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大梦初醒,至此,金盆洗手……
文|王中书雨
引子
柳狗儿——曾用名柳存一、现名柳絮——是一名杀手,一个无比出色的杀手。
接令、杀人,从不曾犹疑。
杀人有五十八次之多,从未失手。
杀人,已成为他生命中唯一的支柱。
在没有杀人任务的时候,空前的虚空会撑满他的内心,让他坐立不安,辗转反侧。好似魂灵走离了躯体,遗下的仅仅是一具行尸走肉。
但是,打今夜开始,他再也不做杀手了。
1
关于柳狗儿是怎样成为一个杀手的这件事,我个人觉得有必要好好说一说。
柳狗儿是一个不祥的人,不祥到哪种程度呢?一出生就碰上了兵燹,全村的人被倭寇所屠,只幸存下他一个人。后来虽有人救起,又横遭生离死别,颇为惨戚。
据他后来讲,情况是这样的:
小时候的我,自然不知死亡为何物,但命运有时偏偏会同你开个大大的玩笑,倘若我在那时就被哪个长眼的一刀砍了或者一枪挑了,再不济的话让我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自生自灭,也便没有后面的事情了。贼匪穷搜极索,恨不得把值一丁点儿钱的东西都搬走,却对我这个裹在襁褓里的大活人无动于衷,这样异常的举动,直到我很晚才真正明白。
两天之后,我被一个路过的女子——当然,以当时而言,似乎叫她女孩更恰当些——给救了。这个后来让我叫她姐姐的女孩,当时也只有五岁。
她顶着一阵恶臭,从空空如也的里间,找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我。她以菩萨般的爱心,不顾可能染上瘟疫的危险,跌跌撞撞地抱走了虽然才刚满月却已有六斤重(若加上外面裹的衣被,则当有七八斤)的我,几乎是一步一挪地把我带回了家。
姐姐家可以说非常穷,简直就是家徒四壁。
家里除了姐姐外,还有一个奶娘。
后来才知道,姐姐原来也是高门大户人家出身,其父父亲杨全椒作为一位正直的官吏,但朝廷里昏君在上,奸相当道,小人盈朝。面对这样的朝堂,他无法坐到视而不见,更不可能同流合污了,直将满腔的怒火和热血,都倾注在一篇疏文里,呈递了上去。原想着能惊醒君王,回归正途,却不曾想等来的是内阁的批文和一群锦衣卫。再后来,便是抄家,男的充军,女眷没入教坊司。奶娘携抱着时年方才两岁刚刚学会走路的姐姐,沿大运河一路南下,晓伏夜行,踏破了几十双芒鞋,一头的青丝变白了一半,转瞬之间就老了十几岁。
这倒恰好再没有人能认出她了,也不会有人把她和官宦家人联系起来,毕竟,奶娘当时的那番模样,说她是个游食的凤阳乞婆还差不多。
奶娘一路上只顾着赶路,三餐也是草草敷衍,可姐姐尚在孩提,却饿不得,更不知道省着点吃。这就搞得奶娘更加瘠羸,简直到了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地步。
一日到于松江,奶娘自忖离京师已远,心中的紧迫感稍有纾解。心想自己原在杨家,虽然身份是婢仆,司的是哺乳之职。主人主母却未把她当作下人看待,日里也是穿金带银、珠围翠绕,俨然一“副小姐”。加上那爱美的天性,向来是很注意形象的,遂在河边净面敛容。临水自鉴之际,差点吓呆过去:“这水中的老婆系谁?”恍惚良久,才意会出,此时哪有别人在旁边?水中的人不是自己,更有何人?
松江位在南直隶,离北京有数千里之遥,又是徐阁老的乡梓。既然已成了这般模样,恰如那过昭关一夜白头的伍子胥,倒正好在此安身避祸。遂决意隐居于此,了断残生,好好将小姐抚养长大,也算对得起家主了。
2
此时的松江,织户遍地,有大织户,身拥织机数百张,手下佣工以千计。奶娘系私逃之人,不敢嫁人为妇,只好寄身织户,帮着上织机做事,以此赚取微薄口分,回家鞠养姐姐。一个身无长物又无倚靠的女人,能把姐姐带到五岁,实属奇迹。
当奶娘看到姐姐怀中的“拖油瓶”的时候,心中暗自嘀咕,“虽说你是小姐,我是仆妇,名分昭然,到底是我在养着你!养你,是因为老爷的托付和自己的本分,可这个孩子又与我又什么相关!若接纳他,那我岂不是成了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想归如此想,话到了嘴边又变了味道,“小姐,非是小奴见死不救,委实家里艰辛,再添一张嘴,小姐和我都别想活了!”
姐姐也是一个认死理的人,面对奶娘的话语丝毫不作理会,转头就走。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回来——”奶娘咬咬牙,喊住了姐姐。
至此以后,奶娘就更辛苦了,白天到织户的场子里帮工,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纳鞋底。之所以选择了这个活计,乃是因为这是个粗活,不用怎么看清便能做,况且鞋底踩在脚下,也没有人可以看到,自不必讲究什么好看不好看。是以每日如一,直到我八岁、姐姐十二岁。
“李老三新开了一爿染线坊,正好需要一个调浆的帮工。这调浆也不是什么力气活,更不会整天都在做,还有两顿饭供应,月钱八分银子,所以我已向他举荐了你,你去不去?”奶娘在和姐姐商量。
“李老三还有十几头绵羊,狗儿,我答应了他叫你去帮忙放养,明天就上工。也是包吃不包住,月钱五分。你也大了,该替你姐姐分担分担了。姆妈年岁渐大,越来越力不从心,你们要懂事。”这话是对我说的,也是说给姐姐听的。
第二天,姐姐成了调娘,我成了牧童。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放羊的生活虽然很累,调浆也不像奶娘说的那样轻松闲适,但再忙再累,只要晚上回到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却像是到了避风的港湾,令人无比地安心。
可就是这么容易满足的生活,上天也要剥夺走。
3
十三岁上,一日入暮,我正与姐姐同归。夜色苍茫,尚未透黑,一路追萤扑蝶,踏青折柳,带着蹦、伴着风,好不欢实。姐姐紧紧跟着,脚步时快时慢,既不肯随得太近,扰了玩兴,又不敢离得太远,怕出危险。
待我们到家的时候,天已漆暗。
推开门,本来窄小的屋子乌压压聚满了人。
为首一个官爷模样的人恶狠狠地说道:“你这贱婢,敢同严相公作对,私藏了小贱种。叫你爷爷好找。”说罢,走到奶娘面前,连掴几个巴掌,来呀,把她带回去,慢慢地折磨。”说着便有两个年轻点戴万字头巾的过来,扯起奶娘作势就要走。
姐姐刚进门,就听到了这一席话,看到了这一幕景,急得冲了上去,挡住他们的去路,带着哭腔嘶喊:“你们不准带走我的姆妈!……”
刚才说话的人露出了张狂又鄙夷的冷笑:“小贱人,我可等你好久了,呵,叫你爷爷好找。”
“来呀,都带走!”又有两人依令而行。
奶娘和姐姐都被拉扯着往门外拖,抵在门边的我这才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指挥使,你看——”一个缇骑指着我道。
“哟,这还有个男娃子。他是谁?爷爷可没听说杨全椒还有个这么小的儿子啊。”那人把头从奶娘这边别开,俯下身子,换了一副和善的面孔,笑道:“小孩儿,大叔问你,你是谁的儿子?”
“他不是我的亲弟弟,是我从邻村捡来的。”姐姐抢着说。
“好。很好。老爷我也不是滥杀无辜的虎狼之辈,既然你不是,今日便放你一条生路。速速离开吧!”
我正要上去,却被姐姐一把叫住:“叫你走啊!没听见么?姐姐的话都敢不听了?”
我凝住了,腿像被桎梏禁锢了一样,迈不出去。
就在这片刻之间,姐姐和奶娘已经被他们拘走了。
我发疯似的地冲了出去,看着浩浩汤汤的车马队列飞速奔驰,瘫软在地上,无力地拍打着石子儿路面。
手,肿了;心,也静了下来:我不能坐视姐姐被坏人带走!
我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冲着远去的背影,使出周身的气力,追赶他们。
夜未央,风却甚凉。马长嘶,人亦疲乏。一行人还押着两个“人犯”,自然不可能昼夜兼程,离了村野荒径,转投官道上来,拐角处即有一家客店。
领头的一摆手,示意全队伫脚,“就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谅她们也跑不了,看看夜已深了,就在这家客店歇卧一晚吧。”
左右一闻此语,皆举手欢呼,一行人遂安顿下车马,又派了四个缇骑看管奶娘和姐姐。
多亏天上嵌着小半块月亮,借着这盏米白色的“天灯”,我终于追上了他们。
偷偷摸进客店,找到关押姐姐的房间,挨在窗底下,凝神潜听。
从后面开始,叙述视角变成第三人称了。
4
“老丑婢,出来!”
奶娘被一个人推搡着出了里间儿。狗儿也从墙根下弓着身子悄悄贴了上去。
“小奴啊,此事到今日尘埃落定,你可是居功至伟啊!”指挥官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当年严相公接到线报,说杨全椒表面上向他输诚纳款,甘当走狗,实际上却是徐阁老的门生,这一出‘假投诚’的戏码,不过是要楔入相国身边,搜集足够不利于相国的罪证,以图一举扳倒相爷,好让他家老徐独揽大权。如此狼子野心,相国岂能容他!”奶娘不以为意的说道。
“所以相国就借着杨全椒夫人产子的契机,也将你这位‘奶娘’楔进了他的家里。一为刺探情报,二也为日后之用。果然,这两件事情,你都完成地十分漂亮。小奴,如果你是个男子,恐怕我们这一堆大老爷们都不是你的对手吧?哇哈哈哈……”
“袁爷过奖了。小奴世受相国大恩,焉有个不报答的道理?此事小奴虽有微功,居中运筹的却是相国,若无相国的绸缪,纵有十个小奴,又济得甚事!”奶娘虚伪地谦抑道。
“十五年前,杨全椒苦心孤诣,炮制处严阁老所谓的‘四十五款大罪’,连夜上书,企图将阁老致于死地,多亏小奴你事先察知,急报与相国,这才让相国有足够的反应时间,从而在皇上面前成竹在胸,从容应对。一番巧言,皇上大怒,立时便令锦衣卫开出缇骑,将其投入诏狱,最终反结果了老杨的性命。不过,直到现在,我仍有一事不明。不知小奴可否为我释疑解惑?”袁爷道。
“袁爷是不明白相国为什么要留着杨家的小贱种吧?”
袁爷像个点头鸡一样,把头点得如舂米的捣子,着实滑稽。
“这内中至少有两层的考虑。一是当时皇上虽然盛怒,却也并没有下死命令说要杀杨全椒,这从他之后在诏狱里还苟延了两年便可得到印证。留着他的独生女儿,可以牵绊住他,使其不致轻举妄动,做出什么狗急跳墙的后手。二嘛……”
第二点还未来得及开讲,袁爷当场化身“十万个为什么”,又生出一问:“但是两年后,相国就将其附在通倭贼臣李天爱、张纬的处决名单后,由三法司递交上去。皇上不察之下,把他们一起勾决了。既然此时杨全椒就已经死了,那还留着这个小贱种又有何用处?纯粹浪费国家资粮嘛。”
小奴做张做致,抿着两瓣唇装淑女,笑道:“袁爷忒也心急。这俗话说,心急吃不着热豆腐……”
袁爷突然放生大笑,打断了小奴。小奴摸门不着,不知他所笑为何,不免低额蹙眉,作沉思状。
这时,袁爷伸出右手,托起小奴的下颔,笑吟吟道:“你袁爷我豆腐也不知吃过多少,谁还记得它热不热呢。”语顿,手犹不肯放下。
小奴不觉面赪,急忙回缩身子,咿咿唔唔地开言道:“袁爷休作耍子,小奴面皮薄!”
“小奴大姐这可就是过谦了。大姐的面皮都算薄的话,那紫禁城的宫墙都要让一头地了。外以忠仆面目示人,内藏杀人诛心之谋。袁某自认在锦衣卫供职多年,已练就了一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的厚颜,只是跟大姐一比,那可真真是自愧弗如啊。”说着,老袁搓了搓手,看样子,他倒不像是开玩笑的。可这样子说“自己人”,却让猫在外面的狗儿好不生疑。
“你理会得甚么?相爷待小奴天高地厚之恩,小奴纵为犬马,也难报其万一,莫说是充当细作,窥人隐私,便是做一枚棋子,一名死间,小奴亦所甘为。你们这些厂卫的爪牙,哪里会懂得‘忠义’二字。”小奴也不依不饶。
5
眼瞧着两人狗咬狗,狗儿心中阵阵暗爽,兴致昂昂,继续看戏。
“好了,好了嘛。袁某也是偶发阔论,得罪之处还望小奴大姐海涵。还是接着时才的话题,说说留下杨家小贱种的第二条理由吧。”袁指挥拱手作揖,向小奴致歉。
见坡下驴,小奴也不再纠缠,讨了杯水,润润嗓子,嘴一下如决口的淮河,滔滔不绝。
“这第二点,叫做短痛不如长痛——”
“如何叫做短痛不如长痛?”袁爷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插口道。
“袁爷莫心急。待小奴细细解说。”
“好,好!我尽量控制,你接着说。”
“十五年前,这小贱种才两岁。袁爷试想,两岁的婴孩,她晓得甚么?不管是淹死、捂死还是掼死,左不过都只是一死罢了。对杨全椒而言,又能动其几丝几毫呢?他连父母赐予的身体都不顾惜,又岂会在意区区一介女儿。袁爷该知道的,杨全椒明正典刑后,其妻柳氏便以死殉之。若我当年不带着小贱种四散奔逃,你猜柳氏会不会掐死她,然后美其名曰‘以死殉父,成全名节’?四岁的娃娃,理会得甚么名节不名节。徒死无益,焉能一泄相爷心头之恨?”
袁指挥似是忍了许久,能听小奴喋喋如此”长篇巨著“,已然是拚尽全力了。“我打断一下,冒昧地问一句,这个想法是小奴大姐你独出心裁呢,还是相国口授文宣的?”
小奴并不睬他,“所以不能叫这贱种这般轻易地死去。所以我把她带走,然后抚养她成人,再将事情的始末对她和盘托出,让她对我这个如父如母的‘亲人’爱恨交加,对这十多年来的认知彻底崩塌,这难道不比直接杀死她更能叫人兴奋、痛快?”
“谁要是低估了女人的能力,那他准会吃大亏。我的老座师都督陆公曾在酒后对我说过这句话,我一直不信,今天可算是开了眼了。我袁老三枉活四十有六,竟在此时此刻方晓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忧伤失落的神情,令人动容。
“不止如此,我还要把她奉献给她的仇人,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小奴两只灵动的双眼皮大眼睛,此时却露出恶狠狠的寒光,真是十足地违和。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小奴你从她一尺长开始就是她的奶娘,两岁上又成了她事实上的娘亲,就算是顾及到相国,不敢私自纵放,给她一个了当的死法,让她少受一点身心的创伤。回报相爷就说她不幸染上时疫殁了。死无对证的事儿,相爷也不可能因为这个找你算账,你又何必做得那么灭绝人性呢?”袁指挥倒吸了一口气,正色道。
6
“我恨她!”小奴声嘶力竭,瞬间歇斯底里,“我为什么要劳心劳力地把敌人的女儿养大?我欠她的么?”
多年的劳作,小奴早已不再年轻,皮肤松弛,皱纹满布,五指粗糙,声如洪钟。指甲修剪得跟手指齐平——因为干活留着指甲会很不方便。但是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固执地留着小指的指甲,而且悉心养护,每日暮归,收拾完家事,都会打起一大盆热水,把小指放在里面浸泡很长时间,直到水凉方拿出来,然后用指套保护起来。睡前还要放在眼前细细端详。想来,这是她对从前那种生活的唯一寄托了吧。
“是谁让我放弃了在严府同小姐一般的优渥生活;是谁让我一个打家里走到灯市口都害脚疼的女儿家要从北京奔亡到松江;又是谁,让我割离自己的儿女,隐居在这鬼都不认识的破地方,窝了十五年,干尽脏活累活,受尽白眼黑脸。就为了供养杨家那小贱种?更可气的是,这小贱种还从外边捡来个拖油瓶,逼着我养他。为了等到今天这一刻,我忍了。这一忍,就是十三年!这种长期的折磨,你能理解么?你不能!这种痛苦,你体会过么?你没有!”说到这里,小奴已近乎怒吼,小指甲死死地掐住小臂,印出了一道血痕。
“看见这个指甲了么?”小奴翘起小指,放在袁爷面前,“我在严府,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高楼广厦,坐的是肩舆软轿。夫人、少夫人、小姐以下,一人而已。”
“现在我有什么?有的只是这两个指甲!”激动起来的奶娘举起了小拇指,痴痴地望着,面部却狰狞地抽动,一时间看上去竟像恶鬼附体。
尽管奶娘平时也不是个温柔敦厚的人,责骂也少不了,到底养了狗儿一场,虽然是姐姐照顾他的多,可若没有她在里外操劳,自己早就饿死了。是以虽不甚亲近她,心里还是十分敬重的。屋内之人,果真是奶娘么?为何她今日说的话是那样陌生,语气是那样可怖,表情是那样狰狞——狗儿在外面是看不到,但他可以真真切切地感觉得到。
现在狗儿的心里很乱,他虽然没有见过奶娘口中的“严相国”,可严相国的名声,在松江却并不低。头一桩的大新闻便是徐阁老把自己的孙女许给了严相国的孙子做妾。堂堂的内阁次辅太子太师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在严嵩面前竟然卑微到如斯地步,而严嵩的擅权,亦由此可见。至于其他事迹,就更是天花乱坠了。狗儿日夕浸淫,也晓得严氏诡计多端,恶行累累,更兼深得天子宠信,稳坐元辅之位多年,不动如山。自己这么小,如果坐视她们把姐姐带走,再要解救就得去严嵩那里了——这无异于痴人说梦。可是现在救,就有把握了么?锦衣卫缇骑十数人,还有那领头的指挥使,看样子武功只高不低,再加上还有奶娘这个卧底,怎么看都是毫无希望的。
怎么办?怎么办?
7
“你醒啦?”甜甜的少女声搅醒了狗儿的清梦。
“梦?我怎么会做梦?又为何会在这里,为何会睡着?”狗儿的心里有无数个问号。
见床上斜躺的人没有反应,少女又搡了搡他,“喂,起来啦。药性也该过去了。再不醒的话,小心以后就醒不过来咯。”
“药,什么药?”狗儿更疑惑了,一个骨碌坐了起来。吓了头微微前倾的少女一大跳。
揉揉惺忪的双眼,少女的姣容映照进了狗儿的脑子。这是一个和姐姐差不多大小的女子,甚至,长得也有几分相似。许是因为这个,狗儿的语气都软和了许多。
“这是哪里?我姐姐呢?”狗儿慌乱之下露出朦胧的眼神,看的直教人心里发软。
“你姐姐可不就站在你眼前么?”少女指了指自己,憋着笑,绷住一脸严肃的神情道。
狗儿有些心急,脸倏然红了,口气放软,“嗯?休作耍子,人家问正经事儿呢。”
“好啦。不逗你了。你问的是杨沁吧?”少女笑靥如花,让人如沐春风。
狗儿大奇,“你是怎么知道我姐姐叫杨沁的?”
"这话问得却是奇怪,我若不知道她是谁,又怎么会救你。现在,估摸着她已经成为严嵩的座上宾了吧。”少女平静地说出了这个对狗儿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的坏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狗儿连鞋子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往门外走——虽然,他并不知道门外是何方世界,又该怎样去到严府。
苍茫之中,只听背后少女凌厉的一声大喝,吓住了狗儿。
“你要去哪?去严府送死?”少女一语道出了狗儿的心思,“那我岂不是白救你了?”
“坐下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听完再走,也不迟。”少女喟然,眼中的神采没有了,死死盯着西北方向,越来越空洞。
“十七年前,有一位被嵩贼构陷而死的三边总督曾铣,你听说过么?”
“似乎听奶娘说起过。”狗儿隐约有些印象。
“我就是他的女儿。嵩贼为谋夺首辅大位,诬指我父亲结交近侍,按律当斩,母亲和两个哥哥流放两千里。那时我刚出生,还没来得及办满月酒,这祸事就已经来到。幸好,父亲的部将王环叔叔就把我藏了起来,然后护送着母亲哥哥到了流放地汉中府城固县。又为我择拜名师,学习武艺,以图来日替父报仇。”
“原来你和姐姐一样,也是被严嵩害死的忠良之后。”忠良,这个词是多么有分量。可惜,都已成了嵩贼的刀下冤魂。
“从父亲被冤杀到今天,已经十七年了。我若同你一样,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少女轻抚狗儿的额头,目光回转,“不怕告诉你,和我、和你姐姐一样的人,这里还有很多。你做个决定罢,是我把你送到严府让嵩贼杀死,还是同我们一起,积聚力量,等待时机?”
“那我姐姐呢?她落到严嵩手里,绝不会有好下场的!”狗儿最挂意的,只是姐姐罢了。至于其他,他不懂,不想懂,也顾不了。
“你怎么还不明白?如今嵩贼还是昏君最信任的人,加上他党羽众多,还有锦衣卫都指挥使左都督陆炳与他一唱一和。大权独揽,气势正盛,出入有卫士护跸,晚上睡一觉要换好几个地方,连他的儿子严世蕃都找不到他。你倒说说,怎么解救你姐姐?更不要说嵩贼还不定把你姐姐放在哪里呢,又该从何处入手?”少女显是有些动怒了,说到后面,几乎是在质问了。
8
狗儿瘫坐在地上——显然,她说得对。可是只要一想到奶娘的话,想到他们将那样对待姐姐,狗儿的头就嗡嗡地响,眼前的世界都黑了。不甘心,非常不甘心,可身体却像软泥一般,瘫软的彻底。
少女没有去扶她,因为她知道,现在这种情形,让他一个人静静是最好的选择。
良久,少女才把他扶起,帮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从今天起,你就叫柳絮罢。”
“为什么?”
“你不是姓柳么?”
“嗯。”
“知道为何么?”
“知道。因为姐姐的娘亲姓柳。”
“不光如此,你也许不知道,这柳树是姓杨的,让你姓柳,表示你们是一家人。”
狗儿只当是姐姐为了纪念母亲才让他随了姓柳,从来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一层含义。原来当年隋炀帝开通大运河,在通济渠沿岸栽种柳树,延绵数百里。后来炀帝南巡,见两岸柳枝随风摇摆,姿态婀娜,不禁大乐,就在龙舟之上口宣圣旨,敕封柳树与天子同姓,是以天下的柳树便都有了自己的姓氏——杨。对于从小由奶娘带大、后来又未能接受塾师教育的狗儿来说,不知道这个实在是太正常了。他有点不解的是,既然姐姐存着这份深意,为何不肯对他明言。还是说这只是少女的无端臆测罢了,做不得真的?
“姓柳也便罢了,那我为何要叫柳絮?”
“你不觉得狗儿这个名字,很难听么?”少女掩嘴笑道。
“狗儿只是小名,为了好养活取的。我有大名,叫柳存一。”
“存一?为甚叫这个名儿?”
“我是姐姐在邻村捡到的。姐姐捡到我的时候,我们那个庄子的人,全都死了。只幸存下来我一个人,所以就叫存一了。”
“如此也有几分道理。只是存一虽好,却不如柳絮佳。你试想想,你从降生到今时今刻,像不像柳絮?无根无柢,随风飘落。姐姐捡你回家,你便有了一个家;姐姐被嵩贼捉走,你便成了雨打的浮萍,命运如此地漂忽不定,岂非像极了柳絮?”少女似是说狗儿,又好像在说自己。语气柔软了许多。
狗儿一声长叹,默认了这个称呼。
少女点点头,带着他七拐八弯地绕进了一处幽僻的院落。这一路走得好不辛苦!但见:
乱石堆集,滋泥满地。古木冲天,修竹密布。杂草丛生,野花锦簇。蜷曲竹叶空中舞,枯皱花瓣地上铺。陈腐桠杈土里埋,向荣菌蕈根节附。
待至院里,狗儿的双脚早已渍满污泥,几乎齐膝。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少女,滴溜溜地注视着她纤尘不染的鞋面,一脸的不可思议。
“快跟上啦。”见狗儿呆立在院门,脚踩青石地砖踏着罡步的少女迅速回转,衣带当风,如鹘之回旋。
少女稳稳地落在狗儿的身前,搀住他的中腰,带着他一把“游”到了天井边。
眨眼之间,狗儿便感觉到自己身下有些硬,缓过神来,发现自己被安放在了一张交椅上。
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是会第一时间了解周围的环境。这是由人刻在骨子里的自我保护意识决定的,狗儿自然也不会例外。
厅子里坐着许多人,男左女右分成两排,大多数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正中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人,年纪四十上下,目光犀利,面无表情,看样子就是他们的头儿了。
狗儿有些发怵,就拉住少女的衣襟,小小声声地嘀咕道:“我怕~”这是在撒娇求安慰了。
少女拿过狗儿的小手,抚平,放在掌心里揉动,轻声道:“不怕不怕,这些就是前面说的天涯同路人。他们和你的姐姐一样,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嵩贼的仇人。”一颗玲珑心早已看透,什么才能安抚住狗儿呢?无他,唯有“姐姐”也。
“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对了,他叫什么?”那中年人突然开言,话音洪亮,直透院外。惊得狗儿又去扯少女的衣襟。
“回师父的话,他叫柳絮。芥子刚给他取的。”少女恭敬地答道。
原来她叫芥子么?狗儿心想。
“很好。此名甚佳,也符合我们取名的习惯。”中年人点点头,偏过头对狗儿道:“以后她就是你的师姐了。”言罢,竟露出了微微的笑容。看来他很满意芥子这次的“自作主张”。
“这些呢,当然也是你的师兄师姐。”他又指了指列作在两边的少男少女们,“我来一一介绍:这个是李桃,这个是丁香,这个……沉(沈)香,秋桐,夏竹,豫樟……”
柳絮认真聆听着垂训,不敢有丝毫怠忽。目光循着师父手掌的方向左右游走,心里默默把他说的名字和坐着的师兄师姐一一对应起来。到最后算了算,大概说了十几个名字,都是植物之属,非花即木。怪道芥子会给他取名柳絮而自己又叫芥子呢。
9
……
数年后。
“芥子。”
“怎么总是改不过嘴来呢,不是叫你唤我师姐么?”
“不愿。”
“……”
“……”
然后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终于,芥子还是忍不住打破了这种尴尬。
“接师父旨令,嵩贼已渐为昏君所不喜,徐阁老已经在筹谋倒嵩计划。取此贼的狗命,不会太远了。”
“芥子,我们天天习学武艺,个个都能以一当十,取严嵩狗命,易于反掌,师父为何只知一味叫我们忍让?”
“絮儿你可想过,嵩贼为何能一手遮天,弄威作福这么多年?”芥子道。
“喔…没有呢。”柳絮捋捋两鬓的发丝,掩饰内心的局促。
“那是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远的不说,就说他那个干儿子赵文华,帮着老贼做了多少恶事!师妹李桃和师兄豫樟,你知道他们是谁么?就是当年被赵文华陷害而死的抗倭英雄李天爱和张纬的子女。有‘子’如此,嵩贼自然是得心应手。”
“李天爱,张纬?似乎在哪里听过?”柳絮迅速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当年和姐姐父亲一起被冤杀的,就是他们!”
“不错。可絮儿你知道么,除了嵩贼和赵文华,还有一个凶手。”
“谁?”柳絮切齿道。
“胡宗宪。”芥子摆弄着别在腰间的小刀子,目露杀机,一袭寒光从刀刃上反射到柳絮的眼睛里,“胡宗宪此人寡廉鲜耻,自甘堕落,卖身投靠贼儿子赵文华,与其共谋,酿造大狱,害死张李二公,最后竟洋洋得意,取而代之。并在嵩贼的一路保荐下,爬上了直浙总督的高位。其为人贪财好色,嫉贤妒能,纵容子弟为非作歹,两浙之民,有苦难言。”
胡宗宪其人对在松江住了十几年的柳絮来说,即使谈不上耳熟能详,那也是颇有所闻,和芥子说的似乎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胡总督虽说投靠了严嵩,私德有亏,可毕竟抗击倭寇,为国为民……”
“说呀,怎么不说下去了?”芥子好像有些动怒了,虽然面上没有什么表现。但显然这微小的变化并没有逃过柳絮的眼睛。师姐生气了,那后果就会很严重,所以他非常乖觉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而现在发生的事实也果然映证了他的直觉。
“想不到已经出过数十次任务取过五十多条人命的天字第九号杀手柳絮,竟然还保留着这份可贵的纯真呢。”芥子冷哼一声,目视东南方,语气坚定而含情,“谁也不能否认胡宗宪在抗倭事业上的丰功伟绩,特别是他计除匪首王直、徐海,更是两浙黎民之福。”
“既然如此,他又怎么算是无耻小人?浙江的老百姓又如何会苦不堪言呢?倭寇泯灭人性,无恶不作,烧杀抢掠,无所不为,胡总督为民请命,力挫东夷,不是众望所归么?”柳絮实在不解,虽然他也确实听过不少胡宗宪小儿子胡柏奇的“光辉事迹”,但大行不顾细谨,月固有盈亏而不能掩其光,如何在芥子的口中他就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呢?
芥子当然知道柳絮心中所想,作为他的师姐和多年的搭档,他们之间的默契早已达到了心领神会的程度,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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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杨沁把你保护得很好。”芥子道。
“嗯?”柳絮不明白,今天芥子怎么会主动提起姐姐——因为怕触动他的伤心事,自打他们结成伴当后,这还是第一次。
“你姐姐不肯将她所经历的跟你多讲,这是为着你的安全着想。可是,有些残酷的事实,我却不得不对你说……坏人就让我做吧。”芥子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攥着拳头,微微有些打颤。
柳絮知道,这是内心极度痛苦的表现。但他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宽慰她,由是就愣在了原地,在芥子看来,这便是希望自己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了。
“当十几年前,杨全椒自狄道县令升调兵部武选司员外郎,自思天恩浩荡,无以报答,而首辅严嵩,专权危君,贪渎蠹民,遂连夜写就弹劾严嵩的上章,疏中参奏严嵩四十五款大罪,昏君览毕,立便下旨以极刑论处,赖王凤洲等百方施救,迁延两年……这些事情你知道么?”
确实,柳絮和姐姐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却从未听她说过这些事情,如果不是几年前在客店听奶娘说起,估计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事儿我知道,就是你把我救回去的那次,在客店听奶娘说的。”
“那想必你也知道,为何两年后你父亲会死了?”
“知道,奶娘当年也说起过,而且刚才你也提到了。不过这里面的细节,我还不甚了了。”
“我今天就把这件事情详详细细地说给你听。让你知道知道胡宗宪的真面目。”画风一转,芥子拉过一张交椅,扯开两条腿,一把坐了下去,然后慢悠悠地抬手,笑道:“好师弟,好徒儿,给你师姐为师我酾一杯清茶来。”
“我几时又成了师姐的徒儿了?”说归说,柳絮还是听话地走到里间的茶水房里,直接把瓷壶提出来了。
“你就让为师提着壶喝么?”芥子继续端着“师父”的派头戏道。
柳絮不响,静静地放下茶壶,手里像变戏法似的,倏忽间就多出了一个青花白瓷碗。倾起壶嘴,清绿的细流汩汩而出,不偏不倚倒满了一海碗。怕晃出来,于是用双手捧着给芥子端去。
芥子看着碗的大小,顿时面露愠色,“你当我是牛么……”
柳絮笑嘻嘻道:“这是徒儿为师姐预备下的大碗茶,师姐等下开谈,不免会口渴舌干的。如此贴心之举,师姐不能体察也就罢了,竟还怪罪于徒儿,徒儿好委屈!”言笑晏晏之际,挥动长袖,作掩面而泣状。
这一番戏作,又加上“师姐”“徒儿”张冠李戴的称呼,惹得芥子顿时就崩不住了,不过保持形象还是很重要的,她只好用双手撑着下巴,而把整个头的重量都嵌在上面,以此来压制将要大张的两片嘴巴。这副模样,实在滑稽,所谓形象云云,其实已经是荡然无存了,只是在她想来,只要没有笑得前俯后仰,那便算是维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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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徒儿,你的这份存心,为师已明晓了。”芥子毕竟是将门之后,又打小习武,对着一颦一笑,还是能够控制自如的。只是柳絮以前从没有做出过这种滑稽的举动,如此大的反差,任是谁见了,恐怕都难以自抑。是故她也不能幸免。但不转瞬间,她就恢复了原状,反对柳絮开起玩笑来了。
柳絮见此情状,知道芥子也不再生气了,也跟着收起了表情,垂手聆听“训教”。
“李桃师妹的父亲,叫做李天爱,死前是浙江巡抚;豫樟师兄的父亲叫张纬,死前是直浙总督。他们一起在浙江共事,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剿除倭寇。”芥子啜了一口茶,嘬了嘬嘴。
“不数年间,浙江的倭患明显有所减轻。东夷之势,日益困蹇,在这种大好形势下,两个小人——也就是我刚刚提到的赵文华和胡宗宪粉墨登场了。”
对赵文华柳絮并不很在意,但胡宗宪是他很感兴趣的,所以听得也就格外仔细,不知不觉中整个人都挨了过来,芥子就说停了。
“坏徒儿,再往近点就要贴上师姐的脸了……”芥子竟也认同起柳絮刚才不伦不类的称呼了。
柳絮感觉芥子哈出来的气呼到自己的脸上,这才发现自己确实离她太近了,一时有些失神,愣了一会儿。片刻之后,才借着掠头发的功夫,掩饰脸上的尴尬。
芥子立起身,从旁边又支起一张交椅,放在柳絮身后,按按他的肩头,“坐下吧。为师要讲到正题了。”
柳絮依从了。
芥子又抿了一小口茶,捋捋鬓发,方重开樱桃小口,似笑非笑道:“赵文华自阿附嵩贼,自认假子之后,仕途一路顺风顺水,不数年就成了执掌内外章疏递进的通政司长官。凡有臣工上疏劾奏,先不给皇帝看,倒先抄录一份副本交给严嵩,数日后才上达天听。此时嵩贼早已想好了遮饰之辞,在御前巧言诡辩,侃侃而谈,好像他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一切都是别人的诬告。而昏君也不详察,听其所言,任其所为。你父亲,便是这样死在嵩贼手上……”怕柳絮的情绪有波动,说到杨全椒的时候,芥子顿住了,扫了扫他的脸和手,确认没什么异样后,才接着说下去。
“文华既得嵩贼之奥援,又兼任工部右侍郎,渐获昏君之青目。昏君一心玄修,便以为倭寇造孽乃因开罪了海神,便遣文华赴浙江祭海。文华抵浙,满心以为自己是首辅干儿,天子宠臣,颐指气使,视左右如无物。岂料张纬、李天爱二公,一向鄙夷此等小人,颇不礼遇他,文华心甚衔恨之。时胡宗宪正任浙江巡按,看出了里面蕴含的机遇,与文华一见如故,百般讨好,言辞中微微露出对张李二人的不满,文华大喜,引为同志。许诺一旦张李倒台,便扶他上去。宗宪感激万分,自愿充当马前卒。”
“恰在此时,数千倭寇进犯嘉兴。文华、宗宪闻之欣喜,密奏昏君,弹劾张李养寇自重,致使南直隶、浙江百姓饱受荼毒。而事实上呢?张公一面令卢镗、俞大猷等各率本部人马往嘉兴进发,一面调集两广招募的狼兵及汤克宽麾下水师一路邀击。最后把倭寇困死在嘉兴以北的王江泾镇,大破之,斩首二千余级,解救被掳妇女稚子数千,人称抗倭以来第一大捷。”
说到这里,芥子又停住了。因为她知道,柳絮一定会问她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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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柳絮有点吃惊地道:“卢镗、俞大猷、汤克宽,这可都是赫赫有名的抗倭名将,现在都在胡总督手下效力,原来以前都是张公的麾下么?”
这个疑问显然是芥子早就猜到的,“所以这下你知道我为何会说胡宗宪是无耻小人了吧?尽管他有着抗倭的功绩。”
说了这么多如果柳絮还不明白,那他就真的可能是脑子有问题了,由是他便不住地点头,心情似乎十分激动:“完全明白了。即使没有胡宗宪,在张李二公及诸位将军的襄助下,虽不敢说倭患可一扫而尽,但照样会被压得死死的。而胡宗宪却为求升迁,无耻地陷害诬告自己的同僚和同志,还与赵文华这种认贼作父,为虎作伥的无行小人勾打连环,称兄道弟,简直是无耻之耻,无耻矣!”这一番陈词,文绉绉的,还用上了《孟子》中的原文。看来,柳絮这些年没少学习文武技艺,早不是昔日的松江柳狗儿了。
芥子对柳絮的这个结论基本上是认同的,“果不其然,文华和宗宪的弹章先告捷文书一步送到昏君手上,在严嵩的诱导下,昏君竟言道:‘张经着实可恶,闻文华弹劾,方一战。’下旨令锦衣卫赴浙江锁拿上京,不久与李天爱、杨全椒一同押赴刑场,被斩杀。胡宗宪则踩着他们的鲜血,在赵文华和严嵩的运动下,一个月之内,煌煌然从七品巡按坐上了四品巡抚的宝座,接替了李天爱的职务。由于被视为张公一党,卢镗俞大猷汤克宽等也被一一送入大牢。这时胡宗宪就表现出他老奸巨猾、假仁假义的一面来了,趁着自己在朝廷正说得上话,上疏搭救。他们被放出后,纷纷表示深感宗宪大恩,愿力战倭寇以报答之。宗宪心中窃喜,自以为得计,收得虎将数员,平倭患必矣。谁能想到,初战便大败,损折军士数千。但正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如此败绩,非但不能动其分毫,反升任直浙总督。罪过呢,当然又推到了别人的头上——当时的应天巡抚曹邦辅和总督杨宜,成了此次的替罪羔羊。”
真相总是不那么容易被人接受的,因为真相往往都很残酷。现在柳絮的心里空洞得很,一直以来,他在松江乡间听大家讲的胡总督,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呢。放纵少子横行不法,不过是齐家不严,算是小节有亏。虽然也很看不惯,但到底抗击倭寇,善莫大焉。现在却说,此人简直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纯纯粹粹的小人一个。怎么能不让他感到震惊而失落。可事实俱在,桩桩件件都是触目惊心,纵有天大的功勋,也难以掩盖他做下的龌龊勾当。更不要说这抗倭之事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也不是非他不可。若张李不死,未必不能取得现在的局面。
“不过,胡宗宪和赵文华毕竟又不同,小人也分两种,一种是只会害人的,一种是能干大事的,胡宗宪便是第二种。有他在地方,与嵩贼、文华遥相呼应,大大助长了严党的气焰,也使嵩贼在昏君眼里的地位大为提升,以为严嵩虽老迈贪墨,到底能用能人、办正事。所以想要扳倒严嵩,必须先剪除他的羽翼。”芥子将碗里剩余的茶一饮而尽。
“姐姐是说胡宗宪?”柳絮笃定地说。
“没错。像赵文华这种人,杀了一个还有无数个,而胡宗宪这种,确有文才武略,杀了他等于是斩断了嵩贼的一条大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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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府定海县,直浙总督行辕驻地。
柳絮身着一袭黑衣,像一只跳脱的猫儿,翻进了总督府。
总督府本来是设在杭州的。杭州锦绣之地,自然是令人沉醉,但宁波是倭寇最喜欢进犯的地方,胡宗宪到浙江不是来享福的,亲临一线才能方便统筹各路人马共同杀敌,所以就把总督府移驻到了定海。
定海虽然叫定海,却不安定,一则是有倭寇经常来袭扰,二则是定海靠近东海,不时有海浪卷过来,拍打在岸边的悬崖峭壁上,撞击出轰隆的巨响。但现在这个地方倒确确实实开始名副其实起来了——几年前胡宗宪军营里来了一个年轻的世袭将军戚继光,他的加入,使胡宗宪的抗倭事业更上了一层楼,倭寇被打得节节败退,龟缩不出。而愤怒的海浪亦似乎甚通人意,减少了发怒的次数。
老百姓见有胡总督坐镇,倭寇也不敢来了,就算来了也有官军当在前头,都开心地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今日恰逢八月中秋佳节,街上张灯结彩,灯笼高挂,街道两旁桂花盛开,飘香四溢,着实一幅太平景象。
只是这种欢快的场景,却与柳絮无关,因为他今天来到定海,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死胡宗宪。
深夜,总督府的景况和其他地方大不一样,这里丝毫没有过节的气氛,听不到一丁点儿的杂音,仿佛和外面不是同一个世界。
说是总督府,其实并没有夏屋渠渠,以胡宗宪的职位而论,显得十分不相称,甚至有些寒碜。
这不是柳絮第一次进总督府。为了探清楚府里的守御情况和胡宗宪的生活习性,他已经连续监视了十几天。几天前他接到芥子的信息,说朝中徐阁老和门生监察御史邹应龙已经在谋划推翻严嵩,自己要快些下手了。假若严嵩倒台,而让胡宗宪和平下台再去杀他,就占不住道德高地了。
今日中秋,风大月明,街衢喧阗,正好方便刺杀完毕后混入人海,逃之夭夭。
心中筹谋停当,根据多日观察得出的结论,顺利地摸进了胡宗宪夜里将要歇卧的内室。
往常至迟到戌正时分,胡宗宪就会回来睡觉,而今已戌时将尽,却不见人影归来。柳絮等了也有一个多时辰,心中难免焦躁,一焦躁便玩头发,跺脚,谁知这一跺不要紧,窗外马上就传来了脚步声。
柳絮迅速地缩回了床里,躲在夏布帐子后面,细细聆察。
脚步声非常轻细,若不是因为自己是长年习武之人,根本是听不见的,步子也很小,绝不会是胡宗宪这种常年领兵在外的武人。柳絮当即下了判断,“这可便怪了,依脚步推测,来人不是小孩就是女子,可我观察多日,从未见府中有女人孩子啊。而且潜入这间卧室前我还仔细看看地又把府中环境打探了一遍,确定无异常才来的,也不见有妇孺之辈。这……”左思右想,不能想通,声音却越发近了。
既然不会是胡宗宪,也不像是府里的,那便很可能是外人。一个外人深夜轻手轻脚地走向总督的卧房,其意必不良,“我且躺在床上,看来人是谁,是敌是友。胡宗宪投靠严嵩,陷害忠良,仇人肯定是不会少的,万一也是个来取他性命的杀手,还可以结为奥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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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这么想着,便轻轻抖开棉被,整个人躺了进去。手里则紧握着兵刃,以备不测。
脚步声越来越轻,大概到离房门十几步的地方时,完全就听不到了,柳絮心下大呼不好,此人武功绝对深不可测。据师父和芥子讲,他有着异乎常人的感知力,普通人距他百步之内他便可以凭感觉断定方位,即使是师父,二十步内也可以了,能站在离他十几步远而不被他发现的人,他从事杀手这行这几年来,从未碰过。
柳絮知道,之前他之所以能够听到脚步,实是对方故意的——因为胡宗宪只是一介武将,并不是江湖高手,不会有那么强的感知力,而到了离十几步就听不见也无法辨别方位了,那原因也很简单,胡宗宪毕竟也不是个小人物,还是要防一防的。如此看来,他对此人的感知力可以说完完全全失效了。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柳絮一手提着被角,另一手紧张地把刀刃伸出,准备随时来个出其不意。
黑灯瞎火中,感知失灵,眼睛又看不清,面对这未知的险情,柳絮的额头、手心直冒冷汗。
天幸,来人到了大概离床五步远的地方,终于被他感觉到了。那人仿佛知道床上有人一样,从侧边迂回过来,是以眼睛连个影儿都看不到。
五步,四步,三步……离床越来越近了。
不用说了,对方也是冲床来的,那自己想躲,是躲不过的,既然如此,便只能硬拼。
柳絮一个鲤鱼打挺,举刀便砍向黑暗中的那人,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人只一个转身,避过了他的致命一刀不说,还用右手紧紧钳住了他拿刀的那只手,左手照上面一拍,咣当一声,刀稳稳地掉在了脚上,紧接着脚一踢,又到了手上。
那人见已经解除了柳絮的武力,顺势便一拉,带着他腾上窗台,跳出了房间,勾上了屋顶,迅疾地往总督府后面的小竹林走跳。这一切发生地太快,柳絮完全是懵的。
待到竹林,那人擦燃一根火折,点亮了一支蜡烛,“胡宗宪的性命是我的,谁也不许跟我争!”竟是个女子的声音,听在狗儿的耳朵里,竟有些熟悉。
在风中晃动的烛光不是很亮,但足以让柳絮看清对方的脸庞。
这张脸,柳絮岂会忘记!那个让自己日思夜想、在多少个午夜惊醒,哭湿了枕巾的人,此时竟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柳絮双手颤抖,两腿发软,体如筛糠。一下委顿在地上。
那人却并没有看见他的脸,但也被他这个反应吓了一跳,举烛过去,想要一探究竟。
火光在风中摇曳,看不甚清,那人只好把蜡烛又靠近点,直接伸到柳絮的脸上来。恰在此时,一阵风拂过,火舌直接撩到他鬓上的发丝,瞬间着了起来。
这下可可得天假其便,借着烧着的头发,那人彻底看清了柳絮的脸。
“你……”那人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就被噎住了,珍珠大的泪,一颗颗从两颊滚了下来,很快,断珠变成了连珠,连珠变成了水流,手中从刚才一直握紧的刀,当的一声掉在了沙地上。她抬起右手,不顾疼痛,帮柳絮抿灭了发上的火。左手随即也伸过来,温柔地抚摸着,边抚边啜泣着说:“你竟活着么?!姐姐好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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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方才便知道了,刚刚带着自己上下腾挪的人,竟是与自己分开数年且早已“死去”的姐姐!在这几年里,他无数次偷偷抹泪,无数次午夜梦回,无数个想念姐姐的日日夜夜。他压抑自己,装作没事人,他假扮坚强,强迫自己忘记,可刻骨的感情,又岂是说忘就能忘的?只是终于见到了,近到可以触摸,他又有些害怕,他怕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尽管姐姐的手已经实实在在地触上了他的脸,这种感觉是不会错的;他还怕过去这么多年,很多事情都会变了。比如说姐姐已不再是那个疼他入骨的姐姐。
由是他便愣住了,双膝跪在地上,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杨沁轻抚柳絮的额头和两鬓,心中阵阵绞痛,不住自责道:“都是姐姐不好,姐姐当初不该丢下你,姐姐不该把蜡烛凑到你的脸上来……烧疼了吧?”说着,竟也直愣愣地坐了下来,掩面痛哭,再也无法自抑。
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渐渐把柳絮唤醒到现实回来,他这才开始凝视眼前的人,只见她:
白衣束身,一双丹凤眼肿胀。云鬟蓬头,几缕乌丝鬓微霜。眉睫紧蹙,香喉翕张。泪水儿如大雨倾下,衣襟尽濡湿;素手儿若锅灰浸染,领袖皆变黑。便是月中嫦娥落红尘,凡间不可采;分明昔日阿姊重归来,泣涕实难耐。
暌违数年,一时厮见,二人都是感恸难以自制,在至亲至爱的人面前尽情释放自己的情绪。
杨沁终是长姐如母,又是先哭的那个人,哭罢一刻钟左右,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把柳絮扶抱了起来,
“好啦,乖啦。狗儿不要哭了,姐姐带你去买江米糖吃。”只这一句话,一下子把柳絮拉回了好些年前的松江乡下。
那时候家里条件艰苦,杨沁在染坊调浆,狗儿在外面放羊,每个月能有一钱三分银子的薪水。除去上交给奶娘的一钱,还有三分可供支配。依当时的市价,三分银子大约可兑制钱四十文,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额。所以每当月中放月钱的时,他们都异常兴奋,早早在柜下候着,就等钱下。
日上三竿,李老三才摇着扇子左晃右摆地踅摸过来。后面跟着管账先生陈履霜、钱袋子李四,一瘦一肥,贴在李老三左右。瘦的陈履霜手操一卷文书、夹着一架算盘稍往前倾,李四身体胖大,又提着戥子、背着钱囊,步履艰涩,稍稍在后。众人看见这三人,不啻迎面撞来了财神,喜出望外,大呼小叫。杨沁、狗儿两姐弟这时反而沉寂下来,面上不见什么波动,只静静地等待工钱到手。
因狗儿尚小,二人又是一家人,所以这一钱三分,本就是一起发给杨沁的。应她的要求,分成了一钱、两分和一分三块,“这一钱交给奶娘,两分给狗儿买好吃的,一分存起来。”杨沁心里盘算着,拿出两个荷包,先把一钱的那块拢了,再将一分一块的层层包裹,收进另一个精致的荷包里,贴身藏了。捏着两分银子,高高兴兴拉着狗儿上街去——照例,今天是休息日。
松江位在苏杭之间,繁华虽次之,亦非寻常州府可比,街上车马喧天,人声鼎沸,衣食住行,一应俱全,但都太贵。唯有东街街角的刘姥姥,每日在此处售卖自家做的江米糖,价格低廉,入口甜腻,还有些黏牙。杨沁和狗儿天天过着清苦的日子,这种甜腻,对他们而言却正好是至上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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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米糖?姐姐莫要哄我。”柳絮吸了吸鼻子,嘟起小嘴,手裹着袖头揩掉脸上的泪痕,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杨沁看着对面这张自己日夜牵挂的脸,是那样真实,触手可及。这头才好言止住了柳絮的啼哭,那头自己的眼泪又扑漱漱淌下来了。
“姐姐这么大个人,还跟狗儿一样,哭鼻子么。”柳絮从怀中摸出一条白绫巾,一手轻拍杨沁的背,一手帮她拭泪。
“这条汗巾子你还收着?”杨沁接过巾子,上面翠缕绣成的“杨”“柳”二字依旧如新。显然,狗儿不但收着,而且用心保管着。但物与人到底不同,物有历千万年不灭不坏者,人的生命则要脆弱得多,“这么些年,你是怎样保住性命的,又是怎么过来的?”
柳絮没有回答,“姐姐先告诉我,你是怎么从那些锦衣卫和奶娘的魔爪中逃出生天的?”这的确是头等令人不解的大事,就凭杨沁一个弱女子,当年那种境况下,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走脱的。
杨沁听后却是一头雾水,“奶娘的魔爪?”
“姐姐竟不知道?奶娘是严嵩安插在父亲和你身边的细作,就是她泄露了父亲上疏弹劾严嵩四十五款大罪的奏本,也是她引锦衣卫到家里,抓走了姐姐。”
“什么?你这都听谁说的?”
“当年姐姐被锦衣卫带走,我悄悄跟上,亲耳听奶娘和领头那个姓袁的指挥使说的。”
“没错,姐姐是被锦衣卫带走了。但行至淮安府山阳县时,忽有青衣义士数人突入车队之中,劫走了我和奶娘。锦衣卫一时着慌,未能沉着应对,但很快便列成阵形,弓弩齐发,奶娘为掩护姐姐逃脱,死于乱箭之中。这都是姐姐亲身经历,姐姐不准你这样诬赖她!”杨沁的语气十分肯定。
“可是我……”柳絮还要分说,却直接被打断。
“我后来回到我们松江的家,却见那里已变成一片白地,只有一具烧焦的尸体。那些无耻的锦衣卫,当面说放了你,过后却去杀人放火、毁尸灭迹。我悲不自胜,哭倒在地,后来便昏过去了。”
姐姐是从来不会骗自己的,姐姐看到的也定然不假,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柳絮按下自己的疑窦,且先弄清姐姐这些年的情况再说,便不去纠缠奶娘的正邪,“狗儿这些年跟师父师姐苦学武艺,自认世上遇不着几个对手,怎的姐姐的功夫竟如此高深莫测?我们以前在一起时,姐姐还半点儿武功不会啊。”
“这事儿还得从刚刚提到的青衣士说起。青衣救起我后,在我的哭求下,回了一趟家,此事我方才也说了。当我再醒来时,已来到一个陌生的破败院落中,里面有许多人,年纪皆同姐姐一般大小,居中太师椅上坐着一中年人,后来便拜他及一青衣人为师,习学各路武学,融汇贯通,数月功夫便见小成,他们都说姐姐是武学天才。不上两年,武功竟出于师父和众师兄师姐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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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杨沁说完这番话,柳絮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姐姐所述那院落的情形,与自己当年所见是何其相像!简直就是一个地方!再联系姐姐口中奶娘的行为与自己的所见所闻,这里面一定存着一个惊天的秘密。毕竟,如果他从墙底下听到的都是真的,那奶娘就绝不会再舍命救护姐姐,而从松江到淮安虽然不算远,也有几天的路程,奶娘当年所说的要告诉姐姐自己的真实身份,使姐姐崩溃。这一路上时间早就够了,何以奶娘却缄口不言?再者说,锦衣卫战力非常,要从他们手上救出两个人还全身而退,即使凭他现在的武功,也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还有,柳絮一路跟着锦衣卫,并未见他们有派出另一波人回去,而且假使锦衣卫要杀死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呢?直接一刀结果不是更好么?最诡异的是,他明明不在家里,那烧焦的尸体又是谁?当年奶娘知道自己是逃亡之人,故意把家安在袅无人迹之处,方圆四五里,再没第二家,况且奶娘也不许他和姐姐和外边的人玩耍,是故他们家就连燕子都不上门,何来别人?姐姐既然会将那尸体认作自己,说明这具尸体必然是同自己的身形大小差不多,而且必有信物为证,这一切恐怕不可能是巧合了。
做杀手,除了要具备敏锐的洞察力和高超的武艺,其实最重要的是透彻的分析力,否则不过是一具杀人机器,柳絮往日虽然从不问为什么杀某人,此人该不该死。但也会暗暗访察,细细确认。如今心中一顿计算,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但他还需要确定几个问题,于是将自己当年如何尾随锦衣卫,如何在窗下潜听,又如何被芥子所救,最后怎么成了杀手,这些年杀了哪些人,今日又为何来刺杀胡宗宪。一五一十,全部对杨沁讲了一遍。
听完柳絮所言,杨沁惊诧的程度,比刚才柳絮听到她的话时高出何止十倍。纵使她这些年已经养死了悲喜物外、看透红尘的性子,也经不住这样的轰天响雷。其中柳絮对那处院落的详细描述,特别是进入内院天井需要脚踏罡步方能全须全尾,否则便会惨遭柳关弓弩射死这一点,世上怎能寻出第二个一模一样的地方来!
杨沁的双唇上下翕动,仿佛念念有词。胸部高低起伏,呼吸急促,右手紧握成拳。努力克制许久,才恢复正常。
再看柳絮,情绪明显要平静得多,一双闪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她。无论岁月流转,人事变迁,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会变的。狗儿像小时候一样,等待着姐姐决定。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跟姐姐回家吧。”杨沁温柔地说道。
家?我竟还有家么?竟还能有回家一天么?柳絮心潮汹涌,激动万分。
日后,姐姐在哪,我就在哪。柳絮这样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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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小竹林,杨沁、柳絮一前一后来到了闹街之上,这里的热闹和总督府竹林的冷寂一比,让人瞬间记起,原来现在是中秋月圆之夜啊!
不过很显然,他们没有赏月尝饼的兴致。从前的日子里,杨沁还经常望月怀远,今日却是不用了。因为所怀的“远”,已然近了,且是从未有过的近。兜兜转转,不意还有相会的那一天。由是杨沁的心里虽然记挂着这所谓的真相,却不愿意走得太快,柳絮像现在这样跟着她在夜中漫步,已经是多么遥远的事情了,遥远到她忽然有些恍惚,害怕这一切不过是虚妄。这种害怕使她突然放慢了脚步,后面跟紧的柳絮冷不防就撞了上来。坚硬的刀鞘刚好硌在了她的腰身上,疼得她冷汗直冒。但这种异样的痛,倒反而使她终于确信,狗儿真的就在自己的身边。
“姐姐,撞疼了吧?”柳絮心中揪紧,失落地低下了头,手不知该往哪使力。
“傻狗儿,姐姐开心还来不及呢。”
在柳絮看来,这话应该是姐姐安慰自己,脸就更红了,那种窘态,实在少见。就在狗儿还在深深自责中,一只温暖的手伸了过来,紧紧地扣住了他的五指,拉着他往前走。
柳絮很享受这种感觉,他甚至希望姐姐的家在天涯海角,永远也走不到。这样自己就可以永远被姐姐牵着走了。现实却总是残酷的——尽管杨沁走得非常之慢,也只走了两刻钟的时间,便到了。
这是定海县闹市区的一座三进院落,上下两层,还带一个小花圃。倒是个雅致的所在。跟着就上了楼,楼上明间收拾得十分齐楚,板壁上挂着几轴书画,正中赫然是一幅唐寅的桃花图。这里不可能是姐姐一开始住的地方,应该是临时赁下的,却还是妆点得这般仔细。看来,姐姐对生活品质的追求从没有降低。
杨沁牵着柳絮一直到了明间,安顿下座位,这才从他紧扣的手中挣脱出来。二人围着小方桌,对面而坐。先酾出两杯西湖龙井,一杯一吸而尽,另一杯端给柳絮,“口渴了吧,先喝杯茶。”
柳絮接过,小口慢饮。杨沁就趁着间隙,取来文房四宝,在纸上写写画画。
柳絮茶毕,就过来看画。画中不是别的,正是那日他被芥子带着去的院落。看完院落,又见杨沁在画人,三笔两画,就勾勒出一个人来,是他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他的师父。
柳絮惊得叫了出来:“师父!”
此言一出,杨沁彻底就明白了,虽然他极不情愿承认,但还是咬咬牙道:
“狗儿,姐姐已全知晓了。你听到的是假,我见到的也是假。”
“我也想到了。而且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当年那些锦衣卫,决不是什么严嵩的人,奶娘也不是受他指使,更不是他的细作。”
“狗儿真是冰雪聪明。说得一点儿不错。”
“但这里面还有一个疑问,就是姐姐怎么会也在定海?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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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不可能。
杨沁和柳絮现在已经确定,他们的师父是同一人,那么当年解救他们的,自然也是同一路人。而柳絮从奶娘和袁指挥口中听到的所谓真相和杨沁经历的奶娘“舍身救主”那一幕,自然也都是假的。这一切只能是出自同一个人的设计。由此推而广之,他们跟着“师父”苦练武艺,然后顺理成章变成了心中只有仇恨的杀手,亦必是出于一个阴谋。可既然如此,那这些人便不会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又怎么派他们执行同一个任务?难道不怕阴谋败露么?
“本来确实如此。不过凡是皆有例外。姐姐也是因着一些根由才会到定海来的。”杨沁放下笔,续了一杯茶。
“是何因由?”
杨沁笑笑,眼神中带着光,“也许是上天也不忍心让我们永远咫尺天涯下去吧。”
“嗯!”柳絮用力的点头。
“我在那里同一个姑娘结成了情如手足的金兰姐妹,叫李桃……”
“是李桃师姐?!”柳絮脱口而出。
杨沁并不觉得奇怪,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嗯。她的父亲是浙江巡抚李天爱,被严嵩干儿子赵文华害死,这想必你也知道的。因着这一层缘故,我们最是要好,可说是无话不谈。一个月前,桃桃接到一个秘密任务,师父要她到宁波府定海县城闹市之中寻下一处房屋,安置下来,监督另一名刺杀直浙总督的杀手完成刺杀任务。”
“想来这个杀手便是我了。”这点如今已是显而易见的了,作为当事人,柳絮当然心知肚明。
“是啊,这是姐姐怎么也没想到的。”杨沁蓦地垂下头,沉吟良久,才复又低低地说道:“其实说是监督,实际上却是监视。我得到的指令是,倘若那人成功刺杀并全身而退,便杀死灭口,若不能全身而退,则任其被杀;若事有不济则暗中助他完成刺杀任务,再任凭他被杀死。如此一来,一个哄动天下的新闻便出笼了:直浙总督胡宗宪大人在行辕被仇人刺杀,当场死亡,凶手亦当场成擒。这个故事最可人的地方就在于,胡宗宪死了,凶手也死了,朝廷怎么也查不到他们的头上,所有的罪责都将由这个可怜的倒霉蛋一力承担。”这个替罪羹羊,不用说就是柳絮了,这就难怪杨沁在说这段话前,犹豫了好一阵子。毕竟,当她得知自己竟然差点儿杀死了最亲的人时,那种后怕,旁人恐怕是很难感同身受的。由是她时才心中的起伏,就绝不像她的面色那么平静。
柳絮从没想过,自己终年杀人,有一日也会变成靶子,不但供别人杀,还要在毫不知情的境况下成为大家的“守护者”。他心里受到的震动,亦难以用语言描述其一二。千愁万绪,最后只化作一句话:“姐姐又救了狗儿一命。”
这话最朴实,却也最真实。而真实的话,最能打动人。
杨沁本就疼狗儿入骨,听到这样的话,不禁大为悲恸,泪水再一次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模糊了双眼,径直在一片朦胧中说道:“傻狗儿,姐姐刚才简直怕得要死。假若今天在总督府,我没有一时恻隐,你早已横尸卧榻之下,姐姐也将痛悔交加,随你而去了。还到哪里去说什么救命不救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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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沁说完,接着就不言语了。柳絮沉浸其中,也不知说什么好,二人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这回还是柳絮先停住哭泣,扮了个鬼脸,大惊小怪地说了几段逗笑的话儿,引得杨沁忍不住格格地笑了。
见哄笑了姐姐,柳絮旋即言归正传,“依姐姐所说,这个任务原是分派给李桃师姐的,缘何会变成姐姐来执行呢?”
杨沁抹抹眼角和双颊的泪花,理了理钗环,正了正衣冠,重施粉黛,款斟云华,抿而饮之。“这完全是个巧合。当日桃桃接令之后,即动身来往定海,不一时便勘定此间居处。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竟身染疴疾,卧床不起,急切难以痊治。将息四五日,毫发不见回转。桃桃急了,传书给我,只说她身在某地某地,一病难调,怕有个山高水低,速速来见,并不曾一字提及任务之事。姐姐得书,惊得要不的,连夜出发,这才到了这里。桃桃见我来了,真是桃花失色,愁容满靥。哭着对我诉说了一切,恳求我代她完成。这过后我就把她安置在另一处养病了。”
“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这李桃师姐一病,倒成了姐姐和我的福报了。”柳絮有些感慨,这世上之事,果真是十分奇妙。
“如今既已知我们整个的人生都是出自他人的计画,一切的所谓仇恨也就不复存在了,杀死胡宗宪更是无根无由。但我们若直接一走了之,不免牵连桃桃。狗儿愿不愿同姐姐一起去见桃桃,向她和盘托出并恳求她的原谅?”杨沁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姐姐去哪,狗儿便去哪儿。”柳絮毫不犹豫地答道。
得到了肯定的回复,杨沁当即带着柳絮往城南走。
定海城南,较城东城北而言算是比较荒僻的,人流比较小,所以杨沁把李桃安顿在这里。
不多时,二人来到。雪亮的月色下分明看见一个身材长挑、面容姣好的女子在翩翩起舞。舞姿柔美中透着一股刚劲,翩若惊鸿,迅如蛟龙。
也许是太过于沉浸在优美的舞蹈中,女子并没有发觉远处有两个人过来。等走到她身前,才恍然发现,顿时呆在原地。
借着清冷的月光,杨沁很容易就看清楚了,这不就是桃桃嘛!
不等李桃开口,杨沁先向她讲述了柳絮的身世,然后告诉她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杀死最亲最爱的人的。
“我知道,沁沁。”李桃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
“你知道?”杨沁不明白,她所谓的“知道”是指知道什么。
“嗯。不然我又怎么会装病呢?”李桃笑得更灿烂了。
杨沁却更糊涂了,装病?这是为何?
李桃知道现在杨沁的脑子里肯定是一片空白,就跟着说:“沁沁,你知道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在乎的人。”
杨沁点点头,“桃桃,我知道。在今天之前,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最在乎的人。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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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今天之后最在乎的人就变成了他,对吧?”李桃指了指柳絮。
杨沁有些不好意思,可这又确实是事实,左右为难,一时语塞。李桃一双桃花眼饧着她,像是开出了花,“我就是知道这个才装病的。这样你就可以代替我去执行任务,我知道你虽然也杀人,却从来不肯滥杀,这样他就能活,你们也能重逢。”
“桃桃,你——?”杨沁简直不敢相信。
“沁沁,我不是一个善良的人,我也动过杀了他的念头。于公来说,这是师父交代的任务,依令杀人,何错之有?于私而言,只要杀了他,沁沁你最在乎的人就永远只能是我了。不能不说,这对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不过我想,如果真这么做了,以后我看着你,心里会不会膈应?从别人手上抢来的在乎,真的不会令我作呕么?可我也知道,要我亲手放了他,恐怕我还没那么伟大呢。所以我就决定了,装病,然后由你替我去,成全你。”
桃桃嘴上说着自己不伟大,其实她所做的,是何其伟大!杨沁的鼻子又抽动起来,今天,她还真成了哭包鬼了,把半生的眼泪都用光了。“桃桃,我……”
“感动吧?是不是觉得我是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李桃莞尔一笑,眼中竟带了几许媚惑之色。“此事开端,便是一个阴谋,当年你父亲杨全椒弹劾严嵩下狱,徐阁老自度力不敌嵩,杨全椒命必难保,便令他安插在你爹身边的奶娘小奴带着你一路南下,逃往他的老家松江隐居起来。两年之后,你爹被杀,他又密令亲信某甲与沿海倭寇约定,屠戮柳絮所在的村庄,将那里洗劫一空。但须留下一个娃娃,然后以漫天彩蝶吸引你到那里,将柳絮抱走。”
柳絮本来一直垂手立在杨沁身后,一言不发。此时听到这个消息,再也不能忍住了,“做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啊?”
李桃知道这事对柳絮实在太过残忍,可又不得不说,只好以眼神示意杨沁,要她密切注意柳絮的情绪波动。
“自然是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严嵩蠹国残民,招权纳贿,百事不会,唯知一意媚上。北陷曾铣,使王师见诎于蒙古;南倾张纬,致倭寇横行于浙直。朝中衮衮诸公,或其干儿,或其走狗,成群结伙,党同伐异。多少忠义之士切齿于庭,而奈何不得。大学士徐阶,心存正义,志向高远,久欲除之。只碍于天子离他不开,遂不可动了,只能出此下策。”
“何计?”尽管杨沁和柳絮心中已经差不多有数了,不过还是要确认一下。
“这个计划是徐阁老和何心隐定下的。”
“这何心隐又是谁?”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不要说柳絮从来没听过这号人物,就是比他自由得多的姐姐杨沁,也是闻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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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师父啊。”李桃笑笑,“你们肯定不知道,我们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竟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心学传人吧。”
当年阳明先生创下致良知之学,四方从学者无数。其中有一怪人,名唤王艮,举止夸张,衣着奇异,后被先生折服,愿执弟子之礼。阳明薨逝之后,心学分裂,此人便开山立派,名曰泰州学派,一传至颜钧,再传乃至何心隐。此派门人,藐视礼法,臧否孔教,为道学先生所不容,却深受下层百姓欢迎,每开堂讲学,听者动辄数百千人。而何心隐又是其中异端中的异端,连本派师兄弟都不屑与其来往。但他看严嵩荼毒生民,罪恶滔天,便和唯一有可能扳倒严嵩的内阁次辅徐阶共谋除之。徐阶也是王学门人,老师是兵部尚书聂豹,而聂豹则是阳明先生的私淑弟子。
这些复杂的关系,杨沁柳絮是不知道的,如今听李桃一说,才恍然大悟。
“师父的计划是这样的:第一步是把所有被严嵩害死的大臣的稚子秘密保护起来,教给他们文武之艺。这些人都是严嵩的仇人,不用说对他是恨之入骨,稍作训练便是天生的杀手;第二步是制造一些身世清白的孤儿,打小向他灌输报仇雪恨的道理,使他们成为第二批杀手。柳絮便是这内中的一员。”
“制造?”柳絮瞪大了眼睛,怒道。生而为人,何言制造?
李桃却兀自在那说,“所谓制造,也就是我方才说的,引倭寇屠村,接着就让沁沁把你救走。然后就是锦衣卫在十几年后带走沁沁。他们知道你一定会跟上去,于是便和奶娘演了一出双簧,使你心中深埋下对严嵩的仇恨种子,而后再派出芥子将你救走,如此便大功告成矣。之所以如此地处心积虑,是为了在刺杀严党成员之后让所有人都查不到他们的头上。毕竟,这个孩子是孤儿,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就好像是凭空产生的。”
李桃说着,也有些感伤,这时天上的月华也颇应景,被三三两两的云纱给笼住了,天光黯淡,一如此时心情。
“这种事情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只是之前杀的都是一些小角色,出动的也是里面无足轻重的杀手。我的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为了让十恶不赦的严嵩下台,是不是一定要牺牲无辜的生命?只是想归想,做归做,直到这次出胡宗宪的任务。我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因为我早已知晓沁沁你和他的关系。所以我背叛了师父多年的耳提面命,实际上也就背叛了他。”
杨沁心里清楚,这是桃桃的肺腑之言。李桃也是杀手,是杀手就要杀人,杀人就有负罪感,身上的血腥味总是挥散不去,可她还是这么多年一直杀过来了。无他,这就是她的宿命。又何尝不是杨沁的宿命?只是柳絮是无辜的,他本该有一个美好的人生。就因为两个人制定的所谓“正义”的计划,一切都被改变了。
“桃桃,谢谢你。”杨沁的道谢发自于内心,诚恳的看着桃桃。
“且莫急着谢,马上就有咱们哭的时候呢。”李桃每次都正经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这不,又开始嬉皮笑脸起来了。“沁沁还是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年前,一位皇帝宠信的道士利用扶乩的机会向昏君假传乩仙旨意,说国家之所以难以大治全因严嵩当道而徐阶受黜。昏君登极多年,醉心玄修,对此深信不疑。由是心恶严嵩,颇疏薄之,严嵩倒台之日恐怕不远了。一旦严嵩被弃,徐阁老必取而代之,那时他们都成了铲除奸相严嵩的英雄,咱们可就是令人不耻的叛逆了。”
“对了,”李桃苦笑道,“这位道士叫蓝道行,也是师父的同门。”
尾声
嘉靖四十一年五月,都察院监察御史邹应龙上疏弹劾工部侍郎严世蕃凭藉父权,专利无厌。帝览书,下世蕃狱,令严嵩致仕。同月,少师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徐阶代嵩为首辅。不久,南京户科给事中陆凤仪弹劾直浙总督胡宗宪十条大罪,十一月,胡宗宪削职为民,罢归故里。四十三年,御史弹劾严世蕃、罗龙文通倭,次年斩于市。受此案牵连,胡宗宪再次入狱,四十四年十月,自杀于狱中。天下冤之。
至于李桃、杨沁、柳絮后来的结局,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大约知道,在万历二十年至万历二十六年的援朝之役中,有三位江湖义士自始自终都参加了平倭战争。
据亲历者讲述,他们杀敌勇猛,以一当十,总是冲在最前。累计斩首百余级,杀伤无算。
万历二十七年春,王师凯旋,献俘于午门,皇帝率阁臣、元戎祭告太庙。礼成,群臣各赏赐有差,大晡三日,遍及士民。总兵李如松递上一手本,内有“柳存一”云云。朝廷计功授职,欲与一世袭锦衣卫千户、并许荫一子。诏下,如松喜而归行营,左右皆报:柳壮士等昨以辞别,不知去往何方矣。
此后,江湖之上、庙堂之中再没有他们的音讯,就好像世上从来没有存在过这号人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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