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时候,星星点点的蒲公英便绽开了,在春天湿漉漉的氤氲着丝丝缕缕乳白地气的田塍上,在印满牛羊蹄印的纷乱村间的小道两侧,甚至在村庄生满幽绿苔藓的墙基或台阶缝隙里,或者那些泥土斑驳的墙头生满了蓬草的残墙败垣上。
它从草长莺飞的春天绽开过长长的夏天,甚至金黄到秋天的深处。
蒲公英是春天最早醒来的,它醒了,大地就醒了,村庄的春天就醒了,村庄新一轮的岁月就醒了。村庄的女人们在乍暖还寒的初春就早早把它们带进城市里,那时它们有的刚冒芽,有的刚鼓起三五个青豆般嫩嫩的蕾,有的刚绽开了一两朵黄茸茸的花。它们被摆放在城市拐角处冰冷的马路沿上,但更多的是被放在两个捡漏的竹筐里,在村庄女人们高一声低一声的胆怯叫卖声中,流浪在城市的喧嚣声或那一条一条仄斜而沉寂的悠长小巷里。
它们是到城市寻找它们的亲戚的。
那些从乡村走进城市的人家,那些在城市里生活了多年,但根须还没有从乡间泥土里全部拔出来的人,那些在市声里沉睡,但梦的脚趾还常常沾满泥土的人,他们都是蒲公英的亲戚,她们常常会买几小扎蒲公英,把它们晾干了冲茶,或洗净剁碎了掺杂着做吃食,败火祛毒,给身心重新赋予乡野的清爽之气和生命的自然气息。
我也是蒲公英的一个亲戚。
去年深秋时,我买回了十几扎新鲜的蒲公英,褐色的根茎饱满丰盈,粘着些湿漉漉的泥土,许多蒲公英已经鼓了些米粒般大小的青蕾。我把它们淘洗干净,摊放在竹筛里静静地晾晒。有一个午后,我发现有几朵竟然又开花了,那金黄色的花朵,在根叶已经被晒得一片灰黑的竹筛里分外耀眼,在秋天的阳光里簇闪着金色的光泽。
又过了许多天,我发现那些蒲公英已经彻底风干了,而那许许多多的花蕾都已绽开过,花朵早谢了,成了白絮絮的一朵朵绒球,向晚的风轻轻一吹,那些绒球便纷纷扬扬地飘起来,像一片片飞扬的微雪,从竹筛里飞扬到阳台上,飘过高高的楼顶,飞进了远远的天空里,随着一缕缕的风飞走了。
它们是要飞成天上的白云,是要随着那些流浪的云朵飞回到遥远的乡间的田塍上、山坳里,是要千里迢迢地回到自己的乡野老家吗?
花朵是植物的心灵,是一株草或一棵树的灵魂,而蒲公英的灵魂已跟着一缕晚风或流云迢迢回到了它们的老家去,来年,它们又将会在河畔、在山涧萌芽、展叶、开花,重新点亮自己的乡野或田园。而一个辗转离乡的人,一个为生计而漂泊游离自己故园的人,他们什么时候能让自己的心灵回到自己的老家?什么时候能让自己的灵魂回到生养他们的那一片泥土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