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在《双城记》开头说:“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这个最好又最坏的时代究竟是什么时候?这次培训,我遇到了一些奇人,狂人。一交谈,好几个与我同年出生。他们的家乡在各个地方,有南边的广东、北边的河北、北京,也有上海的、浙江绍兴、扬州的。好像每个人的童年生活都不一样。我的童年都做了些什么呢?
那年七月,某一天,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登月成功,发表了著名的演讲:“我跨出了一小步,人类迈进了一大步。”两天后,我出生了。所以登月什么的基本跟我没关系。
我和老公只相差三岁。据说两岁一个代沟,一点不夸张。他的读书生涯,经历过批斗老师、开门办学之类夸张的事。我没有,我的同学也没有。个别不爱学习的有,却没有过全体造反、罢课之类的事情,倒是害怕老师的居多。
童年里,有成群结队的伙伴,没有孤独的体验。家里有姐弟,父母太忙,从小到大,姐姐给我做饭,陪我游戏和读书,是半个母亲。弟弟比我小好几岁,印象里没跟他玩过。村里还有同龄的十来个伙伴,小子丫头成天玩在一起。有几个还是同年,在一个班里读书。小时候我成绩不错,得到老师偏爱。班长一路当到大,也没什么福利和存在感。倒是管其他同学时,因为我个子矮,气场不足,调皮男生不听我的。
和我家隔开一幢屋子,那家有个孩子叫小明(名字里真的有这个字),大人经常把我俩凑一对。他妈妈总是说:“给我家小明当娘子,这个好吃的就给你。”我于是很不好意,跟他说话都别扭,一直到长大,我们都没说过多少话。
大家都喜欢田野,总是在广阔的天空下奔跑撒野。童年印象里总是大晴天,太阳明晃晃的,夏天火辣辣地照着,冬天暖洋洋地晒着。春天田野里苜蓿、菜花、麦苗,粉红、鹅黄、碧绿,成片成片,望不到头,被那边的村庄隔开,村庄那边依然是没有尽头的一块块彩色。秋天,遍地金黄,有割不完、挑不动的稻子,大人在田地里忙着收割,小孩子帮忙扛个一捆两捆。风里全是花草和稻谷的香味,以及泥土和小河的腥气。田埂上,把镰刀用尽力气甩出去,有多远是多远。占好地面,开始割草,挑马兰头,那分别是猪和我们晚餐的小菜。马兰头少的时候,也用蛤蟆草或苜蓿草混在里面凑数。那时候,苜蓿草都是用来荡灰仓沤肥料的,一点都不值钱。
家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条小河。两条河并不长,把十几户人家夹在中间,成为一个名叫“低下里”的小村子。河水清冽,深不可测。河边有歪脖的柳树,开粉红花朵的合欢树,以及大片的竹林。河心养着蚌珠,被一只只挂在绿色的尼龙绳上,绳子系在河两岸的树桩上。走不远,还有两三个池塘,塘边种着茭白,水里飘着荷叶浮萍。田鸡与青蛙,小鱼和泥鳅,还有螺蛳,都藏身在这些水里。
水,是最有诱惑力的。对这些水,小小的我非常向往:在池塘里钓田鸡,小河里游泳摸螺蛳,田沟里捉螃蟹和泥鳅,都是极快活的。
小时候,还没有自来水,淘米洗菜大多在河边。我喜欢拿一只盛饭的篮子到河边的水栈上去网鱼。那鱼比绣花针长一点,宽一点;银白色,接近透明,只有眼睛内脏有一点黑色。把饭篮子沉进水里,等漩涡过去,水面平静下来,米粒的香味吸引了一条最小的鱼游进这地盘。沉住气,第二条、第三条、一群都涌进来了。往上提篮子是技术活,不能晃动,不能弄出漩涡。“刷”的一声,篮子离开水面,底下水在哩哩啦啦地流,篮里鱼在噼噼啪啪地跳,翻身、扭动。这鱼太小,是不能吃的,把篮子再沉进水里,看它们四散逃开。我乐此不疲地玩着,它们一再上当。
水,又是最危险的。大人总是吓唬我们:水里有落水鬼的,会抓住在河边玩的小孩,拖进水里。我于是觉得里面不知藏着怎样可怕的生物。
姐姐出疹子的时候,在歪脖子柳树上玩,不小心掉进河里,发烧到四十度。而我在水栈上网鱼,掉进水里,抓住挂蚌珠的尼龙绳,像青蛙一样挣扎。姐姐在岸边大声呼救,妈把一根晾衣服的长竹竿伸给我,把我拖上岸。
没有吃一堑长一智,还是喜欢水。有一次,为了钓荷叶上的一只大青蛙,身子一歪,栽进池塘中心。那水一下子淹到头顶,鼻子眼里都灌满了水,连救命都呼不出。后来也不知怎的,终于站稳了。最终我都没能学会游泳。
水边竹林里,也有很多玩的花样。小伙伴每人搬一把竹凳子,放在阴凉的地方,皮筋一套,开始跳。跳烦了,就抓住两根竹子,翻跟斗,玩托马斯全旋。那是长大后才知道的名称,小时候就只知道玩,灵巧得很。
屋里屋外,到处是我们的游戏场。家门前的场地上,玩的花样就更多了,玩具都是自备的。上六房,车铁环,扔沙包,打弹子,捉菜花蛮蛮(一种野蜜蜂)……跳绳、踢毽子这些小时候练下的童子功,长多大都不会忘。即使长大了,单位里组织的运动会,车铁环,跑得衣角飞扬;跳绳、踢毽子,还能得个二等奖。体力下降了,但技术还在。
屋子里,玩捉牌子、挑花线,也做小手工。缝手套,姐姐缝头我缝跟。一群小姐妹,聚在一起比赛,谁缝得快。一毛钱一打,一个月赚三块钱,贴补家用。
夏天的夜晚,乘凉数星星最快活。晚饭在场院里吃的,没什么菜,就是地里摘的丝瓜茄子之类的,但吃得津津有味,丝瓜汤最下饭,总是光盘。吃完桌子收拾干净,小孩往上一躺,互相给对方打扇子赶蚊子。望着天上的星星,我们又唱起了儿歌,那时还没有《鲁冰花》,但会唱:“天朗星,地五冰,踏甲板朗挂油瓶。”吴地的方言是有入声的,念这些儿歌,真像唱歌一样,有轻快的节奏和软糯的韵味。
夜华渐次变暗,耳边只余一两声虫鸣,繁星点点逐渐远去。奔忙一天的孩童,渐渐沉入梦乡,而手中那把老祖母用过的蒲扇,却还下意识地摇那么两下,终于掉到桌肚里那只昏昏欲睡的黄犬头上,惊得它立起身来⋯⋯
童年,没有丰富的物质可供我们享用。但有蝉噪,有蛙鸣,还有玩不尽的时间可以供我们荒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最好的时代、最坏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