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血腥的火坛
龛下诸人皆浑身一震,呼声未绝,一个人影已蹿上佛龛,正是一直歪歪倒倒的李天水!
方转过佛像,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已扑鼻而来。李天水皱紧眉头,再一闪,便自门缝间闪过,眼前忽然大亮,不由眯了眼,片刻后缓缓开目,却见这巨塔佛龛内竟藏了一间十步见方的密室。密室简陋而奇异,室中央凿了一圈石凳子,将两峰骆驼与两只羚羊石雕围于中心,骆驼与羚羊两两背对,驼峰与羚羊角顶起了一个径长四五尺的巨碗状石坛,烈火熊熊燃于坛中,映出了坛边少女惊怖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看向火坛与石凳间,六具僵硬的尸体!
两具死尸穿着黑色连体衣袍,带着口罩,另四具尸体身着与李天水相似的波斯武士衣袍,皆是被人一刀割开咽喉,鲜血洇入土中,自火坛至门缝处一片暗红。
※※※
阿罗撼与波斯公主最后进入室内时。王玄策与杜巨源一步跨至二人身侧,似是防着公主忽然自阿罗撼背上滚落。
波斯公主却是稳稳伏在阿罗撼背上,将目光逐一扫过每具尸身,庄肃中含着深沉的哀戚,像是进行着某种仪式。
“想来此处便是拜火教高昌火坛。”王玄策良久才开口,嗓音已透出疲惫,“那萧萧莫非自这秘室中隐身遁走了么?”
李天水摇摇头,从那六具尸体看向一面石壁,室内四壁极高,连着窟顶,却有一面,自底部嵌进一列泥板,并不显眼,只三四寸见方,间隔约半人高,直通穹顶。王玄策目光一动,他已看见有几块泥板上沾了血痕。
杜巨源急趋向泥板处,李天水缓缓道:“莫追了,她有人接应,一出这窟顶便上了岸,你何处去寻?”
杜巨源顿住身形,抬头看了看,蹙眉道:“你怎知她已自窟顶遁走?”
“这里原是戍卫大海道的城堡,这间小室,定由粮窖改建,那列泥板,便是当年窖壁的窖板,恰好可被用作攀上穹顶的台阶,粮窖顶多有通风活口,此刻想来已被堵死了,”李天水淡淡道,“我在敦煌,常被罚守粮窖。”
“公主说,”方才面无人色的高丽少女,已坐于公主身侧,仿佛看见公主,便恢复了些气力,她看着波斯公主的指尖,缓缓道,“火坛下、有只、羊角、可以、拧下。”
王、杜二人方面露疑惑,李天水已一步跨至那两头石雕羚羊边,俯身握住了一只羚羊角,角尖离坛底仍有两三寸,他手腕一转,石羊角竟被拧了下来,羊角处赫然现出一个比拳头宽大些的孔洞。李天水将手掌伸进石孔中,片刻后,看向公主,摇了摇头。
石雕羚羊头顶的洞内,空无一物。
波斯公主的脸色终于变了,变得极难看。她手指向下一点,阿罗撼一俯身将她卸下,扶上前方的石凳。
王玄策走过去,低头向那孔洞看了半晌,蹙眉道:“这洞中,可是藏了什么紧要的物件?”
波斯公主艰难地划着指尖,过了片刻,少女道:“波斯大唐间、拜火教、所有、秘密据点、接头人、明细……你们的、护身符、便是、其中、一部分。”少女瞪大了双眼,译不下去了。
王玄策神情亦沉重下来,杜巨源则目光闪烁,二人皆沉吟不语。却听那少女又道:“公主、欲与、恩人、独语、片刻。”
王玄策一愣,与杜巨源对视一眼,又迅速瞥了眼李天水,便俯了俯身,与杜巨源侧身出门。
李天水已盘膝坐下,懒懒地背靠石凳,此时抬眼看向波斯公主,目光里却透出从未有过的敬意,缓缓道:“殿下身子已很虚弱,有事可慢慢说。”
“恩人、已然、明白、了么?”
李天水看着身边躺着的尸体,迷糊的醉眼,仿佛透着厌恶与哀伤。
“羊角下孔洞这秘密,除公主外,大祭司知道么?”李天水又仰起脖子灌了一口。
波斯公主缓缓点头。
“这些人死了有一两天,大祭司却是方才被杀;孔洞的秘密除了公主外,也只有她知道;大阿萨的火坛原本是公主的禁地,那萧萧却好像是回了巢穴一般,”李天水叹了口气,又看向阿罗撼,阿罗撼的双眸闪着淡褐色的光,既空洞又深邃,像一道永远猜不透的谜,“也许阿兄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些。”
高丽少女仿佛慢慢明白了过来,目光越来越惊惧,待李天水说完,忽转脸盯向阿罗撼,“你、你也知道?”
过了许久,阿罗撼嘶哑怪异的嗓音方在这血腥的秘室响起,听来更令人毛骨悚然,他说得很慢,未及说完,少女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摇头呼道:“不可能……不可能,”她声音越来越低,双手痛苦地捂住了脸,“大祭司……为何……出卖……我们……”
阿罗撼的声音却未停顿,公主的双眸中虽也深藏着痛苦,却仍静静地听着,阿罗撼嗓音一停,她的手指便又伸向少女手掌。少女颤声道:“除去、大祭司、之事、那妇人、还说了、何事么?”
阿罗撼的嗓音又低沉地响起,“拜火教的主人……他们?这些魔鬼?”高丽少女又惊又怒,两排黑齿咬得“咯咯”直响。
波斯公主却平静得可怕,她捏了捏少女的手掌,高丽少女渐渐镇定下来,看着公主纤长苍白的手指,又道,“阿罗撼、过来,”少女盯向阿罗撼,眼眸中含着异样的神采,“跪下!”
阿罗撼行至公主身前,扶肩下跪。
“还记得、你在、圣火前、对造物主阿胡拉、立下了、誓言么?”
阿罗撼极郑重地缓缓点头。
“我要你、为我、所行、最后一事、便是、随,”高丽少女的声音顿住了,如忽然被扼住了脖颈,目光呆呆地自公主的指尖,移向她苍白的面庞,波斯公主的目光柔和,却含了股令人无从抗拒的权威,“随……这些汉人……前去……大夏……”她声音渐渐细不可闻。
阿罗撼浑身一颤,猛地抬头,茫然地看向公主的眼睛,继而自喉咙伸出发了一串低沉的嘶吼,似一头负伤的野兽。一旁的李天水亦不禁有些动容。
却见公主眼中忽然迸出火一般的光,指尖在掌心中越动越快,“阿罗撼!你忘了、波斯人、灭国之耻么、你忘了、我们的仇敌、那些魔鬼、那些大食人、对我们族人、犯下的恶行么?光明之神、必将战胜、而你将、守护、这火种、送至、大夏……波斯的荣光、已如夕阳般、沉落、这是、最后一个、机会、波斯的命运、在你身上、勇敢的、武士!”公主的指尖越划越深,少女白皙的掌心竟渗出血来,嗓音却越来越干哑,“我命、或将不久……但波斯、不能死!”
阿罗撼的背脊弓了起来,仿佛每一寸肌肉皆已绷紧,良久,又慢慢松弛了下来。他缓缓爬行至波斯公主脚边,低头亲吻了公主的足尖。公主微微一笑,像是回礼。
二人又互相凝视了一会儿,仿佛在诀别。随后,阿罗撼一转身,闪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