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东墙

图片发自简书App

 

1

  不知道是第几次进京赶考了,皆是无功而返,陈刿不敢窥视父亲的眼神,低头拾缀衣角,不知所措。

  老掌柜骂他蠢驴,天生就是个做酒奴的料。随后又把他拉至后院,指着几口香浓四溢的酒缸,教他如何捣石臼和酿酒,缸里混浊的倒影中,父亲的鱼纹眼角生出两行老泪。

  陈家酒馆,是祖上世世代代经营下来的薄产,座落在京城某个不知名的旮旯里,主人甚至连个招牌都懒得挂,扯了块红布在顶棚上耷拉着,一个扭曲的“酒”在风中摇曳。

  巷子不深,酒也没那么香,来这买醉的,多是带着一天的疲惫和不堪,图个一时舒服和安逸。十文散钱,一壶白米酒,便能让两个陌生过客畅所不言。

  一天零散可数的酒客,生意不多,倒也不至于生活太难过。陈刿读了十几年的四书五经,熟知论语治世之道,也能分清善恶嗔丑。可是他唯一的毛病却是开不了口,连给客人找零后的一句“客官慢走”都舍不得讲,父亲嫌他嘴巴奔,赶至后院搬石臼。

  老掌柜在陈刿这么大的时候,考中了秀才,就再无深耘,现在他二十有一,父亲连秀才也不是了。

  陈刿六岁被送进私塾,父亲简直是把赌注都压在了他身上,他从来没干过任何家务,没能承担小酒馆一丁点的压力,家底并不殷实的父亲,一个人撑起了他的少年时光,而他,只管读书。

  可有些赌注,生来就是不公平的。

  陈刿给客人舀酒,还不到三碗,他那么小的力气,那瓢居然活生生断了下去,手中只剩断裂的短把,瓢身落在洒落一地清酒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飘来满地酒香。他感觉自己就像那只被冷落的瓢,断了把,它什么都不是,自己已经不能再读书,他什么都学不会。

  城里风声水起,酒馆里却是祥和的一片安宁。从客人的推杯换盏间,陈刿时常能听到一些外面的时事,大到某个太子将继位,哪个丞相被流放西域,或是谁家的公子中了进士,要去朝里做官。他都默默一旁听进耳朵里,从不参与讨论。

  父亲有意培养陈刿待人接客的本领,说总不能一辈子作死在几本破书上。他现在是店里的杂工,也是唯一的小二。除了客人吆喝上菜上酒,轻答一声“哎”,他从不吐出一个字,倘若店里不太忙,他便拿出那本《周易》重复研究,他不是非要装文抹雅,而是除了读书,已经没办法接受新事物。

  时不时有几个客人喝大了,各种鄙言粗语你一句我一句传开,有的不着趣儿的,便拿在一旁品读诗书的陈刿找乐,戏谑叫唤几句诸如“陈大人”、“太保”此类的称号,陈刿听了毫无怒意,任凭酒客如何打趣儿,也只是微微点头,面无表情,算是应付了。

  里屋的的陈老掌柜看在眼里,默默不做声,狠狠吸进一口旱烟,吁出一口长叹,在萦绕的烟雾中,不知是谁的叹息。

  2

  城里这天热闹得很,外边锣鼓喧天,人声鼎沸。这闹景吸引了一大半的酒客,陈刿也放下手中的《道德经》,出门探个究竟。

  不知道哪位王妃,给高宗皇帝又生了个小太子,按照惯例,应与天同庆,送福与民。朝廷会派出仅次于公主出嫁的送亲队伍,一路吹拉弹唱,从城头到城尾,将此喜事昭告天下。

  这项习俗并不多见,围观者也都伸长了脑袋,想看清楚那六台大轿上的“送福”宫女,想着这宫里的人就是不一样,和旁边的槽糠之妻一比,简直是天上的神仙。

  这种所谓的“扬天下以利已”的行为,陈刿一点也不感冒,皇帝高兴就要全城跟着喜大普奔,皇帝发怒就要杀人谢罪,实在可笑。他有点后悔跟风跑出来,瞎凑什么热闹,可是,这回头一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很多时候,命运的随意一瞥,总是不安分的。

  他看到了那个姑娘,一身碎布衣裳,头发扎成麻花小辫,正眯着眼睛看稀奇似的看着送福队伍,就在他家酒馆的对面。

  陈刿依稀记起来,儿时的玩伴里有过那个小姑娘的记忆,是对面裁缝店掌柜的小女儿,没上过一天私塾。而他很小就被父亲关在屋子里,要求熟背三字经,否则丈责三下,他怕疼,所以背的滚瓜烂熟,却不懂其含义。他常常被锁在屋子里读经书,偶尔抓耳挠腮的他,透过窗户看到那个门前调皮玩皮筋的小姑娘,羡慕不已又无法言喻。

  这突然窜入眼中的姑娘也没能让他多驻留,转身进了屋。他承认心里有那么点骚动,就好像一些酒客喝醉了调侃某个妃子的风流之事,他总能从中联想到什么,可是他自认为是一个读书人,心中除了圣贤书,是装不得半抹不堪之事,他只能从读过的书中找答案,老子曰: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他并不能搞清楚自己。

  父亲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当了这么久的小二,生意上的事情他还只是皮毛,至今连算盘都摸不明白。父亲只能暗暗摇头,嘴里念叨着:

  “蠢性也,也罢也罢...”

  在这种忧虑的环境中,老掌柜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能感知到一些轻微的,大风来临前的小征兆,像暴雨前夕丛林里的聒噪,他听得一清二楚。所以在自己病的还不是那么重的时候,给自己打了一口还凑合的棺材,当然这是秘密中进行的,儿子都不知道。

  棺材打完后的功夫,老掌柜又掏出了这辈子攒的棺材本,提上二斤上好的黄酒直奔了对面裁缝铺,他知道儿子早就倾心于熊家三姑娘,今天要做个了结。

  俩人向来也算个老相识,几杯酒下肚,觥筹交错之间,父亲便为陈刿讨了个媳妇。

  熊掌柜的铺子相对于小酒馆,生意只能是半斤八两,卖酒的跟裁衣服的,也谈不上谁更高贵。但是熊掌柜膝下无子,家里的婆娘为他生了三个姑娘,这断了香火的命他也认了,得亏是三个姑娘模样都长的俏,不愁嫁。大女儿嫁了个肥头盐商,算是半个阔太太,二女儿攀上了京城的副员外,前途无量。

  可这小女儿芳龄才不到二十,却被他二两酒下肚,允了小酒馆老掌柜的提亲。清醒过后的熊掌柜甚是懊悔,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他没那个脸面去打破这么多年的交识,只能以女儿年龄还小为由,多收了几十石彩礼。

  这一场婚事耗尽了老掌柜的家当,他知道现在是除了这破酒馆,是真真的再没有什么拿得出手了。

  喜事办的漂漂亮亮,风风光光。陈刿很喜欢这个妻子,尽管木讷的他连掀个盖头都要被大伙取笑,他朝思暮想的姑娘,终于能跟他名正言顺的同床共枕,以前他的世界里只有书和科考,现在多了他的夫人。

  老掌柜偷偷准备的棺材排上了用场,喜庆了一个月的小酒馆,贴的红纸桃符,还没被风雨撕碎,就覆了一层白符灵纸,老掌柜走了,走的毫无征兆,像是晴空万里突然变成乌云密布,一个闪电劈下来,他措手不及。

  从前是老掌柜照顾自己,活都自个揽着,日子再艰难也没叫过一声苦,现在换了角色,陈刿扛起了家中顶梁柱的位置,只是抗的很吃力,很力不从心。

  天气越来越冷了,入秋的京城里散布着一堆不太好的风声,树叶开始掉个精光,有人说,要变天了。

  3

  小破酒馆越来越老了,朴实平常的木桌椅,像染了一层岁月的灰白,摇摇欲坠。好在以前是两个人,现在还是两个人,酒馆依旧是好死不耐的凑合开着。

  天蒙蒙亮,陈刿就摸起来打灯,将闷了一晚上的酒缸豁开一个口子,撒入晒干的桂花叶,这样白天舀出的酒就多了份清香。

  这是老掌柜教给陈刿的独家秘方,陈刿只记得这一个,从前老掌柜在的时候,小酒馆虽小,酒的品种却琳琅满目,文人骚客或是乡野村夫,都爱来讨一份几文钱的不醉不归。陈家世世代代靠制酒度日,也算个老字号 。陈刿清楚,风水十年转,总有低沉的时候,再怎么困难,也要把这份招牌守住。

  秋意渐浓,早晨推开门,袭来扑面的冰凉,像后妈的抚摸。陈刿心疼这个小媳妇,连菜都自己去买,唯恐她收到一点不顺心之事,捧在心中如至宝。

  如今的京城显得有些落寞,时不时有几支骑马的御刀官兵从中穿梭,卷起一阵残叶在空中飘零。陈刿裹紧了衣裳,仍感觉风吹进了胸膛。四处都有人传言,诸如北方战事吃紧,皇帝杀了御前将军泄恨,更有甚者露出惊恐的神色,斗胆小声窃窃道“京城要完”等言论,陈刿只管买他的菜,心里暗道简直是大逆不道之言,打仗那是当兵的事,天塌了不还有皇上嘛,他只顾得上自家小酒馆和小媳妇,其他一论视为不必要事宜。

  媳妇并不能为他分担一点力气,反而整日坐在梳妆镜前,琢磨胭脂水粉之事,像一把丝绸做的剪刀,中看不中用,华而不实。

  陈刿到了酒馆门口,听到一阵喧嚣动静,屋内人讲话声如洪钟,他心中生疑,快步走进了酒馆。

  三个官差正坐的威风凛凛,阔声谈论着,嗓门犹如咆哮之势,见陈刿见了屋,其中一黑脸大胡子官差忙喝到:

  “掌柜的!三斤切牛肉,再来二斤好酒,温一温,要舒坦的!”

  另一携刀者忙补充道:“掌柜好生的福气呀!小娘子长得这般俊俏,犹如天上的仙女而不及呢!”

  那几个官差放荡的哄笑一堂,脸上尽是玩弄的意味。

  陈刿只当做没听见,心中虽有愠怒,却不敢言表,转身到后屋准备酒食,将酒瓢掷地劈啦响。这兵荒马乱的,跟当差的扯上关系,动不动就是掉脑袋的事,皇上都开始乱杀人了,他这平头老百姓又算得了什么呢。

  送走了官差,这酒馆又空空荡荡了,来喝酒的酒客越来越少,天也越来越冷。陈刿其实微微能感到,那些并不引人注目的小变动,给日子带来很多潜移默化的变化,他的心里也微微打着鼓,生出似有若无的恐慌,窜进酒馆的各个角落。

  陈刿已经很久不看他的书了,越发紧巴的生活让他失去了这些闲情逸致,柴米油盐装满了他所有的精力,媳妇是他唯一的宠爱,他从不敢大声苛责她一句,不管她怎么骄奢撒泼,他沉默惯了。

  在冬月的尾巴里,京城降来了第一场嗷嗷大雪,陈刿也迎来了他人生中不可多得的时刻,他要当爹了,大夫给媳妇把完脉后平静说出了结果,他像个孩子似的激动不已,在卧房里进进出出,他脸上的表情像极了喜极而泣,岁月的划痕绽开了花,他恨不得马上找个知心故己分享这天降的喜悦,可是他一推开门看见满目的惨白,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朋友。

  4

  高宗皇帝又发怒了。

  跪在门外的太监战战兢兢,低着脑袋不敢出声。屋内传来瓷器剧烈的破碎声,掀翻椅子的翻腾声,每一阵动静都能让这个宦官吓得满地摸爬,屁滚尿流。

  皇帝累了,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汗珠子从青筋暴起的额头淌下,这屋子里能摔的,能砸的,都让他折腾了个遍。

  最后,他拖着痛苦的身体伏在地上,眼神呆滞,宛如一条濒临的死狗,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恐惧,和绝望,该杀的都让他杀光了,不该杀的也让他杀光了。要砍自己人头的人和自己的王宫仅一城之隔,他派出去的所有信誓旦旦的将士都送了命,或死在战场上,尸体腐烂被野狗分尸,死无葬身之地:或吃了败仗,也会死在他的刽子手下,非冤则枉。已经没有人愿意为他去出征了,前方的战事从头开始就没传回来一个让他振奋的消息,他觉得这回真的完了。

  他猛推大门,屋外是漫天飞雪,冷风伴着冰花吹在他脸上,弥天飞舞的雪花看起来像为他而撒的灵钱,被雪覆盖的宫殿是冰凉的棺材,他眼神抽搐,揪起地上胆战心惊的太监,质问他怎么办?太监抖得更厉害了,不敢和他对视,瓮声瓮气又支支吾吾说需请高人。

  那高人还真就被带入大殿,跪在皇帝面前瑟瑟发抖,皇帝问如何扭转这局势。

  高人此时并不高明,讲话含糊其辞,完全没有往日的仙风道骨,皇帝欲怒,这才吞吞吐吐道需借天时,如何借天时,找风水宝地建立通天台,杀牛羊祭祀,五谷上奉,借风借雨借丰收,借天时地利人和。

  忠臣义士早看出这端倪,还是那一套障眼之术,不过是自圆其说罢了,却无人敢闻。皇帝疯了,他信,谁拦他,他杀谁。

  那高人使出浑身解数,佛尘绕地三下,双瞳一开,曰算出来了,那风水宝地,不偏不倚,不歪不正,就落到了陈刿的小酒馆上。

  陈刿此时还并不知道自家的小酒馆落了个风水宝地的称号。媳妇的肚子越来越大,人也干脆不起床了,嘴巴更闲不住,还得吃好的。陈刿身上的担子越来越沉了,他本来就瘦小,这两个月一挺过去,瞬间苍老了半辈子,他感觉自己丢的肉都长进了媳妇鼓起来的肚子上,反正都是一家的肉,丢了不心疼。

  皇帝派出了巡抚大臣去办此事,限时三天死期。一行官老爷带着兵马闯进了小酒馆,陈刿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官差,没等他反应过来,桌子椅子还有温好的兰花酒被砸了个稀巴烂,本就泛着岁月痕迹的老古董在暴力下不堪一击,酒馆像一个喧闹又血腥的沙场,上演着各种心碎又悲凉的情节,他急了,他不干,他憋红了脸也没憋出什么东西,他突然想起什么又跑起卧房抱起了妻子,他跑出门外,便是轰的一声,酒馆东边的墙被人推倒了,他的心里也是轰的一沉,好像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陈刿把媳妇送进了裁缝铺,又发了疯的冲进小酒馆,他终于有了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和力气,他大声的叫唤着,去狠狠抓那些正在进行破坏的官差,他像一只猴子般被人无视,在一旁撕心裂肺,又像一只落水狗被人拎出来,被狠狠摔在雪地里,那人又丢给他一张诏书和一袋银子,说给皇上办事,再阻拦格杀勿论。

  他认得字,那是皇帝的亲笔,他在地上嚎啕大哭,悲伤到肝肠寸断,他放声嘶吼,天空中飘来零星小雪,落在身体的每一处。

  他痛苦,他不甘心,皇帝拥有万均江山,豪宅数倾,为何偏偏要跟他一个小酒馆过不去。他不要银子,也不要补偿,小酒馆挣得不多,但人熟地熟还算落个自在,百年的招牌祖祖流传,老掌柜教他酿酒捣药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凭什么到他手上就毁于一旦,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知道是过了许久,也不知道泪流干了还是悲痛堵塞了喉咙,他不再出声,他在人群中固执的沉默,眼神冷漠看着自己寄托了一生情感的小酒馆被拆的干干净净,雪堆积在身,没人拉他起来,他甚至感觉不到冷,心中的积雪比这寒风还要冰冷。

  那座富丽堂皇的通天台终于是建了起来,在这片古老的街道上显得空前绝后,摆上了各式各样美轮美奂的金银珠翠,牛头马肉,烧上三尊香炉,插上熏香,却怎么也点不着火,大法师急了,一把全部点着,烧的台上烟雾缭绕。那高人施了法,通了天意,皇帝还亲自请了神仙。

  没人想到这里以前曾是一个孤独的小酒馆,那些飘着酒香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好像再也没有人见到陈刿,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谁的记忆里,在那些得过且过的日子里显得无足轻重。

  据说这通天大法甚是有效,皇帝赢了大胜仗,他的江山又保住了,京城也是雀跃一片,皇帝高兴,百姓就舒服,何乐而不为,那高人据说被授予为大国师,辅佐皇帝左右,太监也被封了爵,当了总督二总管。

  只是弥天飞雪倒是折腾了大半个月也没停,那些古稀的老人望着天空说,这是上仙显灵了。

  

  5

  往后的日子里,那些醉鬼们只有找不到地方一醉方休的时候,才会偶尔想起那个十文钱一盅的小酒馆,回忆起那些个温柔眷恋的时光。

  清醒着的人最麻木,喝醉了的人最多情。

  有人说那天夜里,陈刿从小酒馆的废墟里背起行囊,消失在雪夜的街角,也有人说,陈刿在雪地坐了一夜,被冻成冰人化成雪花,跟大地融在了一起。

  那都无从考证了。

  

[完]

本故事灵感来源于许嵩歌曲《拆东墙》,作者晏十三,禁止任何商业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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