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扔在屋里的秦雨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看着温陵落荒而逃的样子，便知道他根本没听进去。

对着镜子，把刚才告诉温陵的话复述了一遍，秦雨更坚定温陵的感受了，镜子中一本正经的他看起来就是个失智青年。

山里的夜晚来得早，屋内被渐渐西沉的太阳印上了一层浓郁的橘色，两只空咖啡杯在桌上的影子被不断拉伸挤压。倘若拍一段延迟应该会很好，那影子自顾自地移动着。影子是三维世界中杯子的衍生物，我们的三维世界又是哪个世界的衍生物呢？秦雨忽地想起了那首“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的词。他一向没有这种矫情的小女人心态，用夏冰的话讲，他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这话的弦外之音大体是在暗示他是块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不过此时此刻，他想不出比这更合适的语言，“人在何处？”他有时很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所有已知的知识都告诉人们，这个绝对物质的三维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人们用五识感知它，用科技丈量它。然而，这一切都需要通过大脑来反馈，大脑真实存在吗？难道不是大脑告诉人们，大脑是真实存在的吗？换句话说，人工智能知道自己只是一段代码吗？抑或人工智能以为它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它亦能用五识感知它的世界？人工智能在它的世界中行走、飞行，在我们眼里，它却并未移动分毫。有没有这种可能，我们行走在我们的世界中，在高阶智能的眼里，我们也并未移动分毫。就如同此前他可以如此真实的置身于茫茫沙海，而事实上，他只是被困于凤翔巷地底下那区区5平米的电梯厅中。

秦雨在床边坐了下来，继而合衣躺下。他记起了昨晚的梦。夏冰拉着他在一座空无一人的奇特建筑中穿行。建筑本身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奇特是指整个建筑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玫红色中。通道长而没有尽头，层层叠叠的门在他跟前如同鲜花盛开般自动打开，他们最终顺利地拿到了什么物件。这种顺利显然是不正常的，他俩被几个身着条纹衣服的男人发现了。夏冰带着他逃离了那栋建筑，外面是更加奇特的空旷街道，将一切染成玫红色的巨大太阳正悬挂在街道的尽头。明艳活泼的颜色并未让秦雨感觉快活，反而使他突感深深的寂寞。东躲西藏，始终不能完全躲避条纹男人的追踪，直到最后，他俩屏息凝神，躲在一排杂乱的管道后面。彼时温陵来叫醒他的时候，他正好梦见自己被一手提着匕首的条纹男人发现。

梦境如此真实，以至于醒来的时候，他还在努力憋气，只要不呼吸，就不会被发现，梦中的他是那么坚定不移。直到看清温陵的脸，然后很自然的说了一句“她还活着”，这一句不是梦话。

秦雨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个梦有蹊跷。快步回到阳光房内。暗金色的余辉落在屋顶上，透过玻璃，斜斜地将几株巨大的量天尺笼住。

“出来吧！”秦雨对着量天尺说道，“昨晚，你带我去的是什么地方？”

依旧一片死寂，除了斜阳下的灰尘因气流突然颤动，没有人回答他。

“无论你是什么，都没有关系！”

话音刚落，量天尺后面露出了一只穿着徒步鞋的脚，继而探出了半个脑袋，大眼睛瞪得溜圆，正好瞧见秦雨看着她，吐了下舌头，赶紧把脑袋缩回去。过了一会，又伸出手，刚想探头偷看，被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拉了出去。

“哎哟。”赶紧用另一只手挡脸，紧接着又被秦雨按住。完了完了完了，下意识耸肩缩脖子，想用胳膊肘把脸遮挡住，无奈秦雨抓得太用力，动弹不得。

“大，大胡子，你使那么大劲干嘛，松，松开。”

“怕你跑了。”秦雨面无表情道。

“我不跑了还不行吗，赶紧松开，男女授受不亲的。”

“解释！”秦雨不依不饶。

“解，解释，你先松开。”小丫头奋力挣扎无果，突然说了一句，“你为何可以抓住我？”

“什么意思？”秦雨略微放松一点。

果然奏效，“我先声明，我不是人，你不松开，后果自负。”

“我知道，”秦雨狡黠一笑，抓得更紧了。

“大胡子，你太过分了，好了好了，我错了，再也不跑了。哥，我跑不动了。”最后一句带着哭腔，大眼睛蒙上了水雾，秦雨的心颤了一下，徒然松手。

小丫头甩了甩疼麻的双手，挪到一株大金琥旁边，一屁股坐在上面，又很自然的将腿收上去，双手抱住膝盖，把脑袋埋进臂弯里。

秦雨默默地看着她，许久，吐了一句，“不疼吗？”

夏冰抬头，“疼啊，骨头都快捏碎了，你赔！”

“我是说你的屁股。”

“啊？”夏冰这才注意到自己正坐在大刺球上，“哦，不，不疼，你也坐啊。”指了指边上的一株。

“我还是算了！”

说罢搬了把椅子，身体斜靠着椅背，懒懒散散在不远处坐下，再也不出声了。

等了半响没反应，夏冰越过臂弯上方悄悄看了一眼，秦雨背对着光，脸隐藏在阴影里，不过看那架势，正死死盯着自己。

“故事编好了就赶紧说吧，编故事总是为了说给别人听的，不然就没意思了，是不是？”

“啊，编故事？哥，你真会说笑，我没……编故事。”声音越说越小。

“好，那我问你答。”秦雨冷冰冰地说道。“你去哪儿了？既然选择离开，又为何回来？又有新任务了？”

“我，我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我也没选择离开，我一直在找你。”小丫头似乎认真回答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回答。和秦雨的预期相差太多。

“你说你在找我？”

“嗯。”咬了咬嘴唇。

“那你昨晚跑什么？”秦雨冷笑一声。并没有等到回答，却等到了她扑簌簌的眼泪。温陵说得对，这丫头确实是个演技派高手。

“你哭什么？我又没骂你。”秦雨有些不自在，女人的眼泪果然不好对付。

“我没哭，我可能被刺扎疼了才哭的。”夏冰呓语般语无伦次地回答着。

“夏冰，你听好了，最后一次，说服我相信你，否则你滚吧，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樊克农，我对你们那个破系统完全没有兴趣，你们到底是找错人了。”

“哥，你在说什么？”夏冰错愕道。

“还装？我问你，昨晚你心虚什么躲什么？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这身无用的超能力吗，拿走啊。”秦雨越发激动，站起身来走上近前。

夏冰本能地往后仰了仰，不可置信的望着秦雨。“你说我心虚？你的意思……”想了想他前面说的话，“你的意思是我一直在骗你？找你是想利用你？”

“难道不是吗？”边说边摊开了手掌心，“拿去吧，之后滚得越远越好。”秦雨通常是内敛的，在他的情绪深井里扔一块石头，不会激起半点水花。这些年，不要说大声叱责，就算正常的与人交流次数也越来越少。脸上最多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温陵经常担心他会和自己的面具合二为一。他倒是不以为然，认为面具可以将自己和世俗隔离开，甚至认为自己已经开始超越世俗了。这次突如其来的情绪让他自己也大吃一惊。“你疯了……”这是昨晚温陵的话。明明之前做足了功课，比如谜题啦，拼图碎片啦，到关键时刻，竟一个都说不上来。她的谎言让他愤怒，她似在非在的样子又让他无法忍受。他把握不好那个度，既要激她又不能吓跑她，既要表达清楚又不能太主观。当千言万语化成一声咆哮，秦雨呆住了。

和他一起呆住的还有对面的夏冰，她压根没听见秦雨在嚷什么。那张狠厉狰狞的脸在摊开的手掌后面，就是一块可有可无的背景板。夏冰的眼泪，秦雨的“滚”，都凝固在那个瞬间，看到秦雨掌心疤痕的瞬间。夏冰慢慢站起身，轮到秦雨向后退了一步，此时的他好像在她面前，又好像不在她面前。缓缓靠近，抓住他的左手，摊开，仔细摩挲每一条疤痕的分枝。他不敢出声，也不敢有多余的动作。慕色渐起，小丫头如昨夜般，周身披上了一层淡淡的荧光，像一尊琉璃像。他怕稍有不慎就会将她打碎。许久，她摊开了自己的右手，一枚和秦雨掌心疤痕相差无几的山形物件显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