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美 诗

  一、

  惊蛰的老婆忽然疯了。

  她到枫香岭挑一担柴,去时好好的,回来却换了个人。

  大老远挑回的一担精柴,眨眼就要进屋,却被抛入了门口的大溪。进屋之后,她先是砸,盘碗杯盏,见什么砸什么。能砸的都砸完后,她抓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于是就开始剪,先是剪身上的衣裳,剪床上的被褥,后来就抓什么剪什么。她挥舞着那把剪刀,嘴里骂骂咧咧的。她的嘴成了一个垃圾畚斗,一些她从来没出过口的恶毒污秽的字眼,源源不断地从里朝外倒,一畚斗紧跟着一畚斗。她的身体就像个煤油炉子,这些年来一直蓄着,但是现在被谁点着了,仇恨就像干豆荚一样噼哩叭啦地燃着,越燃越旺。

  惊蛰被人从地里叫回来。惊蛰上去就是两个耳光。惊蛰下手从来都那么狠。但这一次并没奏效。惊蛰老婆像条疯狗一样反扑上去。惊蛰的脸被撕破了。

  四五个男人上去,总算把她捺到床上。刚一松劲,她又像案板的猪一样蹦了起来。她的力气就像她的仇恨,搞不懂是从哪冒出来。男人们不得不用绳子把她捆到床上。她挣着,蹦着,骂着。终于,困兽般嘴一歪,吐出一堆白沫,死过去了。

  惊蛰的娘也闻讯赶来。老太婆已经七十多岁,牙板却齐崭崭的,还能把炒蚕豆嚼得咬牙切齿。她说:怕是中了邪,请个肚仙婆问问吧。惊蛰说:瞎掺和什么?念你的佛去!惊蛰娘说:阿大啊,人硬不过命——。惊蛰说:屁。惊蛰娘嚅嚅着牙床,还没罢休的意思。惊蛰拉下了脸:你还不滚啊???

  惊蛰拉下脸时,眼珠便弹了出来,像两面铜锣。惊蛰就这副吃相,对谁都一样。

  半夜里,惊蛰睡得正香,被女儿叫醒了。“爹,你听,你快听!”

  惊蛰就听到了一种怪怪的笑声:嗨嗨——嗨嗨——嗨嗨嗨——。笑声停停歇歇,一阵一阵的,把个后半夜弄得汗毛凛凛。女儿说:爹,我怕。惊蛰说:怕个屁。惊蛰就穿上衣服走出去。笑声是被捆在堂屋的老婆发出来的。惊蛰立在她前面,拉下脸:你笑什么?老婆已经把绳子全部挣到了下半身,她把上身直起来,眼睛像两个玻璃珠子似的转了一圈,但是没有什么落进她的眼睛。“嗨嗨”,她对着黑暗又笑了一下。

  第二天半早上,惊蛰的拖拉机“突突突”回来了,车斗里载了乡卫生院的麻医生。折腾了一个晚上,惊蛰老婆睡得很熟,神色娴静,看上去还是惊蛰以前那个女人。医生给女人打了两针,开了个处方,走前掷下话:“也许是受了惊吓,看看再说吧。”

  但针和药并没起什么作用。夜里,惊蛰老婆又闹了起来。先是像前一夜样地笑,把女儿、惊蛰都笑醒了,后来又开始哭。那种哭很难形容,一阵子像个小孩,再一阵又像个老人。哭声明明从她的嘴里出来,却空空洞洞的,仿佛来自于她的身体之外。“你哭什么啊?”惊蛰问。惊蛰老婆还是哭,好像她并不为什么哭。“你怕什么啊?”惊蛰再问。惊蛰老婆还是哭,好像她并不是因为害怕才哭,她哭纯粹是为了让听的人害怕。

  惊蛰一向以来都不怕哭。如果哭的是别人,死爹葬娘,他都无动于衷。如果哭的是家里人,他两个耳光过去,都会收住声。不光是哭,其他事情也一样。惊蛰活了四十多年,还从来没怕过什么。

  “日他娘,我怕你什么?”惊蛰说,他从来都这么说。

  农村的活忙时忙闲时闲,闲下来时乡里人精力过剩,就爱打个赌。饭桌上有人指着一个囫囵鸡子(熟鸡蛋)跟惊蛰说:你要能把它一口咽下,算服你。惊蛰说:日他娘,我怕你什么?第一口,他先挟了一个差不多大小的饭团,放入嘴里。成。于是第二口,他硬是把整个熟鸡蛋给一口咽下了。

  那时,惊蛰三十出头,还是青皮光棍一个。他娘和爹都急啊,但惊蛰不急:日他娘,我还怕没老婆?后来他果然看上了雅璜庄一姑娘。惊蛰的村叫老鸦窠,在山沟沟深处,那条著名的乌甲河就是从村庄的脚趾缝里流出来,而雅璜庄却在河的下游,隔着十来里水,姑娘的亲戚都看不上惊蛰那穷山沟,有人放言说:谁见过水往高处流的?还有人说:真嫁不出去也可以腌起来啊?这些难听的话传到了惊蛰耳中。惊蛰说:日他娘,我怕你什么?他就提着两瓶酒闯进了姑娘家。姑娘的父母除了不喜欢那地方,也不喜欢他这人。但又不好直口拒绝,就找了个托口。惊蛰家里有兄弟八个,加上父母,一窝十人就挤在一幢黑乎乎的老房子里。姑娘的爹说:别的不提,要嫁过去了,住哪啊?惊蛰呆呆,说:倒是。就拔脚回来了。姑娘家很高兴,以为这事完了,因为惊蛰走时抡回了那两瓶酒。

  那时候还是大集体,要批个地基造房子比公鸡下蛋还难。可这事对惊蛰来说没完。他开始朝公社跑,一遍一遍地,大概跑了有三十几遍吧,公社那个管事的干部实在受不了就答应了。但批出地基并不等于就能造起房子,起房子还得有木头,梁啊柱啊椽啊从哪来?要再批一间房子的木头,管事的干部死活不答应了。树在山上好好长着,大的能做梁做柱,小的能做椽做桩,但没批条却进不了屋。怎么办?惊蛰有办法。偷!一幢房子得多少根梁多少根柱多少根椽啊?一趟一趟的,这事没法不让人发现。于是村书记就找上了门。“批条呢?”书记问。“批条?”惊蛰反问。“你这是在盗窃集体财产。”书记说。“书记,你有老婆,对不?”惊蛰问。“对!”书记说。“可我都三十出头了,还没娶上老婆,对不?”惊蛰问。“对!”书记说。“按辈份排,你是我叔,你不想让侄子打一辈子光棍,对不?”惊蛰问。“对!”书记说。“那好,这事你就当没看见。”惊蛰说。“这话怎么说?”书记问。“我相中了一姑娘,但得有房子她才嫁我。”惊蛰说。“这是两回事。”书记说。“什么两回事?你这叫饱汉不知饿汉饥。另外,公社批了我地基,就是答应让我造房子了。造房子就得用木头,木头哪来,当然得山上砍下来。树是集体的,这个对。但你想,我一公社社员,人都属于集体,当然我要造的房子也属于集体。木头长在山上属于集体,放到我屋里也属于集体。这事没什么区别啊?这怎么能算盗窃集体财产呢?”“啥——”书记被他说得糊涂了。“书记,要不换个办法:你把老婆让出来给我用?”惊蛰眼睛里的两面铜锣又弹了出来。“你——”“可问题是这样一搞,你就没老婆了。我知道这办法不好。所以,还是让我自己娶一个吧。这样,你当你的书记,我砍我的树,你睡你的老婆,我娶我的老婆。不挺好吗?”靠着这一通歪理,半年时间,惊蛰的新房子竖了起来。第二年开春,那姑娘也被惊蛰娶回了家。

  “日他娘,我怕你什么?”惊蛰说。他从来都这么对人说话。他就靠着这句话顺顺当当地活了四十多年。但那天,老婆笑一阵哭一阵的那个晚上,惊蛰忽然感觉到了害怕。温顺的老婆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疯子,她毫无来由地笑,又毫无来由地哭,把他搞得心里空荡荡的,把他弄得背脊骨凉丝丝的。他若隐若现地感到,自己一家顺顺当当、和和满满的生活就要发生改变了。真正让他感到害怕的是,面对即将到来的灾难,他却半点办法都没有,他只能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纸烟。

  惊蛰娘天天嚅着牙床来看儿媳。她生了八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死得早,八个儿子全给娶进了媳妇,但媳妇们却一个比一个刁蛮,唯有大儿媳妇做人贤慧待她贴心。“怎么样啊?好些了吗?”老太婆问。但她的儿子看都不看她一眼。惊蛰的女儿芍药已经十多岁了,那些天她都没去上学,天天守在家里,烧饭,洗衣,伺侯母亲。惊蛰开着拖拉机又跑了趟乡卫生院。麻医生第二次来给她扎了两针,挂了两瓶吊的,又开了一些中药。但半个月过去了,惊蛰老婆的病并不见好转,她依然白天疯疯癫癫地闹,一到晚上又是笑又是哭的。

  二、

  惊蛰在后山的自留地里给玉米除草。玉米从秧地拔来种下不久,老婆患了病,惊蛰就再没来过地头。地头的草也像是疯了,它们肆无忌惮地朝上窜,把玉米淹没在夹腋下。草耙起起落落间,杂草没怎么削掉,倒是连根耙掉了两枝玉米。惊蛰就坐到地头的香榧树下吃闷烟,草耙被反扣在屁股底下。

  惊蛰的娘跌跌拌拌地在地头现身了:“阿大阿大——”。

  惊蛰阴沉着脸没理会,上午他刚从乡卫生院回来,麻医生问过情况后跟他说:看来只有进精神病院一条路了。惊蛰想不通啊,好端端一个女人,怎么就变成了个精神病?

  “我知道怎么回事了——”老娘说,那只念佛袋在她胸前一晃一晃的。

  “有屁你就放,瞎急什么?”惊蛰对娘从来没个好声色。

  “真是作孽啊,作孽——”老娘忽然就眼泪鼻涕了。

  “你嚎什么嚎?到底怎么回事?”

  “老大媳妇那天是不是过了枫香岭?”

  “怎么了?”

  “是她,一定是她。你那个妹妹不是葬在枫香岭吗?我今天刚找了个肚仙婆,她说是你妹妹怨气不散,迁怒到你媳妇头上了——”

  “日他娘的!原来是这样——”

  “你放心,我已经问了驱冤鬼的法子——”

  “日他娘的!原来是她啊——”

  “你去把中堂的桌子整一整,点上香纸蜡烛,放上酒菜瓜果,祭一祭她,再赔几句不是——”

  “我有数了,你回吧。”惊蛰就掷掉烟屁股站起来。

  老娘走后,惊蛰继续闷头给玉米除草。现在,草耙明显锋利多了,那些犟头犟脑的杂草哪里是惊蛰的对手,他们整排整排地倒下,于是玉米就一株一株骄傲地在地头挺了出来。

  那天中午,惊蛰照例咪了点黄酒。咪完后也没吃饭,径直拿了把斧头来到前院。屋前那几棵桃树已经有杯口粗了,它们现在光秃秃的,但一到春天,就会开出一树一树红彤彤的桃花。惊蛰的脸庞也红彤彤的,惊蛰开始砍屋前的桃树。桃树是老婆让惊蛰种的。那时房子刚竖起来,新媳妇也刚进门,屋前的这块地一直白着。媳妇说:“惊蛰啊,地白着也是白着,种些桃树吧。”“种桃树有什么用?”惊蛰说。地白着,惊蛰原本是打算种早竹的。“桃花开起来红彤彤一片,多好看啊。”媳妇说。惊蛰听不进别人的话,但这一次不知怎的却顺了媳妇的意。

  砍桃树的时候,惊蛰就想起了那会种桃树的事,那时候媳妇的脸也像桃花一样红彤彤的,但现在她却脸皮蜡黄蜡黄地躺在床上。这样一想,惊蛰砍桃树的手越发狠了。

  “原来是你啊?!”惊蛰对桃树说。

  “你可真够毒的。”惊蛰对桃树说。

  “自己不想活命,倒记恨到别人头上来了?”惊蛰对桃树说。

  “哥哪点待你不好了?再怎么说,关你嫂子什么事?”惊蛰对桃树说。

  “我一个活人,难道还怕你一个死人不成?”惊蛰对桃树说。

  是的,惊蛰之前怕过一阵,但是现在他又不怕了。说话的当儿,惊蛰的斧头可没停,起起落落间,桃树一棵跟着一棵倒下。当砍到最后一棵桃树时,惊蛰动了动念头:媳妇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她想看桃花,我得给她留一棵。这样一想,他就收了手。

  惊蛰把砍倒的桃树拢到一块。去枝,除皮,削尖。半晌功夫,半人高的一堆桃树在惊蛰的手中变成了一根根树桩。

  桃木桩白生生的,装了满满一竹筐。

  太阳偏西的时候,有人在村口碰见了惊蛰,他用一根跺柱背着一筐树桩朝枫香岭方向走。“你干嘛去啊,惊蛰?”别人问他。“我去办点事。”惊蛰说。“你筐里装的什么啊?”别人又问。“桃木桩。”惊蛰说。“这么多桃木桩干嘛用啊?”别人再问。惊蛰嘿嘿笑着已经走远了。

  就着傍晚那点微弱的光,惊蛰又开始喝酒。女儿给他炒了几个热菜,又把小桌子搬到了庭院里。砍去桃树后,院子前的那块地又变成了白地,天像是亮了不少。女儿给他端酒时,不小心把酒给弄翻了,锡酒壶也跌瘪了一块。但惊蛰没有抡起他的大巴掌,惊蛰的心情很好。从枫香岭回来之后,惊蛰的心情一直很好。惊蛰又咪了一口黄酒。老婆的病就要好起来了,惊蛰想。女儿从屋里出来给他添酒的时候,惊蛰甚至起了幻觉,以为走过来的是老婆。

  老婆的脸红彤彤的,就像一树桃花。

三、

  惊蛰是在睡梦中被吵醒的。

  那一夜他睡得很死。他做了很多个梦,乱七八糟的,一个串着一个,隐约记得这些梦都跟妹子有关。具体说些什么,醒来就忆不起了。只最后一个梦却历历在目。那梦没什么情节,从头至尾就只是惊蛰背着个人在山野里没命地狂奔,一个念头支撑着惊蛰:快一点,再快一点,她不能死,我不能让她死。

  惊蛰背上那人是他妹子。那年秋天,二十出头的惊蛰带了老三和妹子去淡竹岗摘策树籽。策树籽摘下来挑到镇上每斤就是一分钱。这边树上惊蛰只听见“喀嚓”一声,那边树上老三和妹子已经连人带枝掉了下来。十来米高的策树,惊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树。他奔过去抱起妹子,妹子只说了句:大哥,我要死了,就不吭声了。惊蛰二话没说,扛起妹子朝下坡窜。刚跃下第一个坎时,听见背后有人喊“大哥”。一扭头,树下还倒着个老三,脸面血糊糊的。惊蛰就迟疑了那么一秒种,直头窜向第二道坎。

  “我不会让你死的!”惊蛰对背上的妹子说。“妹子会不会死就看你了!”惊蛰对自己的脚说。“如果必须死一个,那么就让老三死吧!如果必须死二个以上,那么先让妹子活着,再从其他兄弟中任意挑吧!”惊蛰对看不见的他也从不相信的老天爷说。路其实是有的,上山时他们走的就是那条盘来扭去的羊肠小道。但惊蛰要走的是一条最短的路,所以他的脚就是路。于是,绊人的荆棘丛不见了,扎脚的竹根刀不见了,再高的坎不见了,再陡的坡不见了。最后,路不见了,脚不见了,时间和速度也不见了。

  从无穷无尽的狂奔中,惊蛰汗水淋淋地醒过来了。

  大清早立在他床前的是他老娘。

  “你都做了些什么啊?阿大。”娘的眼角还积着脏兮兮的眼屎,那头乱蓬蓬的枯发,像是一阵风就会被吹走。

  “又怎么了你?”惊蛰看见娘的邋遢相就烦。

  “还问我,不是让你奠一奠你阿妹吗?”老娘说。

  “是啊。”惊蛰一边答着,一边开始穿衣服。

  “你根本没奠。”老娘说。

  “是啊。”惊蛰已经穿好上衣,开始套裤子。

  “你不但没奠,你昨天还去了你妹的坟头。”老娘说。

  “是啊。”惊蛰已经系好了裤带,惊蛰一点都不急。

  “你到她的坟头都干了些什么?”可老娘早急了。

  “噢,我在她的坟头钉了一圈桃木桩,”惊蛰说。这时,惊蛰的手在裤铛拉链的地方停住了,“——奇怪了,这事你怎么知道?”

  “天哪,作孽啊——”老太婆掷开拐杖,坐到地上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啊。”惊蛰皱起眉头。死样怪气的,真是该死了,惊蛰想。惊蛰这样想时就顺手把拉链给拉上了。

  “你的树桩钉着她了。她哭着说:她的头很痛,她的腰板很痛,她的手脚也很痛。她像只剥皮青蛙一样被钉在棺材板上,她冲着我喊:‘娘,我痛死了!我痛死了!’”老太婆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说。

  “是吗?还真有这回事啊?!”惊蛰拧着的眉毛松开了,惊蛰像是笑了一笑。

  “惊蛰啊,她可是你的亲妹子啊。她活着时那么苦,现在都一个死人了你还不让他安份啊?”

  “娘。这话你可错了。”惊蛰的脸攸地拉下了,眼睛里又凸出两面铜锣,“到底是我不让她安份,还是她不让我安份啊???”

  “惊蛰啊,你跟一个死人较什么劲?”

  “我跟死人较劲?她跟活人较什么劲?”

  “你们可是同胞骨肉啊,惊蛰——”

  “够了够了。下回再见着,你给我带个话:她有本事,尽管来闹。”

  天气一日一日地暖和起来,院子里光秃秃的桃树抽出了叶子。惊蛰蹲在台阶上抽烟。这些日子惊蛰一直在盯着那棵桃树。

  快了,桃树就要开花了。惊蛰想。

  但老婆的病并没见好转,她的脸更黄了。

  那天夜里,老婆又闹了起来,这一次闹得比以往几次都要凶。那把剪刀又莫名其妙被她抓到了手里,她剪断了绳子,剪破了衣服,盖着的被子也被她剪开了,她开始狠命地扯那些棉絮。惊蛰进去时,满屋子都是飘飘忽忽的棉絮。听到开门声,她又抓起了剪刀,其实她根本看不见人,但她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就有了追赶的对像,“杀杀杀——”她狂喊着,双手乱舞,剪刀在空中发出“喀嚓喀嚓”的开合声,惊蛰根本无法近身。当惊蛰喊了人赶回来时,她已经瘫在地上,口吐白沫,奄奄一息。

  “送医院吧,惊蛰。”几个人都说。

  惊蛰就抱着老婆上了拖拉机。

  白晃晃的月亮悬在头顶,拖拉机在坑坑洼洼的机耕路上奔着,惊蛰的老婆在惊蛰怀里昏昏沉沉。

  拖拉机一路颠簸着驰上了通向县城的水泥路,惊蛰的老婆忽然动了一下,像打寒颤似的在惊蛰怀里动了一下。

  “惊蛰。”惊蛰像是听见老婆喊了一声。

  “惊蛰。”老婆又气若游丝地喊了一下,这下子惊蛰听清楚了。

  “是我,我是惊蛰。你张开眼睛看我一下。”惊蛰都要哭了。现在,怀里的女人又变成了他的女人。

  “惊蛰,屋前的,桃花,开了吗?”女人断断续续地说,她的眼睛没有睁开。

  “开了开了。”惊蛰真的哭了。惊蛰想不到自己会哭。我也有眼泪吗?惊蛰问自己。两颗泪珠子像应声虫似的,从他眼角钻了出来。

  “开了,开得很好看,过两天,不,明天,明天我就带你去看。”惊蛰说。两条虫子从眼角出发,贴着脸颊,痒痒的,一寸寸向下爬。惊蛰在等着它们爬下来,可虫子却在胡子那地方停下不动了,惊蛰等不及,就用舌头舔了一下,咸咸的。

  但女人就问了这么一句,她再也没有开口。拖拉机在水泥路上狂奔着,女人的手脚在一点点地变凉。月亮落在女人的脸上,很白很白。

  第二天惊蛰的拖拉机回来时,少了个人,多了个骨灰盒。

  天亮后,惊蛰在那棵桃树脚挖个坑,把盒子给埋了。

  干完这事后,他连茶都没喝一口,扛着锄头离开了村子。

  惊蛰挖坑的时候,女儿芍药一直坐在门槛上哭。惊蛰扛着锄头走时,女儿问了句:爹,你干嘛去啊?惊蛰没吱声。一会儿惊蛰却回来了,芍药看见他钻到眠床底下。眠床底下堆放的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被他扒了出来。芍药又问了句:爹,你找什么啊?惊蛰还是没吱声。

  老半天,惊蛰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嗨嗨。”惊蛰笑了一声,笑完后他阴着脸又走了。

  那天临近晌午,大约是各家瓦顶冒出炊烟的时候,村里的许多女人都听到了一记震天的声响。声音是从西北角传来的,很响,又很闷。又是谁家在放石炮吗?没见有人起新房子啊?女人们都在灶头叽咕。芍药也听见了,她正在淘米下锅。饭篮挂得很高,芍药即使站到小凳上也得掂起脚尖才能够着。就在她掂起脚尖快够着饭篮时,那爆破声响了,挂在钩子上的饭篮像是晃了一晃,芍药险些从小凳上跌下来。

  四

  惊蛰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晒太阳。

  现在惊蛰没事就爱搬个椅子坐到屋前。那块地一直白着,惊蛰怕碰那块地。桃花开过又谢了,那株桃树孤零零的立着,惊蛰盯着它看,眼睛像生了根似的。

  春茶摘下炒熟后,一年最忙的季节也便过去。村里人都闲下了,可惊蛰没有,他又接着忙了几天。芍药下个学期就要升高中,他得预备好学费。听说高中的学费不比小学初中,而且去了镇上还得住校,开销更大。靠山吃山,村里的收入除了茶叶就是毛竹,惊蛰寻思着又去砍了几千斤的毛竹。现在惊蛰坐在太阳底下,踏实多了。可手一闲下,心却空了出来。惊蛰又思想起死去的老婆。老婆在时,对这个家,似乎也就是多一只碗多一双筷,你觉不出她的必要。可现在,惊蛰觉出来了。这不是一只碗一双筷的事,这是少了根屋柱子。柱子少一根,屋就会塌下。女人就像灶底下的那把柴火,没她燃着暖着,家只是一个空心的屋壳,日子只是一口没有热气的饭镬。这段时间好歹还有个女儿在,可农忙假眼看就要结束,芍药也该回学校了。惊蛰想像着那个情形:田里地里汗水淋淋忙乎一天归到家,热茶没一杯,热饭没一口,只冰清冷水一个屋壳——

  芍药端了一脚桶脏衣裤来到爹跟前。

  “爹,我不去念书了!”芍药把一件脏裤子摊到洗衣板上打肥皂,她没用眼睛看爹。

  “你说什么?”惊蛰弹出了他的两面铜锣。

  “我去念书,谁给你烧饭,谁给你洗衣服?”芍药说。

  惊蛰回头看女儿,但芍药没抬头,她在换一件衬衣打肥皂。惊蛰只看见了女儿的那双手,它泡在脏兮兮的肥皂水中,红得像越霜的萝卜,上面还有几个尚未全愈的冻疮疤。女儿懂事了,女儿疼爹。惊蛰感到自己的眼睛有点潮,但他还是硬起了声音:

  “你要晓得爹,你就把书给我念好,挣口气,走出这山沟沟,再别回来。”惊蛰说,“你爹我什么苦没吃过?没人洗衣裳,你爹会光屁股出门?没人烧饭,爹会等着白白饿死?”

  惊蛰没等到女儿的回对,却听到身后水珠子啪啦啪啦掉脚桶里的声音。

  芍药端了脚桶去大溪埠头漂衣服,惊蛰照旧像块石头一样坐着。他看那株桃树。桃树下埋了那个木匣子,木匣子里是老婆的一把骨灰。县里正在搞殡改,提倡火葬,不准新做寿坟了。村里有两念佛的老太婆,为求个全尸,赶着吃了老鼠药。其他人都劝惊蛰给老婆做个寿坟,借机也为自己预留一孔。惊蛰没听。老婆舍不下这个家,惊蛰想,那就好歹让她离得近些吧。

  这样念头一来二去,惊蛰就想到了死去的妹。妹死后,娘与其他兄弟都想为她做一座寿坟。惊蛰不同意,“一个短命鬼、半青夭,做什么坟?”其实他是心痛那百来块钱。那钱八个兄弟一分,到他头上也就十多二十块吧,可他就是心痛。

  当然最后,寿坟还是凑合着造了。

  惊蛰真要反对,也是能反对成的。长兄为父,惊蛰若把两面铜锣亮出来,阿弟们出喉咙的话也得咽回肚里。这之前,妹子跟那小白脸的婚事,还不硬是让惊蛰给拦下了?小白脸几次来都让惊蛰给轰了去,最后一次还来,惊蛰抢过台门口那根大门跺柱,没头没脑砸了过去。反对是反对成了,可惊蛰到底没料到妹子会死。

  小白脸走后,妹在床上躺了十多天,滴水不进,只抱了那只铁壳收录机。于是那些天,惊蛰八兄弟加娘整日整夜就只听见那个娘娘腔的梁山伯在妹房里唱,傻里傻气咿咿啊啊的,嘴里像含了一团糯米。到后头,收录机不响了。推门进去,劈头盖脸一股子腥味,血在床上地上像蛇一样游来游去。妹用剪刀割了自己的腕。那台收录机却还被她死死地抱着,老三上去掰了很久才掰开。惊蛰像根湿树桩一样立在床前,他没想到人的血会有这么多,他也没想到腕子里的血居然是黑的,他更没想到,一向胆小柔弱的妹子,最后会犟到以死相争。治丧期间,那个小白脸死皮赖脸的也来了。盖棺前,娘给那只收录机换上新电池,随衣裤鞋袜一块放入棺内。小白脸哭得跟梁山伯似的,别人都跟着抹眼泪。但惊蛰没有。妹不吃不喝躺在床上那会,惊蛰后悔,一天比一天后悔,他担心妹子死掉。妹割腕后,惊蛰反倒心安理得了。

  “我是反对了,你就死给我看啊?我反对,我是为你好;你不想活,能怪谁呢?”惊蛰对着桃树说。

  “你真狠啊,死了还不饶人。可我就不信,狠不过你。”惊蛰对着桃树说。

  这样说着说着,惊蛰就又一次到了妹的坟包前。漫山遍野的杜鹃一夜之间都开了,像是被谁用一把火点着似的,红得张牙舞爪,笑得邪里邪气。坟包也被四周蔓过来的杜鹃给淹没了,桃木树桩散落在四周,像一颗颗活生生拔出来的牙齿。坟坎底层的石块又一次被挖出来了,炸药包又一次被填进去了,引线又一次被牵出来了。惊蛰拍拍手上的泥,点着了一根香烟。红眼睛的烟头,带着狰狞的笑,又一次阴险地接近引线。“滋——”导火线变成一条复仇的火蛇,朝着坟包一路狂窜。

  一声轰天的巨响之后,惊蛰就又一次听到了妹撕心裂肝的喊叫声:

  “娘,我的房子被炸飞了!”

  “娘,我的衣服着火了!我的头发烧焦了!”

  “娘,我找不到耳朵了!我的脚趾头只剩下了四颗!”

  “娘,我成孤鬼野魂了!我被雨淋了!我被雷劈了!我被野狗分尸了!”

  妹一声一声地在娘梦里喊,娘像那台录音机似的又一声一声翻给惊蛰。那声音让人过瘾,惊蛰没事就爱拿出来放一遍。

  “有本事,你再来害我吧!”

  对着桃树,惊蛰又一次嘿嘿笑了起来。

  五

  “爹,有人在屋外唱戏!”芍药衣衫不整地跑来,她被吓着了。

  深更半夜的,谁唱戏?惊蛰不信。

  “是个女的,一身白。”芍药说。

  “不信你去看看——就在屋前那块大石头上。”芍药又说,“已经有好几晚了,抱一铁匣子,凄凄恻恻的唱——”

  “她唱个什么?”惊蛰已经听出了点名堂。

  “今儿唱的是《楼台会》,昨晚上唱的像是《十八相送》,前晚唱的可能是——”芍药也像村里其他小姐妹一样迷戏,她最爱听的一出就是《梁祝》,但她知道爹烦这个。

  “行了行了——”惊蛰果然又烦了。

  “我去看看——”惊蛰就抓了墙上的土铳出门。

  惊蛰的土铳使得准。一入冬,田地里总会有作物被野猪糟蹋,庄里人看见那实蹬蹬的脚印都会亢奋,便呼朋唤狗觅脚印围猎。圈子越合越小,狗吠成一片时,野猪吭哧吭哧地现身了,十来杆土铳一齐开火。但野猪中了铳并不倒,反比往日狂暴十倍。猎人们也不急,放开口子让道,只十来杆土铳十来条狗一路紧追慢赶,直拖至野猪奄奄一息、倒地毙命。后半夜野猪被扛回来了,搁在台门的大石条上等待瓜分。亮堂堂的松明火把下,头铳的得一个猪头,重铳的得四只蹄子,另外着铳的得肚里货,余下的肉再三下五除二。惊蛰扛回家的,不是一个猪头就是四只蹄子。

  “我伤铳野猪都不怕的人,能被谁吓着?”惊蛰跟自己说。

  遍地月光像给庭院铺了一层厚厚的冰棱,那块大石头楞头楞脑地伏于冰上。四野空寂无声,惊蛰就听到了脚底下吱咔吱咔的声音,仿佛地上真的铺了冰棱。

  “你说的人呢,在哪?”惊蛰问,他右手的食指一直没离开过土铳的扳机。

  “刚才明明还在,那铁匣子在月光下亮晶晶的——”芍药说。

  “别自己吓自己了,”惊蛰说,“真有什么牛鬼蛇神,见了爹这杆铳都怕。”

  “日你娘的,有本领来找我啊?吓唬小孩子作啥?”惊蛰对着黑暗狠命放了一铳。

  铁砂子落到大石头上,大石头抖抖身子,只反弹出一身火花,毫发未伤。

  惊蛰第三次去了妹的坟头。他去找那只收录机。

  “我让你唱,我让你拿它害我!”惊蛰一路上都在这样说。

  那只收录机是惊蛰买给妹子的。惊蛰背着妹子一路狂奔五六里路,到入村的平路上时,妹子在背上忽然就说话了。“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你放心,有哥在,你不会死的。”“可我觉得我就要死了,我再也看不见供销社柜架上那只铁壳收录机了。”“你不能死!只要你好好活着,那只铁壳收录机,哥就是偷也会帮你去偷来。”“真的?!那我不死了,大哥,你现在就让我下来。”说完,妹子真的从背上挣了下来,惊蛰却像一匹散架的骆驼一样轰隆倒地。第二天,惊蛰爹让惊蛰去镇里买化肥,惊蛰空着手回来了,他说他在镇上看了场马戏,把钱给弄丢了。就这样,惊蛰用一顿劈头劈脑的蔑条,为妹子换来了那只她日思夜想的铁壳收录机。

  惊蛰在枫香岭那个小山包上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个坟包。

  坟包已夷为平地。雷管和炸药让土包变为土坑,雨水再让四散的泥块复归原位。新一茬的柴草像头发一样长出来,但到底还是比周边短了一截。

  给妹子买那台收录机,还只是个开始。之后是一次又一次地给她买磁带。那会儿,邓丽君出来了,更多的流行歌曲和流行歌手出来了。但妹子让惊蛰买的都是戏曲带子,内里全是越剧。剪刀喀嚓喀嚓,洋车(缝纫机)喀嗒喀嗒。收录机咿咿啊啊的在唱,妹子咿咿啊啊的也在跟着唱。然后那个小白脸出现了。露天戏台搭了三天三夜,小白脸在台上唱了三天三夜。梁兄啊贤弟啊。贤弟啊梁兄啊。妹子说他比磁带上的梁山伯还要梁山伯,于是她自己就成了祝英台,比磁带上的祝英台还要祝英台。

  地块儿是找到了,可过去了那么多年,又经过了几番折腾,这块土下面还会有什么?那只铁壳的收录机即使没烂掉,没被炸碎,它还成个什么样子?即使再掘地三尺,找到它,又能怎么样?把它砸个稀巴烂?把它拿回家像观音菩萨一样供起来?

  惊蛰呆头呆脑在坟地上想了半天,越想越没了力气,最后一锄头没动,回来了。

  没想到当夜妹却现身了。

  妹立在惊蛰的床前,嘿嘿地笑。

  十多年没见,她的面相一点都没变,只是脸色惨兮兮的,没一点血色。身上也还穿着去时的那一身衣裳,一件白底碎花的确良衬衫,一条藏青的直筒卡其裤。

  “你还真的就来了?!”惊蛰说,惊蛰想笑一下,但脸没听使唤。

  妹没答,她只是看着哥,嘿嘿地笑。在惊蛰的记忆中,妹的脸一天到晚都挂着泪痕,但现在她没哭,她在笑,牙齿白厉厉的。那表情很陌生,却底气十足。惊蛰的心慢慢就有些发毛。

  “我还怕你个短命鬼不成?”惊蛰说。但惊蛰已经不敢对她的眼了,两面铜锣就往四下里晃,他想找一家伙。终于他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那支土铳。对,只要把它抓到手中,惊蛰就有底了。土铳离得并不远,惊蛰略微欠欠身就能碰到。但惊蛰动不了,他的身体像是被谁盯到了床板上。惊蛰感觉得到体内的那身力气,可那身力气已经叛变了,已经不听他的话了。

  妹忽然不笑了,妹说:“哥,我找到一幢好屋子了,你再用桃木桩来盯我吧,你再用炸药来炸我吧。”

  “你别走!”惊蛰喊。

  梦像薄冰一样碎了。惊蛰醒来,一身冷汗。拉亮灯看,土铳果然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挂着,可房间门却严严实实地关着。

  惊蛰用手掐大腿。痛。他的身体现在又像是属于他自己了。

  六

  春茶落市后,该给茶山松土施肥了。“小满黄瓜芒种蒲,白露萝卜秋分菜”。农事就讲个节气,惊蛰知道。可他的心思放不到那上头。自妹在梦中拉下那句话后,惊蛰成了条抽去筋的蛇,做什么都提不起神。那句话摞在胃里,就像一只苍蝇,吐不出,拉不掉,时时刻刻让你记着,念着,难受着。

  连炸药都不怕,那是什么房子?惊蛰想了三天三夜都没想出来。

  蹲在屋前,惊蛰又看见了那株桃树。

  惊蛰就呆痴痴的问那株桃树:你说什么房子不怕炸?

  这话不是风,桃树一动没动。

  一只狗摇头晃脑凑了上来。惊蛰就再拿这话问狗。

  但这话也不是狗想要的骨头,狗摇头晃脑走开了。

  惊蛰不死心,就去找人问。

  台门里空荡荡的,男人女人都上田埂地头干活去了。“中农台门”照例有一屋老太婆在友仁家念佛,惊蛰娘意外没在,惊蛰就进去问友仁娘:三婶你说连炸药都不怕哪是什么房子?友仁娘答非所问:惊蛰你不去给茶山上肥,夏茶你摘什么?

  惊蛰再折到“地主台门”。又是一屋老太婆。不过她们不念佛,她们在集体唱赞美诗,过礼拜。其实入教之前她们都念佛。后来不知何故易主后,为表示决心,她们不约而同,把以前念好积攒起来的“经”都掷到了粪缸里。相互间的称谓也跟着改了,以前都叫对方“某某娘”,现在统一叫“弟兄姐妹”。这之后,村里办“白喜事”就出现了两副场面,如果死的是一念佛老太婆,就热热闹闹,念佛做道场,鼓号齐鸣,哭声震天;如果死的是一入教老太婆,便冷冷清清,不兴哭,更不可做道场,只有弟兄姐妹们空双手来送她上天堂。

  惊蛰没听清她们在唱些什么,但声音很齐整,没有一个人拉下。

  看到这场面,惊蛰就想退出来,可友堂娘却把他给拉住了。

  “坐会坐会。”友堂娘就去泡茶。惊蛰知道友堂娘跟他套近乎是想拉自己入教。自打惊蛰老婆死后,她已登过很多次门,快把门槛都踏破了,说了许多入教的好处,说得天花乱坠、唾液四溅,但惊蛰一句都没听进去。惊蛰没心思听她唠叨,趁她端茶的当儿就溜了身。走出台门才想起,忘了问那事。

  芍药返校前的那个晚上,惊蛰知道了答案。

  因为第二天天不亮就得挑铺盖送芍药上学,那天惊蛰睡得挺早。女儿的学费和生活费就在荞麦枕头底下压着,硬梆梆的,一伸手就摸得到,惊蛰睡得很踏实。

  半夜里,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喊惊蛰。

  惊蛰翻个身,就看见一个女人立在床前。影影幢幢的。

  惊蛰不相信,惊蛰揉了揉眼睛。

  没错,立在床前的,是他的女人。她的脸红彤彤的,像屋前那株桃花。

  “惊蛰,我冷!”女人说。

  惊蛰就掀开了他热乎乎的被窝。

  女人温顺地钻进了被窝。

  “惊蛰,我还是冷!”女人说。

  惊蛰就把她给搂紧了。

  “惊蛰,我热不起来。”女人说。

  惊蛰知道怎样让自己的女人热起来。

  惊蛰就三下五除二,把女人的衣裤给剥了,像剥一个白肉粽。惊蛰没想到自己的动作会有这么麻利,仿佛女人一刻都没离开过。

  “现在热起来了吗?”惊蛰问。

  “就要——就要——热起来了——”女人答。

  惊蛰有点意外,这时候女人一向是不吭声的。但惊蛰还是加了加劲。

  慢慢地惊蛰觉得自己热起来了。

  这时,身下却传来古怪的笑声。

  “嘿嘿嘿”,那是从骨头缝里传出来的笑声。

  惊蛰的身体僵住了:这不像是女人的笑声。

  这笑声太熟悉了。天!惊蛰想起来了。

  紧贴着的女人突然就变成了一块寒冰。惊蛰的身体像被火灼着似的弹了起来。十多斤重的棉被掉到地上。

  惊蛰下意识地去够灯绳,手指触到绳就要用劲那一瞬,他硬生生地收了手。他庆幸自己没有看到最怕看到的那一幕:白炽灯下,房间亮得就像一口黑漆漆的棺材。一个熟悉的女人僵尸一样躺着,只有两只眼睛是热的,像深山冷岙的泉眼,不停淌着水。

  这不是真的,一个噩梦而已!惊蛰对自己说。芍药在自己房里好好睡着呢。

  对,只是想像中的一幕。对身体来说唯有硬邦邦的荞麦枕头才是真实的。忘掉可怕的梦,枕着真实的荞麦枕头继续睡吧,天不亮还得送芍药去学校呢。

  七

  惊蛰坐在“地主台门”里晒太阳。

  道地上积起了厚厚的雪被,屋檐上挂着一根根透明的冰棱。

  从惊蛰做的长石条上,能看到天井上方的一方天空。惊蛰觉得,台门就像是一只山魈,朝天张着黑洞洞的嘴,那些冰棱被太阳照着,亮晶晶的,白厉厉的,就像怪兽一颗颗尖利的牙齿。

  太阳一点点地从他身上撤去,很快又从墙壁退到了檐顶。惊蛰觉得冷。

  惊蛰从来没遇上过这么冷的冬天。寒假早放了,但是芍药没有回来。惊蛰觉得自己的体内有一块冰,当太阳退去时,它就开始朝外冒寒气。这些天,惊蛰天天捱在台门里,惊蛰越来越怕天黑。天一黑他就得回家,可自家的屋子冷得就像冰窖。回了屋就得进被窝,但是被窝比冰窖还冷。惊蛰知道,只有把腿脚伸直了,身子才会热起来。可他伸不下去。他的腿早已不听他的使唤,它们只会偷偷地一点一点地朝上缩,直到小腿贴着大腿,大腿贴着肚皮,最后把身体缩成一只刺猬。夜越睡越冷,惊蛰就醒着做梦。他梦见妹又站到了他的床前,妹跟他说:哥,你再来钉我啊,你再来炸我啊,你再来抢我啊,我现在在芍药的身体里。妹又跟他说:哥,我是怕你,可我不怕嫂子,我更不怕芍药。妹再跟他说:哥,我死了,嫂子也死了,娘也死了,芍药也快死了,你一个人活着吧,快快乐乐滋滋润润的活着,活到长命百岁万寿无疆!于是惊蛰又梦见芍药的肚子一天天挺起来,棉袄终于盖不住了。他梦见学校有人跑来报讯,说是芍药割腕了。他推开学生宿舍的门,一股腥味扑面而来,然后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个无比熟悉的场景:黑色的血在地上床上像蛇一样游来游去,芍药的怀里抱着那台收录机,他用手去掰,但是怎么也掰不开,她的手像是焊到了收录机上。每次做到这里,梦就醒了。

  惊蛰不想回家,他想跟人说话。

  但是晒太阳的人都回家了,长石条上只有强华还坐着。

  惊蛰就跟他说话。

  你知道什么房子不怕炸吗?惊蛰问。

  嘿嘿,你不知道,但我知道。惊蛰自己回答。

  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反对我妹的婚事吗?惊蛰问。

  嘿嘿,因为我跟人打了个赌,我打赌说,我也要让我妹嫁到城里去。惊蛰自己回答。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我妹嫁到城里去吗?惊蛰问。

  嘿嘿,你知道用独轮车把一千多斤的毛竹拉到城里去有多累吗?要知道这条机耕路当时还没打通呢。你知道那个时候能坐下歇个脚,吃杯热茶,吃碗热面,他娘的有多惬意吗?可张松就有歇脚的地方,因为他二姐嫁到了城里,赵建军也有,因为他大妹也嫁到了城里。虽然张松他二姐夫是个癞子,虽然赵建军他大妹夫大了他大妹十岁,可那又怎样?我总不能每次都揩他们的油啊?所以我就跟自己打了个赌,再怎么也得让我妹嫁到城里,我得让他们也吃一吃我妹做的面,喝一喝我妹泡的茶,让他们也揩揩我的油。可她却看上了一个戏子,一个娘娘腔的小白脸。你说我能不生气吗?你说我能不反对吗?惊蛰跟强华说。

  我不就想喝一杯热茶吃一碗热面吗?她干嘛就那么狠毒呢?我是她大哥啊。除了那个小白脸的事,我哪一回哪一桩没依顺她?可她现在就不能依顺我一回?她不依顺我就不依顺我,她不想去城里就不去城里,她想嫁小白脸就嫁小白脸,可她干嘛要以死相逼呢?二十多年的兄妹情份就抵不上她跟小白脸那几夜?惊蛰继续跟强华说。

  惊蛰说话时,强华一句都没回答。

  因为强华是一个傻子。惊蛰当然知道强华是一个傻子。

  但是听着听着,强华却站起来管自走了。

  傻子也知道天黑回家。惊蛰很没趣。

  惊蛰就思想着站起来回家,却听到了友堂家的唱诗声。

  是那帮入教老太婆在齐声唱赞美诗。其实她们一直都在那屋子里唱。那么多嗓子加起来,声音肉沉沉的。可惊蛰在想事,在跟傻子说话,他就听不到。但是现在,他听到了。

  惊蛰仔细听了一会。

  听着听着惊蛰就听进去了,他没想到赞美诗有这么好听。但他还是没听出她们在唱些什么。为了听个究竟,惊蛰就走进了屋子。

  正好那条长凳上空着一个位置,惊蛰就挤进去,填了那个缺。

  惊蛰的边上坐了一个老太婆,她朝惊蛰笑笑。惊蛰也笑笑。但惊蛰不认识这个老太婆。惊蛰奇怪,这村子里怎么可能有我不认识的人呢?

  惊蛰问她:你说这世上有鬼吗?

  这世上没鬼,只有心魔。

  惊蛰问:心魔?什么是心魔?

  就是内心的罪孽感。作了恶,瞒过天下人,最终,到底骗不了自己。

  惊蛰又问:我觉得自己很冷,你们不冷吗?

  不冷。因为我们有上帝。

  惊蛰又问:上帝在哪里?

  上帝就在这间屋子里,上帝就在这条凳子上,上帝就在我们唱的赞美诗里。上帝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惊蛰又问:可我怎么就看不见?

  因为你不信。

  惊蛰的心突然热了一下,惊蛰就信了。

  老鸦窠有史以来的第一位男教徒就此诞生了。几天后,在镇上打短工的芍药回村,发现父亲已性情大异。一枚硬币阴阳翻个面。

  豺狼成了羔羊。

  关于这件事,老鸦窠人有两种说法。其一是,恶人惊蛰得了报应,人再蛮横到底硬不过命;另一种说法是,万能的上帝收走了惊蛰眼里的两面铜锣,迷途的羔羊得了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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