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予人的雕琢痕迹,在和十八年之前的大学同学相见时感受最为明显。显然岁月对于大军的雕刻更为用力,简直是拿刀劈的。
在上次同学会之前,大军是我们班最后一个找到的同学,我们聚会前的口号是一个不能少,结果大军依然没有参加同学聚会,全班就差他一个人。
我这次出差所到的地方正是大军老家的县城,我犹豫到底要不要和他见面,其实我是很想见他一面。
毕业后,我曾多次想念大军,期盼着尽快见到他,因为我真的挺喜欢他的。他幽默、为人仗义,更难得的是他特别善解人意,他能像损友般和你逗趣打闹,又能比妈妈更能理解你宽慰你。
我和大军关系特别铁,还因为我们都喜欢踢足球,算是足球场上的黄金搭档。论球技和身体素质他比我高出很多,他精瘦的身体有无限的活力,永不疲惫,而他脚下灵活有时候能做出球星才能做出的动作。我对他是羡慕、嫉妒,又心悦诚服。
我们踢完球并排躺在草场上,喝汽水,响亮地打着饱嗝,谈德甲意甲和喜欢的球星。有时候大军还流露文艺青年的气质,他说《挪威的森林》真他妈的好看,村上春树这家伙将来一定能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来他又说卡夫卡最牛逼,能甩村上几条街。他说这些话时,真叫我自卑,我心里想我被大军甩出去能有好几个足球场。
我们经常在学校小饭馆喝酒。大军健谈,酒量非常好,人缘极广。每次喝酒他都叫上和他处得好的朋友,别人喝酒也喜欢叫上他,他每次都拉上我,我借他的光蹭了不少饭局。
大军喝酒的时候,他总是能把气氛调弄得富有激情。好像我们此时不是在酒场,而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我们捉对厮杀或拉帮结派,气氛热烈得快要掀掉屋顶。有时候我们互相搂着肩膀如同梁山好汉们正密谋一件大事。
更让我们感动的是,那时候有女生追他,可他只要和兄弟们有约,他从来都是把兄弟感情放在第一位,喝酒时拍着胸脯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可结果证明,他的那件衣服相当昂贵,他为之将“男儿不轻弹的泪”洒了不少。和女友分手后,他和我喝酒时,痛哭了好几回。
我最后还是决定给大军发个信息,如果他不回我,我也就释怀了。结果,大军回我信息了,问我住的地址,让我等他一起吃晚饭。
在等大军的期间,我坐立不安, 心里提醒自己见面时要尽量表现得自然从容一些,可当大军在我的视线之中出现时,我还是对他的变化感到吃惊。
他由瘦猴儿变成了大胖子,白皙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头发灰白,加上走路时有点异常的步态,使得他如同长我一辈的人。如果不是指定地方和他相遇,我一定无法认出他来。
我向大军伸出手时,他有点局促,但还是伸出了手和我握手,我看到他的手上满是油渍,指甲缝里都是黑色的污渍。
“大军,我靠!你这肚子————”我捅了捅他的肚子。
“我长胖了。嗯,你也胖了点,不过你这样刚好。”大军冲我点点头。
我在藏匿我的眼神和惊讶。大军也显得局促。我们都在对方的身上找寻往日的印记,但是毕竟十八年的时光横亘其间,我们需要点时间温故知新。
大军说他晚上要开车回家,不能陪我喝酒。我心里有点失望,毕竟我以前每想到和大军重逢的场面,我想届时我们一定会大醉一场。
大军给我点了啤酒,他以茶代酒跟我碰杯。对往昔共同生活的回忆,很快就把我们的距离拉近。
同学相隔多年后,早已失去往日的热情和情怀,但是大多数人对于同学群依然念念不忘是出于哪种原因?无非是它成了凭吊青春岁月的所在。
在我的追问下,大军叙述了他这些年来的生活。
毕业后,大军去上海找工作,先后干了几份为期不长的工作,后来应一个同学之邀去了广东,结果是被骗去做传销。
大军一开始没有明白传销到底是怎么回事,对受到热情接待心存感激,他还拉来了两个高中同学。当他感觉到不对劲后,他被限制了自由,所有人都被封闭在一栋楼房里,一楼出口有人把守。
大军对于自己骗了同学很是自责,他的反抗尤为激烈,因此几次被打伤。大军依然不甘心,有一次他拉着床单想从三楼窗户跳到一楼,结果腿摔骨折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能逃脱,被传销组织者抓了回去,又关了一些日子,直到他们觉得大军迟早会惹出事端,他们才放了大军和他的同学。
大军左腿受伤没有及时治疗,落下了疾患,他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奔跑如飞了,但是跟他的右腿相比,那点伤就无所谓了。
从广东回家修养了一段时间后,大军再次去了上海,找了一份工作。可刚上班不久,他父亲突发中风,为了照料父亲,大军不得不辞职回家。
“我爸性格刚强,很少在我们面前叫苦叫累,再怎么痛苦,他只是默默地喝酒解愁。中风后,一下子就垮了,人一下子就老了,这也不行了,那也不行了。不能说话了,走路要人扶,吃饭要人喂,幸亏他还能认识家人,有些亲戚他就认不出了。我想我如果长时间不在家,再回来时他就认不出我了,无论怎么样,我绝不能离开他。”说到父亲,大军的心情有些激动。
大军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就去世了,他奶奶帮着他爸养大他们兄弟两人。大军的弟弟早就辍学打工,帮助家庭支持大军上大学。父亲中风的时候,他弟弟正准备结婚。为了让弟弟和弟妹能继续在外面打工,不使他们的婚事告吹,大军决定留在家里照顾父亲。
“我有个亲戚在跑运输,开始我帮忙上卸货,后来便帮他开车,隔三差五能回家一趟。我喜欢开车,加上能去各个地方,也觉得新鲜,后来虽然兴奋劲过了,但是时间长了,适应了那种生活了。”
“这中间你就没有想过干点别的?”我并没有觉得大军成为长途司机是丢脸的事,但是对他那么长时间从事这种职业仍是觉得有些遗憾,特别想到他后来的遭遇。
“如果我没去广东,如果我爸没有中风,我想十有八九会留在上海工作。我去广东的遭遇,或许跟我的性格有关,有一些宿命的因素,但是我爸酒后摔了一跤才中风的,如果他没摔跤,会不会中风呢?即便他日后中风,我的选择肯定就会不一样。这些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呢?真是想不出。开车有路线,人生可是没有,你知道明天会来,但是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对照大军的话,我想想自己的人生经历,看似按部就班平淡无奇的生活,这其中也有神奇的力量,我到底被什么样的一阵风吹到我今时今日所在的位置?
我不无感慨地道:“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命运无常啊。”
“开车第二年的时候,我认识了我老婆,她家是是开饭馆的,专门做来往司机的生意。我只要跑那个方向,就去她家吃饭。那种期待相见又很快离别的心情,现在想想也很有意思。后来就她跟我跑了,她跟家人说去广东找工作,后来也没找,跟着我一起跑车了。”
我调侃道:“好家伙,你这是诱拐未成年少女啊!你老丈人没拿刀把你给剁了?挣你点饭钱,把闺女都搭上了。"
大军嘿嘿地笑,面露得意之色,如同以前他在足球场上抢断过人射门一气呵成后露出的喜色。
“我老婆也喜欢东奔西跑,她跟我一起跑车,后来她也学会开车,我们便买了辆二手车。跑车是很辛苦,但是那时候我们年轻,不觉得累,我们俩开车在路上,说说笑笑,感觉就像旅行一样。我老婆跟我跑了一年多,有了小孩后,她才不跟我跑车了 。”
我能想象那种场景,两个恋爱中的年轻人,开车在路上,头发在风中飞扬,绿色原野散发着芬芳,他们一路欢唱,这样的日子确实富有诗意。
但我也能想象驾驶员的疲乏沉重得如他拉的货物,遇到堵车时的焦躁,车子抛锚时的沮丧和无助,烈日透过车窗直射在胸前手臂上的滋味,大货车驾驶室里那种难闻的气味。
我问大军:“你喜欢奔跑自由的性格或许是你喜欢开车原因,但是当喜好变成职业,变成了任务,你还能享受那种乐趣吗?特别是和家人聚少离多,你就不觉得孤独?”
“跑长途是很辛苦,但是我没有办法停下来了,上有老下有小,我非但不能停下来,还得多拉快跑。如果我抱怨这些,只会让我觉得更痛苦,还不如想想让自己开心的事情。我因为不怎么在家,每次回家孩子们都和我亲近,每次回家我给他们买东西,他们高兴得像过节,围在我身边,争着牵我的手不撒开,爸爸爸爸地叫个不停,像小鸟一样。我就想,这样不是挺好的嘛,要是我每天都在家,没准会冲他们发脾气,生气了还要揍他们。现在不用打不用骂,我的话他们都听,乖得很呢。我和我老婆聚少离多,所以也吵不上架。呵呵,这就是所谓的距离产生美。”
大军此刻就笑得很美,他笑起来使得眼角的皱纹更为明显,可那皱纹的沟壑里荡漾的是欢乐和甜蜜,这赋予他有些沧桑早衰的面容特殊的魅力。
人们总是以为人的容颜越年轻便越美丽,便把年轻作为最为炫耀和依仗的财富,因此害怕容颜的更改,甚至幼稚地自我欺骗。
人变老其实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人变老了但是头脑还是和年轻时一样简单幼稚,几十年的生活只是改变他的只有容颜,而没有收获人生阅历和进化他的人生态度。
在大军身上我看到岁月对他的大力雕琢,也看到了岁月沉淀下来的闪亮的东西,这颠覆了我对大军的认知。
我此前认为大军的不幸和辛苦跟他的家庭有关系,不仅是他父亲患病,还因为他娶了一个没有文凭的老婆,生了三个孩子。我想他如果娶了一个有学历的女人,他一定能在大城市成家立业,以他的能力一定能混得风生水起。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认知,同学会时我们同学都这样认为,所以每个人都为他后来的不幸感到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