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有人进屋的声音，躺在床上的李玉娥睁开了眼睛，二女儿郭兰英俯下身，大声问：“妈，能看到来的人是谁吗？”
李玉娥浑浊的目光缓慢的转动着，蔡军附身说：“妈，我回来了。”
李玉娥含混不清的说：“我大儿子回来了。”
蔡军旁边的一个穿白衣黑裤的30多岁的女子，扶着一个头发花白一瘸一拐的女人，也走上前来，俯下身来，大声说：“奶奶，你认得我不？”
李玉娥含混着：“梅，你家霞也跟你们一起来了？”
霞扶着自己的母亲叶梅落座后，转身对郭兰英说：“二姑，我奶奶这脑子还真清醒呢。”她又对着李玉娥说：“奶奶，我专门送我爸妈回来看你，我们给你带了樱桃和绿豆糕，你要不要尝尝？”
李玉娥嘴巴张开了一下，郭兰英接过樱桃，拿出一颗掰开，去了核儿，递到她嘴里，她用没已经没了牙齿的牙龈嚼着樱桃，樱桃酸酸甜甜的汁液顺着喉咙滑下去，她觉得真是好吃，吃了一个樱桃以后，郭兰英递给了她一块绿豆糕，她用唯一能动的像枯枝一样的右手，吃力的将绿豆糕喂到自己嘴里，嚅喏的吃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把手抬离了嘴边。
郭兰英看到了，问：“妈，绿豆糕不吃了？”
李玉娥闭着嘴巴，没有发声。
叶梅问：“咱妈还要不要樱桃？”
郭兰英问：“妈，樱桃还要不要？”
李玉娥张开了嘴巴，郭兰英和叶梅两人一个剥籽一个喂，吃了5个以后，李玉娥闭上了嘴巴，蔡军拆开带来的那箱伊利核桃露，取出一罐打开，说：“给妈喝点核桃露吧，比喝白水强。”
郭兰英取了一个婉，倒了半碗核桃露，一口一口的用勺子喂李玉娥，李玉娥张着嘴巴，喝了几口，有一些核桃露顺着她一侧的嘴巴流到枕头上，郭兰英揪着她身子下的床单帮她把嘴巴擦了擦，喝了几口以后，李玉娥又闭上了嘴巴，眼睛也闭了起来。
郭兰英招呼蔡军也坐下来后，她掀开李玉娥腰间搭着的一块床单，李玉娥薄薄的裤子只提到胯下，侧躺着的身体露出了部分腰身和屁股，屁股就剩垮垮的一层厚皮，皱巴巴松塔塔的耷拉在床上，耷拉着的皮肤上面有两块碗口一样大小的溃烂，靠近腰上那个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黑色结痂，屁股上那个的还在往外分泌脓水，散发出一股恶臭之气。
郭兰英把床单拉上来，轻轻的搭住两块溃烂的地方，说：“我这两天刚把床上这些铺的盖得都拿出来洗了一遍，你不知道，前天虚姐来瞧，还没进门，就被熏得哇一声出去吐了。”她顿了顿说：“我回来那天，屋里臭气熏天，苍蝇哄哄的乱飞，妈身上板的那些洞，都稀烂，扶都没办法扶，扶哪哪烂，到处都往外流脓水。”她指了指李玉娥压着的肩膀，说：“那边还有一大块，我给抹了点药。”
叶梅说：“那边压在身下，能行吗？”
郭兰英说：“没办法，这边这两块烂的大，只能先让她往那边侧着了。”
叶梅拉了一下李玉娥蜷缩着的右腿，硬邦邦的，拉不动，她略使劲扳了一下，还是扳不动，她说：“妈这腿，已经硬得掰不开了，得注意点，没事就给她扳扳，不然到时候这么蜷着，不好弄。”她伸手又去拉李玉娥的左腿，李玉娥含混哼哼起来：“咦、咦、疼、疼。”
叶梅说：“这腿怎么还有知觉呢这是？”
郭兰英摇摇头说：“我也以为瘫痪这么多年都不知道疼了！你看，”她又伸手轻轻的拉了一下，李玉娥又哼哼起来，郭兰英说：“这个腿，还是知道疼。”
郭勇的媳妇高芬打着哈欠从堂屋走了过来，她瘦瘦小小，身高大约在1.4米，一头凌乱的短发，穿着一套绿底黄花的小碎花棉绸布料衣服，看起来短小精干,“大哥大嫂，你们回来了啊。”她说：“中午刚歇会，都没听见你们进门。”
“嗯，勇呢？” 蔡军说。
“村里要规划村级路，出去画图去了，手机也没带。”她看了蔡军一眼说：“要是妈前两天像今天这状态就不喊你们回来了，你说说这身子还开始板烂了，”停了一下，她接着说：“我这个身板是弄不动她，最近收麦子收蒜的，也忙，还是前两天过90岁生日，我大姐来的时候发现的，发现的时候才一个洞，这才几天，就变成好几个洞了，前两天还昏迷不醒了，好几天不吃不喝了，要不咋能叫你们回来，大老远的。”
蔡军接话说：“这不霞开车送回来的，北京回来也快，7个小时就到家了。”
叶梅说：“这天越来越热了，可得紧着小心，别招蛆了，我们西院的白妮，那么胖的一个人，最后瘦的眼睛都凹进去了，身上也是板的都是洞，当时骆驼哥他们兄弟几个跟德运说：给我妹个痛快得了。但是白妮家大儿子磊死活都不同意，说我妈但凡有一口气吊着，就不能干这事。”
“那是，”高芬说：“那不成杀人了，谁能下得了那手啊。”
“没少活受罪啊！”叶梅说。
“可不得活受罪咋的。”郭兰英说：“昨天妈还说：你就看着我受罪。我说：那还能咋的？我也只能看着你受啊。”
“啧，”高芬惊讶道：“妈还说这话呢？”
“是呀，想坐起来，我没让她坐，吩呲吩呲直哭，那天我姐在，她想坐起来，我姐刚做完手术，哪里扶的了啊？再说身上扶哪里哪烂的，也不敢扶啊，也没让她坐起来，昨天就说：我两个女儿呢，两个女儿就知道看着我受。” 郭兰英说：“我说，我们这两个女儿可没亏待你。”
“是没，”叶梅说：“这我孙子出生那年瘫痪的，现在都18年了，要是亏待了哪能撑这么久！”
下午三点，李国强骑着一个电动三轮车带着蔡翠兰来了，她带着几件换洗的衣服，打算在郭勇家住几天照顾李玉娥。
蔡军伸手在李国强的眼睛前晃了晃：“你这眼睛，还能看见东西？”
李国强叹了口气：“左眼是差不多瞎了。”
蔡翠兰嗔怪地说：“不让他来非得来，医生都说了得躺着。”
“躺啥？”李国强说：“闷死算了，大热天的，回头也躺一身的褥疮。”
“去郑州看的医生咋说啊？能不能手术啊？”叶梅问。
“动不了，脑子里那个瘤子压着神经呢，就这么着了，等死！”李国强叹口气：“唉，老了落个这！”
“唉，”叶梅也叹口气：“这不老了吗！我跟你哥不也一样，一身病。”
“大哥”蔡翠兰问：“妈这，要不要看啊？”
高芬率先说：“看啥呀，去了医院不也是给点药治治褥疮？”
蔡军也摇摇头说：“除了褥疮，医院还能给看啥？”
郭兰英指了指李玉娥脚上的袜子，轻声的说：“今天非要我给她穿好衣服，我没给穿，还生气说，你不给我穿好我咋走？我就说那就先别走，走啥走！”
李玉娥一个人侧躺在门房里窄窄的结绳床上，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头顶上的三页吊扇在连续转动，吹起床头上方的一个蜘蛛网不停舞动，儿女们的谈话，在她耳朵边断断续续，她一会儿觉的听得清清楚楚，一会儿又觉的听得稀里糊涂，她感觉到他们围坐自己身边，却又觉得他们远在天边。
她迷迷糊糊地似乎听到大儿媳说自己已经躺在床上18年，18年，她想：这在自己漫长的90岁人生里，也算是不短的时间呢。
18年前李玉娥突发脑溢血时，她第二任丈夫还健在，当时生活拮据的很，没钱医治，就这么瘫了，瘫痪3年老头去世，郭勇和两个姐姐轮流照顾她，后来又过了一年，年幼就留给了前夫的大儿子蔡军也加入了照顾她的行列里，四个孩子，一家一个季度的轮替。
人虽然瘫了脑子却一直清醒的很，她能清醒的感受到时间的变化，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也能感受到每一个子女的样子和孙子孙女们模样和生活的变化。开始的时候，村里人大部分都在家里干着农活，她身边子子孙孙满满当当：蔡军家4个孩子；蔡翠兰家三个孩子、郭勇家三个孩子，郭兰英家三个孩子，后来这些孙子孙女开始外出上学打工，再然后都逐渐结了婚，她有了越来越多的重孙子，但是她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孙子孙女们都一个个离开了家乡去了一些她从未听闻过的地方，越来越多的时间里，她身边是一个人都没有的，但是他们在她脑海里的样子反而越来越清晰，虽然他们每年都有变化，虽然她一年才最多能见孙子孙女们一次，但是她每次还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人是谁。
随着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李玉娥的肢体越来越佝偻，能动的部分也越来越少，现在，只有右手，还能勉强够到自己的嘴巴，送点吃食进去。嘴巴里，仅上排左侧剩一颗牙齿，执着的立在牙龈上，孤零零地，但是已然没有什么用途，她吃东西时，只能用牙龈慢慢的硌，把东西硌碎，她的眼睛也越来越浑浊，眼皮搭在眼睛上，睁开的时候也仅仅是一条缝的样子。
李国强和蔡军女儿霞都走了之后，留守在李玉娥身边的蔡军、蔡翠兰、郭兰英、郭勇兄妹四个以及两兄弟的媳妇叶梅和高芬六人，都围坐在门房下的阴凉里闲聊。他们四个子女对李玉娥的照顾，越来越吃力，大儿媳妇叶梅已经70岁，双腿骨质增生到严重变形，五年前还有过一次脑溢血，造成严重口鼻喷血，急救车送到医院捡回来一条命；大儿子蔡军三高严重，还刚被查出轻微脑梗；老二蔡翠兰自双胞胎女儿一岁多掉进河里后，一直命运多舛，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前年身体做手术摘除了脾脏，自己身体刚好转，老公又查出了脑瘤；李玉娥跟第二任丈夫生的郭姓两个子女郭兰英和郭勇年纪小一些，还不到60岁，身体相对好一些，郭兰英在帮两个儿子带孙子，丈夫在外打工；郭勇和高芬在家，一边帮带孙子，一边承包了几十亩土地种地。两家人也都生活得手忙脚乱的。
但身体不好归不好，忙归忙，村里的生活俨然已经是没有年轻一代，身边只剩下老人照顾老人，也只能老人照顾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