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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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站在天台上,瞭望装着星空的风,它们弯出了很好看的弧度,连带着你所有的过往一起曲折成旋涡,它们逐渐扩张成灰黑色的轮廓,虚虚实实,金色的小精灵落在上方,轮廓有了颜色,五官、身形、和即将枯涸的心脏,你认得面前这个悬浮在空中的人,或者别的什么物种,也可能是另一个平行时空过来传唤你的一道意识,她在对你笑,笑容有些斑驳。

陈影,你累了,我想抱抱你,她叫着你的名字,声音柔和且空灵,你看到她缓缓张开双臂,只要你跨过眼前锈迹斑斑的围栏,你便可以拥抱眼前唯一一个关心你的女人,即使她和你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但你确信她不是你。你的悲伤会随着这个拥抱一起糅进这夜色,你会不会变成一颗星星呢?星星会消亡吗?星星可以偶尔回来替你看看你上个月刚收养的流浪猫吗?

你缓缓抬起了左脚,左腿裤上沾了一团锈色,像失重的云,你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你有些慌乱,左脚的灰色兔子棉拖勾到了围栏笔直坠落,你担心兔子会不会疼,你不该担心兔子会不会疼,对面的陈影已经开始虚晃着身躯,你知道她快要消失了。

你索性弯着腰双手手肘撑着围杆,右脚跨过去后你整个人坐在了围栏之上,它许是年纪大了有些战战兢兢的。

喂,别动!

一道响亮的声音划破夜空,风还在颤抖,但你面前的陈影就要消失了,你知道她是不可以被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看到的,你猛地蓄力往前一跃,但你整个人蓦地被定住了。

陈影还是消失了,她变成了一只玩偶,你认得这只玩偶,是你小时候遇到的一个男孩送你的,你叫它托托,托托是被别人视若珍宝的玩偶,却被你遗忘了二十年。

现在它来找你了,还有那个正在你身后埋怨着你的男人,你明明没见过他,却觉得他很熟悉。年纪轻轻想不通,男人此时拼命拽着你的胳膊说着。

我叫林小托,你可以叫我托托,男人对你笑着,笑容像极了此时正匍匐在地上的玩偶。


托托?你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手中的功德圈开始聚拢成型,你望着那圈金色的光芒,眼神茫然。

林小托捡起地上的玩偶,仔细端详着,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也有个跟这一模一样的玩偶,他笑着将手中的玩偶递给你,问你感觉好些了没?他看不见你手上的功德圈。

你是不是想自杀?林小托问道,你们并排坐着,没有注意到穹顶群星的变化。记忆渐渐清晰,你想起自己刚才的举动,不由得苦笑一声,原来是回到了这个时候啊。

我没想要自杀,你解释道,看着林小托怀疑的眼神,知道这确实没有什么说服力。只是这个玩偶的出现是不是太早了?你明明记得它是林小托送的呀,两人也不是当年的孩子,难道这功德圈出了问题?

对啊,这是你们的第一次见面,他不认得你。

你长大了,你注视着他说道,跟记忆里小男孩不一样了,以前的他像星星,现在的他更像太阳。你见过小时候的我?林小托问道,眼睛像星星。见过,你说道。

若不是为了找他,你就不会去拜访“特别灵”,也就不会去做功德。那个“特别灵”道观的的老道士说了,等功德圈成型那一日,便可时光倒流,回到你想停留的任何时候。自那日起,你便开始做功德,只想回到初见他的那一刻,你想救赎他,救赎那个时候的你。

你不冷吗?林小托问道。你这才想起自己的邋遢模样,但还是摇摇头说不冷。

怎能会冷呢?他不知道此刻的的你重新燃起了生命的火焰,那灼热的高温足以融化所有寒冷。此刻的你也不在乎功德圈是否出错,只想把握住这个机会。

林小托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你身上,你刚想说不用他便先开口了,你要是心情好点了,咱们找个暖和一点的地方吧,不然咱俩准得冻坏一个。你抱紧怀里的玩偶笑着说好。


吱呀一声,你缓缓推开记忆里那扇厚重的门,木门上落满皎月,那只用锈蚀的柴刀刻上的一朵七叶花,在月光里活了一般。

你还记得这朵花吗?托托伸出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已经开始腐朽的木头。

你有些惊诧,托托肥嘟嘟的短手指曾经攥着柴刀,费力地在门上刻着,什么时候手指变这么好看了。

当然记得,我们在森林里追一只兔子,结果我被荆棘里的毒虫咬了,腿肿起老高,还是你找到一株七叶花,救了我。你手里的功德圈漾着光,混乱的记忆慢慢有条理起来。

托托望着你脚上,眼神变得迷离。

那只兔子和你拖鞋上的像是同一只,他说。你听了,低下头,拖鞋上的兔子像受了惊吓,面目恐惧。

外婆的木房子里,空无一人,你坐在藏青色的床单上,还是紧紧搂住玩偶。你惧怕黑,黑夜、胳膊上的黑纱,还有和黑色无异的床单,你一坐到这张床上,就声嘶力竭地哭喊,你害怕被黑色吞噬,被黑色撕扯,哭喊从远处隐隐约约灌入你的耳朵,那是刻骨铭心的声音。二十年过去,你再无所畏惧,哪怕伸手不见五指,也会登上天台,抱住胳膊,把自己湮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陈影――,你后来去了哪里?我给你写过很多信,但是没有投寄地址,托托侧坐在靠窗的位置说着,月光从头顶斜照到地上,脸上一片柔和的光影。

陈影?托托怎么知道我现在的名字?你从桌上的瓷壶里倒出一杯水,递给托托,眨着有些疲倦的睫毛满脸疑惑地盯着他。

托托抿了一口茶水,水是温热的。他旋转着茶杯,在等你的回答。

我们说好的,一起考省医大,我学中医,你学西医,好一起治好你外婆的腿疾,可高一那年,你跟随父母去了他们工作的城市,就再也没有跟我联系,托托对你的不回应,有小小的情绪。

你使劲拧着眉头搜索,完全想不起来。你不自觉抠着手里的功德圈,大脑突然激活了回忆。那年你们在返程路上,遭遇了一场严重车祸,你并不叫陈影,你叫如寄,醒来后你已经完全忘记了所有事,包括与托托的约定、包括外婆的腿疾。


功德圈的周围泛着淡淡金色的光芒,无边的夜色像是一只无情的大手般在疯狂地撕扯着你的记忆。如寄,如寄,这个尘封了多年的名字,如今想起了竟然变得那么疼痛。你颤抖着沾有滢滢泪光的睫毛,把玩偶抱紧,再抱紧,恨不得把它揉进你的身体里,来填补心口那滴着红色液体的伤口。

陈影,你怎么了?托托担忧的声音拉回了你的思绪,你这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时已站在你的身边,正伸着那双修长的好看的手,准备抚摸上你的脸庞。

你赶紧把头别过一边,装作不经意的问道,托托,你还记得如寄吗?

如寄?托托低声喃喃,收回了修长的手指,按住紧皱着的眉头,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月光划过他的嘴角,你看到它不经意地勾起。你突然有些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想不起来,她是谁?你看到他轻轻摇了摇头,你的心里反而长长舒了一口气。

托托眼角划过你手上的功德圈,仿佛是不经意的一瞥,可你分明看到他眼中的那一串带着淡淡忧伤的光芒。

你看得见?你张了张嘴,牙齿在口中打颤,声音淹没在喉咙口,你却再不敢问出口。


你突然想起了你收留的流浪猫,那只懒得给它起名字的流浪猫,你这才意识到或许你已经出来很久了。你其实很想给它起个名字以便叫起来顺嘴,比如托托,可是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你就觉得慌乱,于是它只能成为一只叫流浪猫的流浪猫。你突然有些奇怪,这次出来这么久你竟没有丝毫的不适。你收留流浪猫后第一次出门回去站在门前拿钥匙的时候,就听到猫爪在门板后面划拉的撕拉声。你的心变成了门板,或者门板变成了你的心,总之猫爪不是抓在门板上,而是抓在你心上,你能看见渗着血的抓痕。以后每次只要出门,那抓痕就从你的身体里突突蹿到你眼前。可是这次,眼前没有抓痕,只有叫林小托的人。

我要回去了,你说。你回去找遗落的东西吗?他问。你摇摇头。

你起身后发现你不知道该往哪走才能回去,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你抬头看星空,天枢星和瑶光星竟然不见了,穹顶变了,不是之前的星空了。

你低头看手里的功德圈,金色的光晕逐渐变淡往圈内聚拢,变成了白色近乎透明,圈体已经被填满了,它变了,变成了一面镜子。

好熟悉的镜子,你心里想着就要拿起镜子往里面看。这个动作也好熟悉,你似乎想起了什么怔了一下,停住了缓缓举起的拿着镜子的手腕。

陈影,陈影,我阿爸回来了,带回来好多礼物,你看看这个可神奇了。你听到有人叫你,你回头,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冲你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明晃晃的东西。

林小托你咋咋呼呼干什么呀,什么稀奇东西我没见过。你嘴里发出的声音稚嫩柔软,分明就是八九岁的小姑娘。

这个镜子能照出你的命定之人,你看见谁,谁就会生生世世缠上你,几百年几千年,不管你轮回成什么,你们都会遇见,你快照照看。

穿着布衣短裤的林小托把那明晃晃的镜子塞到你手里。你缓缓地举起拿着镜子的手腕。你心里是不信的,照镜子只能看见自己怎能看见别人?你要戳穿林小托的谎言。镜子被你举到了你的正前方,你一定看到了什么,你脸上的笑凝固了,原本像峨眉月的眼睛睁成了凸月。

林小托不知道何时也凑到你旁边往镜子里看。

陈影,我竟然看见了你,我竟然看见的是你,你看见的是谁?

他的声音在你耳边炸响。你烦躁的闭上眼睛却感到一阵晕眩。耳边安静了,有什么东西滴到你脸上,你伸出手去摸,有些黏黏的。你睁开眼,却被强烈的光线刺激又急忙闭上,你再次眯着眼睛睁开,眼前是反射着强光的镜子,你猜测着是摩托车的后视镜,你努力往后视镜里看去,竟然看见一张熟悉的倒着的脸,林小托的脸,从他二十岁的脸上正蜿蜒着几道鲜红的血迹往下一滴滴滴到你的脸上。

你痛苦地再次闭上眼睛,你想起了什么,那一世的七叶花和车祸。


你感觉很乱,所有出现的故事和人物都仿佛是一个个点,它们在你闭上眼睛的视野里发着光,你是忘不掉的。天台,玩偶,林小托,功德圈,白兔,毒,七叶花,外婆,车祸……车速很快,林小托说如果我们可以让仪表盘爆裂,那么车就会飞起来,你笑他是个傻子。他不停地拧转握把,到底,松开,到底,松开,到底……轰鸣像是从你的耳膜处开始的,你尖叫着看月亮越来越近,你是不相信飞翔的,那是愚蠢的。就像你不相信外婆的死是在一个温暖的下午,当阳光最烈穿透玻璃洒进卧室照到她手里正在缝合的棉衣时,她的呼吸就那么被切断了,你觉得那应该是一个暴雨或者暴雪,让悲伤足够拥挤的时刻。你有时候是不停怀疑自己的,你没有能力接受你所正在接收的。

摩托车腾空而起,林小托把双手举过头顶欢呼。你看着路旁的树只剩零星的冠,月光整个铺洒在你们身上,摩托车不再轰鸣,漂浮在浑浊的夜。

我们是飞起来了,对吗?你问。你不确定林小托是否跟着你一起出来了,你没有回头,但是你在期待他的肯定。

什么飞起来了?他说。

你失望了,你知道自己一定是失望的,否则为什么会站在天台上呢。你想笑,如果真的有功德圈一类的东西,为何还要如此受折磨呢。你甚至不知道林小托此时出现在这里是什么安排的,你只能称它为,什么,你不相信命运,或者缘分一类的东西,你觉得那是糊弄人的,是垂死挣扎前的一棵无根的稻草。你想好去哪了,你想回去,站在天台上吹吹风。

没救了,你心想。

你别跟着我了,你不是林小托,我早就知道了。你是陈影,是如寄,是随便什么东西,我烦你了,你滚。

你别想做什么可以改变我的事情了,流浪猫的尾巴断掉了,是我不小心关门的时候夹断的,它后来死了,我看不得它像外婆一样是残缺的,我讨厌残缺。

林小托从摩托车上掉下来的时候就死掉了,我比你还要清楚,你只不过是为了救我的虚像而已,我就在他身边,血从我的脸颊划过的时候,我知道那是甜的。

特别灵的道士收了我一千块钱,还摸了我的手,我让他摸,我喜欢别人喜欢我,哪怕是个道士。回到过去?当他把钱塞到口袋里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就是个笑话。都是个笑话。

你走开,滚掉,不要再出现好吗?

你对着夜色笼罩的街道自言自语,并开始对自己的不坚定感到厌烦。每次你想死,总是会出差错,你无法判断真假,林小托的手指就是像记忆里那般修长,你抗拒不了那些假象。你知道你走到了尽头。

我们飞起来了,月亮上有三个彩色的坑,里面是你喜欢的玩偶,还有猫和外婆。你别伤心,她们在躺着看银河,银河是絮状的,宇宙的风会抖落那些焦糖的颗粒,她们在等着幸福落入口中。林小托快走了几步,跟着你说。

你回到那栋大楼,缓慢地上楼梯,你听到四只脚的踢踏声,你力气微弱,不知道跟着你的到底是什么。你讨厌这个名字,陈影,为什么是影。

你站在天台上,夜更深了,月亮是时而微笑时而哭泣的,你看不懂。风很凉,拖鞋上兔子的毛紧缩着。

摩托车没有停,我们在银河里摘糖果,你低头看着月亮上的她们,你像她们所有人的母亲,玩偶,猫,外婆,包括我。你在一颗颗喂我们吃糖果,我们跨过银河后看白矮星爆炸,你说像地球上的烟花,我告诉你爆炸后的生命,多出一个你和我,平行世界里的平静。林小托站在你的身后继续说。

我能回头吗?你问。

可以的。你听到他说。

于是你回头,只有哭泣的悲伤像河水一样涌动在天台的上空,你知道这个结果,但是你闭上眼,还是感觉,有人吻了你。

这颗吻,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你说不清,仿佛是糖果的银河,或者绽放的白矮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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