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八中、到了,请要下车的乘客有序下车,上车的乘客请往车厢后头走,多谢您的合作。”
闵玧其无声地动着嘴唇,跟上机械的女声把烂熟于心的报站词默背了一遍。作为一个有绝对音感的作曲人,他甚至可以辨认出开头的那声“叮咚”分别是升F音和D音。他一如既往地坐在车厢后部第二排左侧靠窗的位置,知道往窗外看会看到什么——四分之一个报刊亭,坐在折叠椅上的阿叔戴着灰扑扑的毛线帽,手里摊开一张报纸。立在边上的站牌早已斑驳,“十八中”的“八”字有一撇褪色了。总是有纸盒饮料被落在长椅上,于是他或者她的同伴在前边闵玧其看不到的地方大声叫唤,一两秒后跌跌撞撞跑回来一个学生,捡起纸盒丢进露出圆边的垃圾桶。公交车的窗户是一幅动态的画,每天在短短十五秒内重复着一模一样的景象,如果硬要挑出什么不同的话,大概只有这一项:报刊亭阿叔在夏天戴的是一顶红色鸭舌帽。
然而今天有什么东西不一样。车门打开的一瞬间,与一大群穿制服的学生们一起涌进来的,是一阵清冽的花香。闵玧其禁不住吸了吸鼻子:初闻是透鼻的冷,可是香气缭绕间隐隐生出一点温柔,怎么闻也闻不够。旁边座位上的一对情侣已经开始讨论了起来,一个说是玉兰,一个说是梅花。闵玧其想,他们一定不经常坐这公交车。他知道这是桂花,因为——车门关上,公车再次前行,于是一棵桂花树摇曳着一树的绚烂映入眼帘,而后就向后退去,消失在视野里。他等这棵树开花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
闵玧其把视线转回前方,耳边正好响起一句熟悉的呼唤:“玧其哥!”
一抬头就看见了自己想见的人。少年冲他微笑着,眼睛弯成两个弯弯的新月牙,连同脸颊柔和的弧度,让人想起圆池里的一汪春水。闵玧其把自己的黑色背包从左边座位上拎起来放在双腿之间,于是朴智旻坐了下来,把白色背包放在并拢的双腿上。有一回闵玧其问他这样腿不累吗,他回答说不想把Tokyo弄脏——Tokyo是背包的名字,朴智旻给身边的所有东西都起了名字。
“玧其哥,”少年笑意清澈,制服解开两个纽扣露出白皙的脖颈,“今天公车好像挺晚到的呀?”
“嗯,”闵玧其点点头给他解释,“之前滨江东路那里堵了一会儿。没有什么事故,就是车多。”
“因为是周五吧?”朴智旻拉开书包拉链,掏出一本薄薄的单词册,边角有细细的折痕但却平平整整,一看便知主人在不小心压折后顺着折痕按了回去。眼看着朴智旻哗啦啦地把册子翻到打了星号的一页,闵玧其忍不住打趣道,“都快放假了还这么努力呀。”
“哎,玧其哥你不知道!”朴智旻鼓起嘴巴,脸颊一下子变得肉嘟嘟的,“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松懈呀。国庆之前有一场月考呢!”
感觉被小孩子教训了呢。闵玧其觉得有些好笑,但撞上朴智旻认真的眼神也赶紧憋住,用力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递过去:“你的Andy。上次借来标记乐谱忘了还给你。”
朴智旻笑着接过,“啊,谢谢哥!哥居然还记得Andy的名字呀。”
“嗯,当然,”闵玧其的声音低低的,似一阵轻风拂过,“我记得你所有笔的名字。还有你橡皮的名字,我特别记得。”
一汪春水皱成一团。朴智旻缩了缩脖子,拔开笔盖就把脸埋进了单词书。暮光昏沉而干净,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落在朴智旻的发顶,于是闵玧其看到了他发红的耳尖,和他在练习本上标记的星星是同样的颜色。他笑了笑,决定不再逗他。公车再一次停靠,还有六个站才到闵玧其要下车的地方,于是他掏出耳机调出最近在制作的曲子,按下播放键。
朴智旻小声念着英语单词,时不时在某个单词边上画星号,公车刚好驶过滨江东路那个坎儿,他的星号就拖了个长长的尾巴,指向闵玧其那边。闵玧其修长的手指合着节拍一下下敲打膝盖骨,他眼睛微微眯起,公车从滨江路左转驶进东山路,他的头就朝朴智旻偏去。他们之间的距离随着摇摇晃晃的车厢缩短又增长,险险几次一边的手肘碰到一边的腰侧,或是一边的发尾擦过一边的肩,偏偏两人目不斜视专心于自己的事务,真实或是假装。周五下班放学的高峰期让公车行驶得比平时慢很多,将近半个小时后才过了三个站,最后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被裹夹在车流里动弹不得。天际最后一朵火烧云熄灭,唯余一片灰烬堆积出介于黄昏与夜幕之间的紫色,不明不暗,宛如梦中。
闵玧其在这种暧昧的光线中陷入浅眠。他醒来时,公车仍然停在路中央;大半个车厢笼罩在阴影里,路灯已经亮起,打在灰蒙蒙的玻璃上是一个个柔软的光晕。这个时候,怎么说呢,
好像连空气也停止了流动。人处在静态与凝滞的光线中时,容易产生错觉:所有的感官如同被云雾缭绕,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于是一瞬间仿佛处于时间的夹缝里。我们谈论的就是这样一个瞬间,这一刹那的空白,因为正是在这时闵玧其感觉到了肩膀上增添的重量,尽管这重量很轻很轻,轻得如同一片羽毛。
他偏过头——不知何时,朴智旻的头靠在他肩上,恰恰好陷进他的肩窝。
少年的半张脸都没入阴影,只露出一双眼睛和那之上的眉毛,在柔光的笼罩下显得极不真实。有那么一下子,闵玧其脑中甚至闪过一丝疑惑,这真的是朴智旻吗?或许他并不处于这个城市的这辆公车上,而是别的什么地方,或许靠在他肩上睡着的不是朴智旻而是别人。但这的的确确是朴智旻。几缕碎发搭在额前,眉毛舒展,薄薄的眼睑如同蝴蝶的羽翼,是他熟悉的少年陌生的模样,却莫名地令人安心。闵玧其看了一会儿,微笑跃上嘴角:他的耳机线绕在朴智旻头顶,应该是朴智旻靠过来的时候扯落的。看吧,他们就这样在毫无知觉中被缠在了一起。
闵玧其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伸出手想要收回自己的耳机线,指尖却被什么轻轻扫过。低下头正好能看见少年长长的眼睫毛。心跳漏了一拍,随即便是细密的雨点,似乎要连绵不绝到很久很久以后。闵玧其的手悬在半空,心头半点思绪也无,手指却在反复回味着那一瞬间的触碰。世间所有的柔软都在他的指尖隐隐发亮。他忽然感到一阵没有缘由的无助。女孩看到流浪街头的猫,母亲看到生病的孩子,或者士兵看到受伤的战友,都会心生无助,闵玧其此时的心情大抵可以算是其中一种。
都是一样的啊,面对珍贵之物而害怕自己无力保护的心情。
闵玧其既不是心理学家也不是个写小说的人,所以他无从得知,自己方才那转瞬即逝的无助是明晃晃的昭示,昭示着两人都想掩盖的心迹。他只是遵循着自己的本能,把手掌缓缓地覆盖在了朴智旻的眼睛上。他等了一秒、两秒、三秒,朴智旻的眼睫毛轻轻扫过他的手心——于是他的心底又是一亮,仿佛漆黑的车厢里划了一根火柴。
朴智旻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在一辆行驶的火车上,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哐当声清脆悦耳。窗外除了一片弥漫的白雾外什么也看不见,他迷迷糊糊地想,是下雪了吗,那为什么这么暖和呢。奇怪的是他觉得很踏实,尽管在南方城市长大的他从未见过雪,尽管他不知道这辆火车驶向哪里。是因为旁边这个人吧?对,他并非孤身一人,他的右边是很熟悉的谁,他靠在这个人的肩膀上,视线里是破洞蓝色牛仔裤上的一截耳机线——熟悉的场景与熟悉的人。火车驶向雪国或者世界极北之地也没关系,他甚至心生欢喜:我和他在一辆火车上,我们一起前往荒无人烟的地方。
醒来后怅然若失,想要回到过于美好的梦境里,却想不起梦的内容。重拾知觉的朴智旻发现自己沉浸在这样的心情里。他眨了眨眼睛,眼前为什么一片漆黑?到晚上了吗,可是为什么一点点光也没有?像是有谁听到了他的疑问,幕布揭开,他又眨眨眼,辨认出车厢的轮廓和一晃而过的路灯的光影。天黑了啊,刚才塞车塞了这么久吗,不,与之相比,更重要的是——
“啊!”朴智旻一个激灵直起了身,转头,对上闵玧其的视线。
哐当、哐当、哐当,朴智旻听见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清脆而悦耳。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