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一个老猎人,大半辈子的时间在大山里度过。但一个惊悚的夜晚,改变了他的打猎生涯,他最疼爱的猎狗,很快也莫名地不知所踪……他的余生凄凉,奇怪的是,关于那段经历,他对任何人都守口如瓶……那个可怕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猎人
罗佐欧
从五六岁起,我就经常光顾同村的老猎人家。他是个瘸子,每天依靠拐杖来回卧室、厨房和门楼。村里人都很同情这个病痛缠身、逐渐老去的单身汉,担心他有一天生活再也无法自理。他走路的姿态和衰老的面容几乎很难让人联想到他曾经当过猎人,除了他卧室角落竖着的那杆擦得锃亮的长猎枪和旁边摆放着的几样打猎用的物品(黑色腰挎布袋、脱了漆的军绿水壶、大铁夹等);也很少有人再称呼他猎人、关心他打猎的那些经历,除了我和几个同村的小孩,他每回一见到我们就会兴致勃勃地问:“今天想继续听打猎的故事吗?”
他讲过的故事没有一个不令我们惊讶而难忘。他说猫头鹰长着一张猫脸,两只瞪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过来,很是吓人,他还经常能在山里听到它发出人的冷笑声般的叫声;他亲眼见过老人们说过的那种奇特的“豪猪”,浑身长满了尖刺,没有动物或人敢接近它,因为它抖一抖身上的刺就会像箭一样射出;一次打猎,他意外地遇到了一只狼,他当时养的那条花豹般长着黑白斑点的母狗勇敢地冲了上去和它撕斗,这时他惊恐地发现周围突然又冒出了三只狼,情急之下,他开枪将最近的那只狼射死,其余的见状受到惊吓纷纷逃窜......
从他口中,我得知他打了大半辈子的猎。他的父亲也是个猎人,他十来岁时就跟着一起进山打猎,练就了后来的一身胆识和丰富的经验。但不幸的是,他在五十岁那年摔断了腿,成了个瘸子,之后就再也没法继续打猎了。
他常常站在窗前,望着屋后连绵的山峦出了神。他的猎狗被困在家里,比他还更不安分,一放出去就自己跑到山里去,回来时不是嘴唇沾着血迹,就是叼着奄奄一息的鹧鸪或野鸡。这是一条健壮的黑毛猎狗,嗅觉灵敏、生性警觉,且从不像一般的家犬般对任何动静都大惊小怪吠叫不停,而是很少吭声、以疾风般的速度奔向它注意到的东西或人前面。
但不到一年,猎狗就不知去向了。那几天,老猎人坐立不安,他先后托进山砍柴的人帮忙在山里找找,凭他几十年的经验,猎狗准是不慎被其他猎人布下的大铁夹夹住逃脱不了了。他们搜遍了老猎人特别嘱咐的那些山谷或密林,可每次都空手而归;他唉声叹气,一面用拐杖无力地敲击着地面,一面重复着村里人们常说到的俗语“猎狗终归死在冲沟啊,猎狗终归死在冲沟......”猎狗的离去使他伤心了一整年,每次说起就会流一次眼泪——它在他打猎时曾是他出色的助手和忠实的陪伴,而且他总是感慨说,这条狗对他可是有救命之恩的。不能再带它去打猎以后,他最大的心愿是把它养到老死。
唯一能转移注意力、能给他解闷的事情就是给我和其他小孩讲故事了。他的那些传奇故事和冒险经历还是一样能抓住我们这些目光闪亮的顽皮少年。他说当猎人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需要风餐露宿、在野外长时间伏守,有一次他为了守到一只野鸡,每到夜里就一动不动地趴在它的草窝附近的树丛中,第一个晚上没有见到,第二个晚上也没有,直到第三个晚上天刚刚黑,他终于看到它的身影飞落下来,“你们猜结果怎样?”我们耳边已经传来一声枪响,他接着说:“真没想到啊,一条两米多长的眼睛王蛇突然从我前面窜过,吓得我赶紧蹦起来,哎呀,三天的精力全泡汤了!”
又有一次,他在深山里遭遇暴雨,天地迷蒙,他就近跑到半山腰一块伸出去的岩石下方,当他用枪头拨开草木弄一个坐处的时候,发现那里是一个洞口,他好奇地走进去,里面潮湿阴暗,伸出各种奇形怪状的钟乳石,他借着打火机的细光向前,通道越走越宽,水滴溅响,随后一汪宽阔的暗湖在他眼前展开,他既惊慌又兴奋地退了出来,想着告诉村里人他发现了这个从没有人知道的洞穴;然而,当他一周后再次进山想找到这个洞的时候,竟然连那块躲雨的岩石都没有找到......
然而,他对如何摔断腿,以及他的猎犬如何对他有救命之恩的事情从来都守口如瓶。当我们问起或他无意间谈及的时候,他总是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然后悄然地把话题牵到另外的事情上去。他越是避而不谈,我们就越是好奇,一心想着去追问清楚。但对于他说是打猎时在一个陡坡不小心摔倒,他聪明的猎狗到附近找人来救他的解释,我们一直半信半疑。从他故作淡然却显得谨慎的表情中,我们感到这里似乎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猜想这也许是一件让他感到蒙羞的事情。
随着年龄增大,他的身体每况日下。去年,年满六旬的他已卧病在床,连卧室都很难走出一趟。他的两个亲侄子轮流负责打理他,但日子久了都对他很不耐烦,经常抱怨甚至大声呵斥他。他和我爷爷同辈,虽然他们不是亲兄弟,不过按照辈分,我应该叫他叔公。我已经是个十三岁的大小伙了,对他的那些故事不再像小时候那么着迷,但还是经常去他那里看望他,一来是出于由衷的同情,二来也是尽一点晚辈该有的孝心。
有一天,他点着一根卷烟,长叹了一口气——他常常以这种方式开始对他的侄子们的指责或对自己晚年生活的感慨——没想到他说的是:“这辈子能活成这样也满足了。要是没有那条猎狗,我恐怕还活不到今天了呢......”我没有开口追问,而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因为我心里很清楚他从不愿意跟别人谈及那段经历。令我倍感意外的是,他自己竟然继续说下去了:
“我以前打猎的时候呀,经常到那个水库周围去。那里树木很密,山谷深,下面又是水库,有经验的猎人就跟鸟一样,知道它们最喜欢住在那一带。我在那里经常遇到另一个猎人”,他吸了一口烟,又用那两个被熏得黝黑的手指在床头的烟灰缸里抖了抖烟灰,“这是个古怪的人。总是穿着那件灰绿色外套,大晚上的也戴着个草帽。他用的是一把气枪。他从没带猎狗,身上的东西也很少,除了一个水壶好像没有别的了。我猜想他家应该就在山下的某个村庄,只在夜里上山来打猎,因为我从没在白天遇到过他。”他边吸烟边说话被呛着了,咳嗽了几下,病弱的身体颤颤巍巍。“而且他一般只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出来。我们每次都在水库上面的一个三岔路口附近碰面。一来二去我们就熟悉了起来,我的狗也不再对他保持敌意。有时候我们会互相打个招呼,还会一块在这一带打猎,但他的话不多,是个不苟言笑、喜欢独来独往的人,一心只在打猎上。”
“我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猎人,”说这话时,老猎人的眼睛突然放亮了一下,“他看起来年纪轻轻、比我要小十多岁,身体很强壮,但步子却很轻,跑起来比猎狗还快,好像没有碰到任何草木,一眨眼就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他耐心过人,在草丛里一蹲下去就不再挪动,然后一声不响、两眼盯着前面,什么风吹草动都能立刻觉察到。”这时老猎人的烟快燃到手指的位置,他伸手将它摁灭在烟灰缸里,好像因此突然想起什么,接着说“对了,他有个怪癖,就是不允许在打猎的时候点火或抽烟。有一次,他在我附近一起伏守,我取出烟袋,递过去问他要不要来一根,他脸色突然露出愤怒,嘟囔着说:‘我最讨厌别人在打猎的时候抽烟!’老猎人只感到莫名其妙,低下头给自己点了一根,但抬头看时,发现他已经不见人影了。”我听得入迷,一言不发,心中充满了少年时期那种惊奇和期待。
“不过他毕竟比我年轻,经验没我多。每次一起打猎,都是我抢先一步扳动扳机,把鸟打死,他却从没有机会开过枪。他更加闷闷不乐。后来竟然对我抱怨说:‘以后请你别来这里打猎了,我的猎物都被你抢走了!’我听了怒气一下子上来,质问他说:‘这个地方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不让我来这里打猎?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我怎么抢你的猎物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一声不吭地走开,消失在夜色里。”老猎人摇了摇头,说:“自从那次发生口角之后,半年之久我都再也没见过他。我当时猜想,也许他不愿再跟我碰面,就去了别的地方打猎了。”
老猎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到水库附近一带去打猎。他说:“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下雨的晚上,也是在那个三岔路口不远。虽然隔着水雾,但那个身影很熟悉,在另一条路上走着,我心想:‘准是他’。因为隔着一段距离,又想起和他闹过不愉快,我就没有上去跟他打招呼,他也像没有看见我一样走开了。”因为听得太着迷,我差点都忘了他为什么要讲起这个古怪的人,这才想了起来,于是满腹疑问:“这之后会如何?这跟他摔倒或猎狗救了他有什么联系呢?”
老猎人的神色突然发生了某种变化,我判断不清究竟是伤感还是心慌,又或者是两者的交织。他停顿了下来,又点起了另一根烟来抽。我心里有些纠结,想开口让他继续,又担心这样反而让他不想再讲下去,最后还是开了口说:“那么,后来呢?”他用微颤的手把烟送到嘴里,吸了一口,烟雾顺着嘴巴和鼻孔涌出,缭绕他那张正陷入回忆的神情深沉的脸庞。
“第二天晚上,我和往常一样路过那里,正准备到水库边的山谷下面去打猎。当时的情形我一直记得很清楚,我正漫不经心地走着,突然传来噗的一声——吓了我一下,原来不过是一只鹧鸪从草丛中飞了起来,我的猎狗迅速地追了出去。这在山里是常有的事情,但糟糕的事情在后头。我想看清这只鹧鸪的去向,然后追捕到它,我只顾着加快步子,却不在意脚下的小路,没想到随后就被一根横在路上的硬东西重重地绊倒了!”他说着拍了一下大腿位置的被子,懊悔当时自己的疏忽大意,“这一跤摔得很厉害,我连人带枪扑倒、往路边的斜坡滚了下去,直接在碎石头、灌木丛和荆棘上面压过,在慌乱中什么也抓不住,最后被挡在一棵松树才停了下来。”
他吸了一口卷烟,烟雾缭绕他紧皱的眉头,他继续说道:“我一开始以为不会有什么大碍,只是双手和身体被摔疼,但一用力,顿时感觉一只腿疼痛难忍,发现下半身没法挪动了。原来刚才滚得太厉害,这只腿撞在了松树上,我心想:‘这下完了,肯定被摔断了!’我的猎狗听到刚才的翻滚声已经冲了过来。它似乎感觉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朝上面那个地方吼叫了好一阵,它从没这样狂怒地叫过。狗叫声给我压了惊,但也让我隐隐约约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我的脊梁上掠过一阵阵凉意。我开口喊人:‘喂,有人吗?帮帮我......喂,有人吗?......’尽管我心知附近应该没有人,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壮壮胆。之后,一切都恢复了寂静,我注意到,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周围树木和山影都朦朦胧胧,因为昨晚才下过雨,附近飘着轻纱一样的雾气,山谷里一片漆黑,阴森森的。”他突然咳嗽了一下,我的心为之一震、脸颊两侧微微颤栗,房屋的阴暗使我恍惚感到自己也像正置身那种险境之中。
“我的猎狗哼哼着在我周围转,一遍遍地舔着我的手和脸。在这个时候,它的陪伴比往时能给我更多的安慰。但腿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呻吟了起来,我也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甚至有那么一刻认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这一带山林我走过那么多次,从没有这一次让我感到这么不安;我仔细地听着黑暗里的风吹草动,希望听到有人路过这里。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那个猎人,心一下子收紧,身上冒出了冷汗,我想:‘以前他每次都会在这种时候出现,昨天那个身影那么熟悉......’我不愿再往下想。‘对了!’我在心里暗喊一声,随后伸手往挎包里慌乱地摸了一阵,只掏出了卷烟。但没找到打火机,我又一阵心慌。幸好当我在袋子周围摸了一圈时摸到了。我随即打了一下火,火光让我感到欣慰,尽管也让我看到自己的手上血迹斑斑;然后我卷了一根烟点着,抽烟能让自己心静下来,也能使火光持续更久。我心想,‘烟袋里的烟大概能抽到天亮’......”他没有细说后半夜如何漫长难熬,他又是怎样忍着疼痛艰难度过的,不过这一切都是不言而喻的。
“第一天早晨八点多,我终于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是一个进山砍柴的妇女。我的猎狗嗖地冲了上去,咬住她的裤腿,把她往山下拉。那个妇女看到我一动不动地躺在草丛里,一脸害怕,听到我还能说话才放松了一些。她问清我是哪里的人,答应帮我到村里喊人,然后让我呆着不要动,等着家里的人来救我。过了一个多小时,我的两个侄子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过来了,他们用杂木做了一个担架,连走带爬地把我从山下抬了上去。他们把我抬过昨晚摔倒的地方,我留意到那里除了路边一个被我踩塌的小口,并没有横在路上的树枝或树根之类的东西。回来的路上,他们先是把我抬到住在水库边那个守林人那里,我跟他不太熟悉、打猎的时候也没有来过他这里,但他很热心,给我喝了几口热水,还用布帮我做了简单的包扎。他对我说:‘我这儿离那个地方这么近,昨晚要是知道你在那里摔倒,我肯定马上过去救你了!’”
听到这儿,我绷紧的心松了下来,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老猎人却继续说道:“我的腿,你也看到了,回来医治好了也只能拄着拐杖走路,不能再去打猎了。但我夜里经常失眠,都是因为想着这事。我打听了很多人,问那个地方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后来终于在一个老人那里打听到,那个地方以前出过人命:就在那个岔路口附近,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猎人,他抽了烟忘了踩灭烟头,结果引起了一场火灾,他害怕被判刑,自己上前去扑火,但因为火势太猛他被活活烧死了。人们赶到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了。”他的语气很平静,但目光里隐约地露出我没见过的恐惧,他嘴巴微颤地说道:“我现在很肯定,我经常见到的那个年轻猎人,就是被烧死的人。”
听到这,我感到自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尽管外面正是晴朗的大中午。这个真实发生在老猎人身上的故事一直萦绕在我的记忆里,让我再也不敢独自一人走进山里去,尤其经过水库上面的那座山。
令我难过的是,不到一个月,老猎人就去世了。他没有子嗣,同族的人一起凑钱安葬了他,我也参加了他的葬礼。他的死让两个侄子如释重负(他们心里盼不得他早点死去),不过他们还是按照惯例请来道士给他做了一场庄重的法事,并按照他的遗嘱把他的猎枪和其他物品跟他合葬在一起了。他被安葬在了村后的山上,倚靠着那些他打了大半辈子猎的连绵的群山。
2015.4.8
罗佐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