凑西拼借来本钱,上集市买回木头,开成板,又不肯低头向人请教,企图自学成材。独自琢磨,找来自个的柜子,椅子,依葫芦画瓢,照猫画虎,开始还真像一回事,与原物不走大样。后来越来越失了形。卯与卯之间松松垮垮,做的椅子,跟玩具一样,只能看,不能坐人。一看,此路不通,泄了气,这些玩艺只好当柴烧了。
农村有句老话说得好"有智吃智,无智吃力。"手艺学不来,还可以干点体力活,就他那样的块头,有的是力气。堂哥决定进山掮椽贩檩还是可以糊口的。伙房妈一听,也是,既然吃不了轻省饭,那就靠出力气混口饭吃吧。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能养人。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伙房妈又求爷爷告奶奶地借了十几块钱作为本钱。
第一次进山,堂哥还算运气不错,顺利掮回来木头。卖的钱扣除本钱还赚了二三十块钱。这下有了本钱,继续进山吧,看来,咱就是吃这行饭的。
接下来,这一次许多卡己顺利通,眼看着就要凯旋而归了,只剩下最后一道关卡了。前边的几个伙伴都过了关卡,单单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正要越过关卡,被这最后一道关卡的管理人员发现了,当即就没收了他的木头。
堂哥这次见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一进家门便放声痛哭。你说这人要是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缝。四个人一块去,人家都是凯旋归来,怎么单单就他没能闯过关卡。
随后又进了几次山,平平安安掮回木头的时候少,被没收了的时候还是多。
后来土地实行联产责任制,包产到户,吃粮问题算是不成问题了。但堂哥还是懒病不改,啥事也不做,没钱买肥料,粮食打的比人家都少,曰子紧巴巴的。
不知什么时候,跟村里的二流子学会了赌博,整天脚不沾家,伙房妈为此没少淘神生气。无论怎样骂也毫不奏效。
伙房妈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她一生受尽了苦难,没享一天的福。临老的时候瘫痪了,加之堂哥不争气,经常惹她生气,她爱哭,后来双目也失明了。不能行走了。她只能靠爬行自理生活。她走的那年是个冬天,那年我刚去鞋厂上班。伙房妈走的时候,没有棺木,没有老衣。躺在光溜溜的床板上,冷冷清清,凄楚无比。
多亏了亲戚乡邻,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力把伙房妈送进坟园。
伙房妈,愿您在九泉之下永得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