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想来,可还是来了。
白森森空气,白森森的墙壁,白森森的大褂和牙齿。“你的精神是有点问题。建议你平时多参加社交,再辅以药物治疗,以后随诊。”两道白森森的光芒从厚厚眼镜后面投射过来,似乎要穿透我的那颗形状颇幽默的脑袋,以印正他无可辩驳的诊断。
这就是我排了一上午的专家号才得到的结果。走出医院门诊楼,我扭头回望了一眼高高悬立的“门诊”二字,随手将药物扔进了旁边寂寞的垃圾桶。一阵晕眩袭来,脑瓜又漾起疼痛,肆意撕扯着我全身神经。
我蹲在地上,捂着脑袋。路边小翠的那辆红色电瓶车还在,小翠呢?
我的脑瓜有问题。这我早知道,我妈早就坦诚地给我定性了。至于这个时间,可以追溯到我血糊糊地卡在她两腿间进退两难时。如果说那时我脑瓜就有问题,那她一定是有一份功劳的,因为差点把我给憋死。不过,她从未承认过,只是扯着嗓子骂谢老三那个狗日的混蛋,才导致她受苦受难,才生出这样个傻儿子。而谢老三才懒得理她,经常听不见或者装着听不见,爬到骚情的张寡妇身上吭哧吭哧地耕耘才是他的王道乐土。所以我妈骂得更凶了,然后乜着眼看着小老鼠样躺在旁边的我:狗日谢老三的种,肯定是孬种,脑瓜肯定有问题。后来谢老三醉酒、一头跌进粪坑淹死了;她仍不愿放过他,有事没事就骂上几句,仿佛不这样生活就少了几分乐趣。当然也不放过我,谁叫我长得太像叫那个该死的谢老三了,我妈说。
我的脑瓜不正常,这是我妈的定论。事实上,她的说法好像也没错。小学一年级时,我曾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面无表情地把一个女生的裤子扯了下来。然后站在旁边直着脖子呆着,没跑。那个女生的模样我已经记不清了,甚至她头发长还是短。只记得她的哇哇大哭引来了班主任。班主任咬牙切齿,你他妈是谁的种,脑瓜是不是有问题。显然不解气,又对我一顿连扇带踹,然后喊家长到校。
我为什么要脱那个女生的裤子,可能她爹是班主任,她一脸傲娇样让我不爽,或许她的个头比我高,或许唯一的原因是我大脑那一刻严重短路,即脑瓜有问题。这不怪我,无法控制。
我妈半天才来,一上来就心急火燎地重复了班主任的节奏。然后说我是谢老三的儿子,谢老三的脑子就不正常,遗传。班主任点点头表示完全认同,让她领回家想点办法让我开开窍,比如吃点猪脑。我妈就揪着我的耳朵回了家。没有让我吃猪脑,而是把我关在猪圈好几天,可是我似乎也没什么长进。我妈也泄气了,说我就是一缩小版的谢老三,从内到外都一个屌样。
从那以后,我在学校威名远扬,并荣获一雅号:傻蛋。无所谓,傻蛋就傻蛋,至少比我妈给我起的小名(孬种)好听,我也乐意接受。别人视我如瘟神,往往避之不及,而狗蛋与麻杆则是例外,他们自己说是我的狐朋狗友。当然,他们从未把我当傻子看,所以有事时就把我推出来,然后我们就有福同享,有难我扛。比如,我家那只下蛋的芦花老母鸡就是我奋力抓出来,然后河边麻杆烧了个叫化鸡。我们风卷残云后只剩下一堆鸡骨头。我妈以为是别人偷走了,骂了三天的大街,裤裆里的东西满天飞。后来才知道是我下的手,出人意料的是,没有打我,尽管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了,反而坐在门口一个人笑了又笑。直到现在我也没闹明白,当然也闹不明白,更不想明白。想多了,太累;而且我的脑瓜有问题,不需要知道什么。
没混到小学毕业,我就由“傻蛋”变成了“滚蛋”,那年我大概十五岁,具体年纪也没啥意义。反正一上课就打瞌睡、淌哈喇子,白瞎钱,我妈说,脑瓜不够用,身板够用就行了。于是田地里的农活一股脑全放到我的肩头。我妈偶尔摸一把锄头外,常靠在门边笑盈盈嗑着瓜子,白白胖胖的。其实,我觉得上学还是有点收获的,至少会写自己大名:谢谢(我很喜欢它,好记,就是笔画太多,费劲)。这对我很重要。一天中午,我把一车大粪拉到地头,然后路边抠着脚丫子喘气。一只又大又黑的屎壳郎从粪土中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经过我面前时抬头看了我一眼,呲了呲牙,好像还特么的笑了笑。我本想一脚踩死它,最终也没落下去。而是把它抓在手中带回了家,晚上放入了我妈的被窝。为什么这样,我也没怎么想,反正我做了,然后我钻进自己臭哄哄的被窝,睡了。
第二天早上一爬起来,我掀开了我妈的被窝,一堆白花花的肉堆在眼前,有点头晕。(我妈平时洗澡、换衣服从不避我,好像她从未把我当作一个带把的。)我在尽量不打扰她睡觉的前提下,找遍了床上角角落落,也没发现那只屎壳郎的踪迹。我有些恐慌,又有些不甘。它是钻进了我妈的大白屁股里了,还是半夜爬进了我的身体里,最后在我的脑瓜里停下来、安营扎寨?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我始终觉得。从那以后,我的脑瓜一想事情就会隐隐作痛,有时爆痛。因为有一只虫子在我脑子里爬来爬去。我曾试图把它挖出来,可除了太阳穴留下几个凹坑外,一无所获。
我觉得我真无可救药了。
我跑到猪圈里想了一宿,(臭气会让头痛病减轻些。)我决定去外面闯荡闯荡。为了钱?好像不需要;为了理想?别玷污这个词。就是觉得家里待不下去了,嘴巴里也都是一股屎臭味。我跟我妈说了,她瞪着眼盯了我一会,又笑了。就我这个德行还想去外面闯?别特么逗了!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就是我这样的。不过,她又修正了她的说法,谁会买一个傻子呢,除非自己也脑瓜有毛病。
事情证明,她错了,至少部分错了。我一口气跑到一个叫东莞的地方,那里还找到了工作,还找到了爱情。我的工作是每天楼上楼下搬货物,充分发挥我五大三粗的特长。我觉得自己的脑瓜也好使了很多,像抹了润滑油,想事情也不需要到厕所里去了。我在想什么事呢?我在想厂里一个叫小翠的大眼睛女工。不知为啥,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她。我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喜欢女人,对男人更没爱好。我觉得厂里也就她对我最热情,因为她“谢谢”两个字常常挂在嘴边。怎样讨好女孩的欢心,我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我就冲她笑,或微笑或傻笑,无论何时何地,刮风下雨,只要碰面。久了她也冲我笑。笑着笑着熟悉了,笑着笑着手牵在一起。她说会笑的男人很善良,很柔软,像她爸。于是决定和我走到一起,一直走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善不善良、柔不柔软,但我知道自己脑瓜有毛病,但我没打算告诉她,估计告诉她她也不信,后来她才让自己相信了,并表现果决。
没过多久,她整个搬到我那里,把我租住的小屋塞得满满当当。当天晚上,喝了点小酒,她提议我们做爱。我可怜的记忆中,似乎从未拒绝过别人,所以今晚自然也不会。小翠两手上下翻飞,三下五除二先扒掉我的衣服,然后是她自己的,更快。躺下来,我们像极了两只剥了苇叶的大肉粽。我将小翠紧紧压在身下,仅仅压在身下,尽管小翠的小手在热情引导,我仍无法挺进她柔软的身体。也许是太紧张了,第一次,许多男人都这样,小翠说。休息了会再次上马,还是风采依然,蔫了巴叽。小翠终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把将我掀了下来。
她认为我应立即去看医生,尽管我一百个不情愿,但为了我们今后的幸福,今天一大早还是出现在市医院,小翠骑电瓶车送我来的。在护士的指引下,我挂了心理门诊,而不是男性病科;我自以为根源是我大脑引起的床上毛病。在小翠赤裸裸、一览无余地摆在我面前时,我大脑里有个东西猛然炸裂开来,一阵剧痛,然后我就软绵绵地倒在小翠身上。在门诊外候诊时,我试图想发生了什么。应该是那只屎壳郎蛰伏太久了,那时抖了抖一对坚硬的翅膀。我跟医生说了,他更坚定了他的判断。
不久,小翠才回来,提着一大袋东西。她问我具体情况,我把病历本递给了她。她很是认真瞧了又瞧。(医生的字估计只有医生自己才认识,还有小翠的学力比我还低)。而那副认真样和给我壮阳的一盒盒滋补品却让我眼泪鼻涕满面,在返回的路上,我紧紧抱住她纤细的腰,全抹在她薄薄的秋衣上。
滋补品吃了又吃,还是不顶用。小翠也认为我心理出了问题,而不是身体。我毫无隐瞒地告诉了她我以前的光辉岁月。小翠听了默然不应,只是第二天她搬走了属于她的一切,没吃完的一袋米留下了。然后像风一样从我身边飘走了,几乎没留任何痕迹,直到三年后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我在一家按摩店再次遇到她。
现在,我又是光棍一条。这其实没什么,这样的结局早已注定,犹如一朵花,开放与否,最终都是零落。我既没感到轻松,也没沮丧。在东莞待的第三年里,我妈打电话让我回家一趟,十万火急。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知道我的联系方式,但她想知道就知道了。就像小时候,我三天三夜不回家,她也不找我;一找就一个准,二话不说,提着耳朵就拎了回去。我也一声不吭。我的脑瓜又隐隐作痛,但我不能不想,她让我回家的原因。想了半天,也没什么结果。算了,不管它了,脑袋快要爆炸了。
最终我还是回去了。为什么要回去?我妈的再三请求?我的好奇心?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反正我回去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回家了才知道,我妈要春风二度——嫁人,让我见证她的幸福时刻。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重要?只有她才知道。我很怀疑她的脑瓜是不是也有问题。那个男人据说是邻村的,我感觉似曾相识,不知为什么。我是空着手回来的,不过我妈并不介意,似乎只要回来就行。为了不打扰她们的好事,我待上二天就离开了。临走前麻杆告诉我,我后爹是个杀猪的,超有钱。听到这个东西,我心头涌出一抹担忧,有一天他会不会豪气大发,把我当猪给杀了,所以我仓皇逃离了那个欢天喜地所谓的家。我知道这样想或许不对,可谁让我脑瓜有问题呢?
前面我说了,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我听到背后有人叫我,那时我叼支烟、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小翠花枝招展、大眼神飞地斜靠在门边,屋里散漫粉色的诱人柔光。
小翠说,她是重操旧业。
小翠说,不好意思,以前没说。
小翠又说,如果我能,今晚她免费。
我把小翠推倒在床上。结果让我惊骇,把小翠拖到胯间干得死去活来,然而我并未感到任何快活。最后我还是把身上所有的扔给了她,然后在她嘤嘤哭泣中提起裤子离去。
从那以后我再未走进那条街,再也没见过小翠。我离开了那个叫东莞的城市。
后来,我又回趟老家,接到派出所的严令通知,料理我妈的后事,那个杀猪的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后把我妈一刀给捅了。落满灰尘的堂屋条几中央,相框中的她嘴角挂着鄙薄的笑,直直地盯着我。我顿时又特么头痛欲裂,仿佛看到屎壳郎淫笑着,肆意在我脑浆里翻滚。两眼一黑,我昏死了过去。
我一把火把家烧了。看着红红的火焰升腾欢呼灰飞烟灭,我顿感无比轻松舒畅,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向远方更深的黑暗中走去……
这就是我一个人的故事,应该不是你们的故事。你们如果看到了,对不起,就当是一个神经病的呓语好了,可千万别对我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