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有时候就像盈盈含笑地朝颜花,被现实的阳光一灼,便立刻萎缩成一绞儿枯萎的淡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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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西部天际洇红,太阳隐隐地从这座小城羞羞退去。
方同走在建筑工地上,脚底板依然可以感触得到土地的炽热。
方同最怕热了。
他穿一双沾满石灰渣的鞋子,一条泛白发灰的短裤,光着肩膀,把背心搭在铜褐色的肩上,时不时的用背心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他在工地上已经干了两年了。
虽然他只有二十三岁,但工作环境早已侵蚀了他俊朗的相貌,但他骨子里年轻的血液一直沸腾着。
下班是最惬意的时刻,方同与三能撘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着往宿舍走去。三能比方同大十几岁,人憨厚老实,风趣幽默。
“方同,你和那姑娘搞的咋样啦?”三能问。
“我们…准备结婚啦”方同应答道。
“二十万,一分没少?特么的,卖闺女呀,”三能有些怨恨念叨着。
“就怕,二十万凑齐以后,梁墨她妈又要变卦”
“兄弟,你就不该中规中矩地给她办,她不仁咱不义,想个辙,比如…..把生米……”
没等三能把话说完,方同羞怒地往三能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嬉笑着跑开了。
三能在后面骂骂咧咧地对跑远的方同喊叫着,声音带有一种爱莫能助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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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同回到宿舍,宿舍里乌烟瘴气,八十平方的一个小宿舍里,不但是睡觉的地方,也是厨房。墙上的电线拉的像蜘蛛网,更让他受不了的是,五个工友,其他四人均有爱人相陪,这些乡下的妇女,迫于生计,才来这里做工,有的在工地上打零工,有的则在食堂当保洁员,他们为了省钱都不愿意出去租房,最后苦思冥想了一个办法,用床单当隔断,于是乎,屋子被隔成一个洞一个洞,像极了马蜂窝。
正如三能说,钻错了洞,就睡错了人。
穿过硝烟弥漫,方同走到床位旁,从铺盖底下拿翻出记工本,在29号那天,画上一个“+”,他翻看着前面的记录,两个“-”半个工,内心盘算着这个月的薪水。
3980元,他用蓝色的圆珠笔在记工本的一角处记下后,把记工本放回原处,用手抻了抻铺盖。
舍友都回来了。
三能一进屋就喊道:“一进屋就闻到了俺媳妇的味道”
一句话,逗乐了其他的工友。
其实,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屋里更加噪杂了,炒菜声,说笑声,碗勺碰撞声,洗漱声……
方同一个人拿起窗台上的茶缸向食堂走去。走到食堂门口,他摸出兜里的的钱包,黑色的钱包,破损褶皱的边缘,十一块钱,他看到在钱包一侧梁墨的照片,突然觉得内心变得特别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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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踟躇了一下,掂着茶缸向食堂一旁的便利店走去,花了八块钱,买了一包香烟。
一撕开香烟塑料膜他就后悔了,可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吸烟了,简单的一个缘由,就是为了省百十来块钱,就是为了天文数字二十万。
他走到一处钢筋堆旁蹲下,点上一支烟,掏出兜里梁墨的照片,沉默了很久。
这座城堙没着多少心酸的故事。
他又点了一支烟,看着远方夜幕渐渐笼罩,青烟缭绕着惆怅,他长长地叹了一声,随即把烟蒂仍在脚下狠狠的踩灭了。
回到宿舍。
宿舍里一片腐朽的气息,三五人一簇,打扑克牌,抽烟,喝啤酒……
其实,在这里人与人之间都是平行线。
方同把茶缸放回到原处,从床铺上拎起一件外套,走出宿舍,向工地外的十街走去。
袭袭凉风,霓虹灯下,他削瘦的体魄变得有些清寒。
十街是一条繁荣的物流街道,即便在晚上,依旧车水马龙,这里常常需要装卸工,短期的,长期的,临时的。方同会一家挨一家的问,需用不需用。
抗一个麻袋,一百二十斤,五毛钱,现结算。在这里价位是统一的。
在干活有一点人性化的好处,晚上加餐,馒头和咸菜。
披星戴月握着微薄的薪水,他内心是欣慰的。
方同回宿舍睡觉的时候总在一点左右,一个人徒步拖着长长的背影回到宿舍。
宿舍闷热,两个电扇吱吱摇摆着,他忍受的了宿舍里那种腐朽的气息,可他难以忍受一单之隔,传来的啪啪声。
多数情况下,他躺在床上是睡不着的,背部细密剐蹭的伤痕生疼的难以入睡,他总会趴着,一个姿势睡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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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傍晚,阳光依旧炙热,工地上像个炼钢炉。
“方同有人找”李工头站在一个建筑物一旁,对在高空作业的方同喊道。
“你怎么来了”方同看到梁墨站在自己的面前,惊讶万分,他有些狼狈拘谨。
“嗯,厂子里派我来这里送批货,我看距离你工地不远,我就过来了”梁墨说。
工地上机械的噪杂声,让梁墨有些不适应。
方同准备带她回宿舍时,老李头对方同说道,
“下班准备发工资啊,到我办公室过来拿吧”。
方同吱了一声。
梁墨把手里的一瓶矿泉水递给方同,接过水,方同喝的酣畅淋漓,梁墨看着方同在一旁一直沉默
“4050块”
“特么的,又少给老子算一百二十块钱”,方同接过离工头递的钱,心里恶狠狠地想,但却没有争辩。
上一次,开工资的时候,少给方同开二百八十块钱,他情急之下撕了李工头的账本,年少力壮的他本可以将李工头置于乱拳之下,可他没有,最后却被李工头打的鼻青脸肿的,在众人的拉说下,结束了这场不光彩的战役。
是的,二百多块钱对于很多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方同来说,那是她母亲一个月的药费,是他半个月的生活费,是家里一年的电费,是父亲蹬三轮卖好几天的菜钱……
看着躺在地上满脸血迹的方同,工人们恳请李工头给方同付点医药费,没想到换来李工头一句无情地话“要不是念在老福的份上,立马卷铺铺盖滚蛋走人。”
是的,就是这样一份差事也是在一个远房亲戚介绍才过来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工资现结,他的工资是那个贫寒家庭最主要的收入。
所以,这一次,方同没有狡辩。
方同牵起梁墨的手,向灯火阑珊的夜幕里跑去,在狂野的年纪他拼尽全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只为能够早点触碰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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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去了一家小餐馆,方同点了酸辣土豆丝,那是梁墨爱吃的,梁墨点了白菜豆腐那是方同爱吃的。
两碟菜,心有灵犀。
走出小餐馆的门,梁墨主动牵起了方同的手,一种熟悉的刺激油然而生。此时此刻,他们觉得世间的暖,只有彼此的手能够寄予。
北岛的小山,是个浪漫的地方,山上有个小城楼,山路崎岖,两个人劈荆斩棘爬到山顶,坐在城楼半腰的台阶上,小城的夜景一览无余。
梁墨坐在方同身边挽着他的臂膀,眼里荡着一湖盈盈潋滟的春水,男欢女爱的事在此时此刻,吹弹即破。
夜风微凉,方同把梁墨肩上的衣服向上提了提,起身,对着夜幕阑珊大喊一声“九月,来吧”。
“方同,我爱你”
“梁墨,我一定要为你披上婚纱”
……
相处了多年,方同没有碰过梁墨,最亲密的不过接吻,而梁墨为他守身如玉,爱情在他们眼里是神圣的。
梁墨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卡。
“方同,这个卡里面有我近期的部分工资,凑上去吧”梁墨面对母亲厚颜无耻的勒索实感无奈。
方同柔中带刚的拒绝了。
他们都曾从彼此的世界里穿过,最难得的是,懂得。
是的,梁墨母亲不情愿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穷。
梁墨还有一个智障的哥哥,还没有娶上媳妇,她想把家翻盖一番,用梁墨的彩礼。
梁墨是可以嫁给邻家一个条件较好的一个小伙的,可是梁墨死活不肯,为这她一个人置身去了一家服装厂做工,拼命的加班赚钱。
听了一夜的风,说了一夜的情话。
方同永远记得梁墨曾跟他说过,一个人的心房,只容得下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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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方同父亲打电话告诉他把彩礼钱已经给梁墨她母亲了。
萧萧落木的九月姗姗来迟,还好,它终于来了。
方同要离开了,他把铺盖叠好收拾好一切行李后,跑到食堂旁的便利店买了一些瓜子和糖块,他把糖和瓜子分发给了工友。
再见,对于这里所有的一切。
方同的家张灯结彩,方同提前嘱咐母亲,床上一定要用梁墨亲手刺绣的那对鸳鸯枕巾,鞋子里一定要放梁墨亲手为他缝制的鞋垫,花束一定要预定成洁白的百合……
他想把最好的给她。
梁墨这几日兴奋地睡不着觉,结婚纪念册就放在她的枕边。
脑海里幻想着无数的场景,等结婚以后,用她存的一点积蓄和方同一块去摆个地摊,或者开个小吃铺……
等了一上午,方同没有回音,电话不接。梁墨把电话打给了方同的父亲。
方同父亲是哭诉着接听的电话,梁墨询问老人发生了什么事。
方同出车祸了。
梁墨仓皇地赶到了事发地,斑驳的血迹,方同静静地躺在冰凉的马路上,嘴角处有一些血迹,其他部位完好,看不出任何伤势。
可是救护车来了,又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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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墨久久地没有从逝去方同的阴影里走出来。也许这道阴影,她要走一辈子。
碎了一地的心片,梁墨母亲不但没有抚慰,反而捡起来不断的戳伤她。
母亲放下一句掷地有声的话:人虽没了,但彩礼钱一分都不会退回去。梁墨与母亲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但都无济于事。
梁墨去方同家,看到方同母亲病倒不起,方同父亲握着一沓借款条呆坐在椅子上。
梁墨发现,其实,人不都是慢慢变老的,有时,是瞬间老去的。
梁墨决定,做方同母亲的干女儿,替逝去的方同尽孝。
并且,再婚,就要从方同家出嫁。
梁墨相了很多次的亲,主题就一句话,
“二十万,买吗?”
大部分都销声匿迹了。
与邻村一个家境殷实一点的小伙子相亲,小伙相貌普通,离过一次婚。
“二十万,买吗?”
“……买”
梁墨同意了。
梁墨还记得,母亲开出彩礼之后,她问方同,
“二十万,你买吗?”
“买……”
感慨万千。
她还记得,方同那双浩瀚笃定地眼神。
方同毫不犹豫说出了“买”字,“买”字后,他独自背负着艰辛。
咬牙跺脚喊出“买”字的,不过都是在顾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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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的日子梁墨出嫁了。
从方同家。
二十万的彩礼钱,梁墨分文没动,如数的还给了方同的父母。
黎明将晓,梁墨去了方同的坟地上,她把事先买好的一对玉佩,一个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另一个埋在了方同的坟前。
是啊,她曾无数的试想,要在怎样的一种场景下给方同戴上,唯有洞房花烛之夜。
她用刷子,在方同的墓碑上一遍一遍的刷着碑文,碑文有些模糊了……
没有设一桌酒席,这是梁墨决定的。
梁墨穿着洁白的婚纱,拿着一袭戚红的旗袍,与方同父母挥手告别,在没有一个亲人的陪伴下,她坐上婚车离开了……
此时此刻,她心里分外清明------此生------只剩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