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庐坐忘 2017-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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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物”不信
作者
焕然伊心
自古迄今,情人间互赠信物以表爱意,这是世界性习俗。具有五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国自然也不例外。从先秦的《诗经》、《楚辞》到元明清戏曲小说,几千年来,在汗牛充栋的文学作品中有大量再现。
多写男女偷情幽会的长篇小说《金瓶梅》,当然也少不了这种私相授受、互赠信物的描写。不过,《金瓶梅》全书所写男女欢爱,多为苟且的肉欲,少有忠贞的爱情。因此,此中男女虽也以“信物”形式,表达或企求爱慕,但物件在他们手中传递与往返,早已失去作为“爱情信物”之本义。故本篇冠以《“信物”不信》为题。
但作为物件本身,倒也与古时男女表达爱情的信物无甚不同,所以,尽管《金瓶梅》中的“信物”大有不信之虞,但它们仍能帮我们了解到,中华民族爱情文化所具之些微内涵。
《金瓶梅》中,我们可以看到的信物有头发、簪子、汗巾子、帕儿、香囊(香袋)、扇子、挑牙儿(牙签),甚至还有脚上穿的绣鞋。
《孝经》开宗明义具文如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古人重孝道,因此对身体各部都倍加爱护,不可轻易弃之或随便给人。也因此,头发成了信物中传情达意的表赠之最,比起其他更显珍贵。
古代的髡首,即剃光头发,是非常重的刑法。《琵琶记》里的赵五娘,剪掉自己心爱的头发换钱埋葬公婆,被誉为大孝。
《三国演义》里的曹操,行军中违反了自己规定的“马踏青苗者斩”,便“割发代首”,以正军纪。
清人入主中原时,下诏留发不留头,强迫汉人剃头,竟遭到汉人拼死抵命的反抗。头发的剃留,更与一个民族的生死存亡联系在一起。可见,在中华民族的观念里,头发之重要,简直是生命的象征,情感之附丽。
俄罗斯谚语有:“要像爱护眼珠一样,爱护自己的生命”。中国虽然无类似谚语流传,然众多史实俱已明证,我们也曾经像珍视生命那样,珍视我们的头发。
这,大约便是头发作为“信物”的文化根源。
潘金莲就曾遇到一次自己极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剪下头发来的事情——
12回中,西门庆为取悦于刚被梳笼的美貌妓女李桂姐,答应她向金莲索要一缕青丝。若这头发是西门庆自己要,金莲自然会爽快地给他。只是金莲明知是李桂姐为报复她,才让西门庆来讨要的,很是不情愿。西门庆为了讨好新欢,顾不了那么多,连吓带骗,硬是“齐臻臻剪下一大柳来”。金莲无可奈何,只能乞求西门庆过后再把头发还她。这一回合中,李桂姐成了赢家。她将这缕青丝“絮在鞋底下,每日踹踏”,就像每天把金莲踩在脚下一样,痛痛快快地发泄了她的怨气恶气。
《金瓶梅》里,有三次正面写了以青丝为信物表赠他人——
王六儿送西门庆,事出第79回。西门庆已经许久不曾光顾王六儿了。六儿为了取悦于西门庆,托人给他送去的信物中,就有一件用头发和五色绒线缠成的同心结托儿。西门庆收到后,喜不自禁,淫性大作,当晚就溜到六儿家里鬼混去了。
82回,金莲给陈敬济。西门庆死后,金莲和陈敬济“白日偷寒、黄昏送暖”,如漆如胶,肆无忌惮。金莲还亲手送陈敬济一方银丝汗巾儿,其中裹着一个玉色纱挑线香袋儿,里面放了安息香,排草,玫瑰花瓣儿,还特意加了一缕头发,又放着些松柏儿……,特别是那缕青丝,怎能不把陈敬济的魂勾住。
小说接近尾声的第98回,韩爱姐送陈敬济。陈敬济十余天未往爱姐处来,爱姐朝思暮想急不可捱,便托人给陈敬济捎了一封信、一个锦绣鸳鸯香囊,外加青丝一缕。陈敬济马上帕赠银,作为回报。没过几天,就跑到爱姐那儿去温存了一番。
此三次表赠青丝,都是情人之间关系处到微妙处时发生的,无不具有特殊效果。区区青丝一缕,情之切切溢以言表。不用则已,一用奏效。
我们有“爱屋及乌”的心理。头发既然如此珍贵,那么,附属于在发上的东西,除虱子、皮屑之外,也就身价高贵了。于是,簪子也常作为情人之间的信物。
簪子之作为情人之间的信物,可能与古代的笄礼有关。古制女子十五岁行及笄礼,即把头发束成发髻,用簪子插定,表示女大当嫁。簪子有两种,一种是安发之簪,男女皆可用;一种是冠冕之簪,只供男子使用。正因为簪子不分男女皆用,并随头佩戴,用来做信物倒也十分方便,取下便是。
簪子有金的、银的、玉的、木的,当然还有骨制以及其他材料制成。金莲给琴童的就是两支普通簪子,价值不高。富婆李瓶儿送给西门庆的就是两支金簪,贵重多了。还有一种叫金头银簪,西门庆第一次与金莲幽会,从头上拔下来送给金莲的信物就是一支金头银簪。陈敬济交给王婆的抵押物也有“一对金头银脚簪子”。
簪子上还可镌字。情人们在赠送簪子时,往往在上面刻几句诗,以表情意。如金莲给西门庆上寿时,送的礼物中一根并莲瓣簪儿,簪上钑着五言诗一首:“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西门庆一见,欢喜至极。
自用簪子上,有时也刻有一些诗句。如孟玉楼的一根金头莲瓣簪儿上就钑着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碎杏花天”。
汗巾和帕儿也是用得最多的一般信物,同样是取其亲近身体之义。
汗巾,也作汗巾儿、汗巾子,通常是男女系于腰间的长巾。汗巾的品种很多,面料花色不一。如金莲送给陈敬济的是“细撮穗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儿”,西门庆送给郑爱月的是从杭州带回的较为珍贵的“紫绉纱汗巾儿”,郑爱月送西门庆的是“回纹锦同心方胜桃红绫汗巾儿”,敬济送给春梅的是“白绫汗巾”……
帕儿就是手帕。潘金莲第一次送给西门庆的信物,就是随手从袖子里取出来的手帕;西门庆送给孟玉楼的定情物中有“锦帕二方”;陈敬济赠给爱姐的信物中有“绫帕一方”,上面还写了四句情诗。
绣鞋成为信物,事出第28回。宋蕙莲死后,西门庆把她的一只“大红四季花缎子白绫平底绣花鞋儿”藏在书房箧内,潘金莲发现后醋性大发,把西门庆奚落了一番,还将绣鞋剁得粉碎扔到了厕所里。
综观《金瓶梅》一书中男女之间赠送信物,件件都和人的身体有着密切关联,有的就是身体的一部分。这反映了古代男女对爱情价值的认同。他们把爱情和生命连接在一起,视为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因而,当他们表达这种高尚情愫时,是要以生命为代价,取信于对方。
西门庆生日,潘金莲送了信物,目的是催促西门赶快来娶她。
宋蕙莲把身上所佩之白银条纱挑线四穗子的香袋儿,里面装着松柏儿,玫瑰花蕊并跤趾排草,挑着“冬夏长青,娇香美爱”八个字送给西门庆,是为了恳求西门庆开恩,放了她丈夫。
妓女爱月儿送西门庆汗巾儿,只不过是想从西门庆身上多刮些银钱。
绝大部分人的目的都是为了取悦、讨好、献媚、撒娇、卖弄风骚……,情人之间的平等之爱,少得可怜。且书中还有“强要”信物的情节。
王婆撮合西门庆潘金莲二人勾搭成奸,王婆就曾强迫他们交换信物——
婆子道:“你每二人,出语无凭,要各人留下件表记拿着,才见真情。”西门庆便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银簪,又来插在妇人云髻上。妇人除下来袖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见生疑。一面亦将袖中巾帕,送与西门庆收了。
这哪里是信物交换,其实质乃西门庆通过王婆强逼潘金莲就范。
再如小厮玳安、琴童,狗仗人势,乘西门庆和王六儿幽会的空当儿,大闹妓院,妓院的王八无奈,便叫两个妓女陪他们作乐——
玳安便搂赛儿一处,琴童便拥着金儿。玳安看见赛儿带着银红香纱袋儿,就拿袖中汗巾儿两个换了。这又哪里是交换信物,简直是仗势欺人!
西门庆看上了贲四嫂,想与她幽会,便对玳安说:“他若肯了,你向她讨个汗巾儿来与我。”信物居然也能强要,也真够霸道的。
情人之间表赠信物,是相互慕爱的真情流露,是爱情的升华。以上种种,与爱岂可同日而语,岂有半点情意?
西门庆善情场角逐,得到信物确实不少,送予他人的却是不多。他更多的是给钱施物,这是一方面是出于他的虚荣心,居高临下,爷们儿有钱;另一方面他也清楚,那些女人送他各式信物,其目的无非是想从他这捞到几个钱而已。
《金瓶梅》中男女互赠信物,多是假情苟合行为,见不得光,有时就像颗定时炸弹,让人时时不得安身——
金莲带回西门庆送的簪子,怕他人看见,不敢戴。金莲送给陈敬济时,她也时时担惊受怕,再三叮嘱陈敬济收好。她既怕西门庆发现,又拍西门大姐知道,心里很不踏实。金莲与琴童私通,孙雪娥和李娇儿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大怒,从琴童身上搜出了金莲给他的“锦香囊葫芦儿”,琴童差点断送性命,也丢掉了“前程”。
说到底还是林太太聪明,她和西门庆几次幽会,从不给他一件信物。本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何必授人以柄,留下后患。
金莲时常偷偷给自己意中人送信物。但她又对西门庆有没有别人的信物十分在意。有一次,她见西门庆手里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不用猜就知道是哪位妙人送给西门庆的,抢过来就撕。还有一次,金莲见陈敬济手上有玉楼的簪子,便疑陈敬济与玉楼有染,打破醋坛子,大闹了一场。。。
《金瓶梅》中的这些描写,从故事情节的表相上看,让我们感到“信物”不信。而这哪里又不是作者准确描摩一个信任失重年代的心力之笔呢?
看吧,与我们生活的今天,可有似曾相识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