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走起路来连蚂蚁都踩不死的脚,把我带进了人生的晚秋初冬。这个时候再去读《红楼梦》,我着实为那里的孩子们揪心,尤其是那个黛玉,让我心疼。
在林黛玉进贾府的那一章里,有这样一段话:“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读这段话,我就有些生气:“什么名医,配什么人参养荣丸。先天不足后天补。后天补的关键,应该调理脾胃啊。小小年纪,怎么能天天抱着药罐子!”
由此我想到自己。
奶奶常对我说:“你两岁多的时候,我实况你活不成了,又瘦又小,我猜疑你可能得什么病,抑住了,就看不出长。你爸放暑假回来带你去医院,医生问你几个月了,你爸说快三岁了,医生吓一跳,仔细地给你检查,最后说你没病,只是营养不良。那以后,我就精心挂意地单独弄点好的给你吃。可哪有什么好的?每次做饭,我就抓小把米,包在纱布里,放在茶壶头煮,给你吃,你两个姐姐喝红叶薄饭。秋天红芋下来了,没想到你最爱吃,这不,你就活下来了。”
在喜马拉雅FM上听书,听《中医有意思》,里面有一节专门讲红薯的功效,没想到红薯最大的作用竟是健脾胃。感谢自然之神的恩赐,她让红芋就了我一命。幸亏我家没有人参养荣丸。
由此,对红芋的回忆在我的脑海里弥漫开了……
四十多年前的事。收获的季节。深秋的傍晚。 天,快要上黑影了。
队长几声长啸:“分红芋喽!”全庄沸腾了,鸡飞狗跳的;小孩子们扯腿往红芋地里跑。
小孩子们去干什么呢?看摊呀。
大集体干活,白天一整天社员们起红芋,非到天晚了,活才能干完;非到天上黑影了,队长才下令分红芋。一堆一堆的红芋,按人口一家能分到好几堆。队长在前面用手指这堆是谁谁家的,大人们跟着认领,小孩子跟着看护,其实小孩子就是标记。我家里呢,二姐跟着队长认领,我和弟弟看护,母亲用布兜往家里挑,大姐用袋子往家背。
一趟一趟地来回,天就黑透了。母亲和姐姐每到地头就喊:“立新——”我在地里就回:“这儿了——这儿了——这儿了——”她们循声而来……
运完红芋回到家,看到满屋子的红芋,都堆到梁头了,我的酒窝就变深了。想着这一漫长冬季,我可有吃的了,心里无比地踏实。
奶奶和母亲还要把这些红芋拣一遍,小的破的留着喂猪,歪斜的有地狗眼子的刨成片,晒成红干子,那些匀溜溜、光滑滑的要窖起来。那会子,家家都挖有红窖,窖上的两、三千斤红芋,就是全家——人和牲畜一冬的口粮。
顿顿吃红芋,好多人就吃伤了,一提到红芋就头疼,我二姐就是这样。有段时间,到吃饭时,她端起饭碗就哭,奶奶生气地说:“我何恶你怄饭碗子!”越说她越哭,全家人都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
有次,父亲星期回来,第二天早晨,奶奶烧了锅很厚的白米粥——二抹头,能当干饭吃的(其实不禁饿)。姊妹几个,一人一碗冒尖的白米饭,又另加一大勺红糖。我们狼吞虎咽,狠不得把碗都啃了,二姐哪里顾得上去“怄饭碗子”,等到她一口气吃完那碗饭,才想起来:“啊,我今天忘记怄饭碗子了!”全家人笑得直不起腰来,奶奶笑出了泪花,心疼地说:“喏,都是红芋惹的哩。”
我可就不同了,特喜欢吃红玉了,尤其喜欢吃那个面的红玉。我知道那些模样长得圆滚滚的,个头大大的,头上顶着“愣头青”的,那是面红芋;尤其是外皮儿红得带上了紫头子的,它张扬着高贵的外表,隐藏起质朴的内涵的,那是最面的,我最爱的红芋!
奶奶做饭很好吃,她烧红芋稀饭时,喜欢放些豇豆,再和着玉米面儿。开了花的白豇豆,黄橙橙的汤……
开饭了,我端坐在小爬爬凳上,挺起一贯笔直的板腰,伸着天鹅样的细脖颈儿,面对着黢黑饭桌上那个釉着两条蓝杠大白瓷碗里满满的红芋,我舌尖上一万多个味蕾笑开了——
我轻轻地拿起漆着红颜料的竹筷子,小心地剥去红缯似的外皮儿,稳稳地夹起,那恰似羊脂玉般的芋肉——
我一口下去,筷子这头的红芋上泛起了细细的冰霜,轻纱样的,又沙瓤西瓜般的,沙粒粒的;入口的那截呢,面糗糗的。我反复地嚼啊,嚼啊,让唾液与淀粉充分地融合,面芋疙瘩就逐渐变得软了,薄了,甜了;随着嘴巴的一吸一鼓,那些绵密的柔和的液体,在我的齿缝间流动,如丝稠般的细腻和润滑……
咀嚼是一场温馨而甜妙的音乐会,舌尖在指挥,唇齿在演奏,我且享用这饕餮盛宴了。
红芋有多种吃法,红芋稀饭还不是最香的,烤红芋才是最有趣味的呢。
我们小时候吃的烤红芋,都是放在锅灶的余火里烧的。在饭快要做好时,把红芋埋在灰烬里,过一段时间,估么着熟了,就从灰里扒出来,在地上摔几下,震掉上面的灰,拾起来剥去皮。有股焦糊的香,有种糖稀样的甜。调皮的男孩子们还会偷人家的地里正长的红芋,就地取材,用树枝、青草烧得糊了半茬,半生不熟地就吃了,边吃边抹,半会儿就变成“黑嘴吣”,不需要化妆可以直接登台演小老头。看到这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出生的人,有你吗?
把煮熟的红芋切成半月样,放在太阳下晒,还可做成点心“干么枣”,很甜,吃起来筋道道的。那是我童年吃的最多的零食,比现在的薯条更有自然的气息。
记忆是朵盛开的花,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仿佛闻到了“干么枣”的气息。
不喜欢吃红芋的人,说面红芋噎人的人,他们真的没有享受到红芋的香甜,不知道粗茶淡饭更养人,他们或许永远也闻不到那种气息。
黛玉啊,吃什么人参养荣丸,流什么一生的泪,从红楼里走出来吧,去嗅嗅小草的清气,去听听黄雀的呢喃,来我小村尝尝红芋的香甜……享受生命的自然与朴质,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