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群芳谱——人生如棋,却是一场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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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韩乾昌


“千红一窟”的红楼梦,是一首“万艳同悲”的挽歌。泣血为词,以泪谱曲。在大厦将倾、昏灯将尽的基调下,纵再灵动跳跃的音符,终逃不出命运罗织的五线谱。只是,这悲曲里,有人是高潮迭起之后的余音绕梁;有人是低回婉转里的缠绵悱恻;有人是过门;有人是休止符;有人是起承后的不知所以;有人是转合后的戛然而止。同是一出悲曲,有人是华丽的铺排,有人如滑音般一掠而过。

红楼曲罢,人们记住了黛玉的眼泪,宝钗的超脱,湘云的可爱,妙玉的高洁,唯忘了那个木头似的二姐姐。连最怜香惜玉的宝玉,问的最多的是,林妹妹哪儿去了,宝姐姐在不在,云儿来了没有。甚至为一个杜撰出来的茗玉不惜大动周折,为萍水相逢的二丫头失魂落魄,到了二姐姐这里,却是有没有她,都使得。

迎春的一生,淡淡一笔写下的,只有似有若无的忽略。生如一场意外,死,也不过是为诗人的多情而徒添一个注解。那首动人的“紫菱洲”歌,密密匝匝堆砌的情意,是唱给温柔可亲的二姐姐,还是诗人触景伤怀的应景之作?已无从分解。

她也从不曾想过要分解什么,她迎来了春,却在别人春日的喧闹里,独自沉默、不动声色。

那日的螃蟹宴,大家吃好了,玩儿好了,各自寻找属于各人的欢乐。有人闲坐,有人钓鱼,有人看鹭。她独在花阴下,淡淡地、安静地穿着茉莉,她在自己的世界里静静愉悦着,一如娴花映窗、临月照水。这是多么美好的画面。如果岁月从容,如果流年可以驻足,这一切将是一个多么动人的定格。

可是,轮回里,谁不是生命的过客。时光从来不会以因人而异的善与恶,让谁的华年绚烂,谁的影子斑驳。命运的青目,也从来都喜欢只在那些存于书本上的,动人的故事和美好的传说里婉转流波,几未见现实里,照亮那些人皆视而不见的角落。

贾迎春,这个习惯于置身在“太上感应篇”里打坐的女子,终于死去。阶陛下,虎狼依然眈眈,紫菱洲里藕残香谢。却没有等到如愿的因果,成了一场没有结果的残局。只留下一句无力的追问: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难道上天缔造美好,就为了拿来毁灭?为什么一个好的开始,却不能注定有一个好的结局。

这,注定是一个得不到答案的为什么。世间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有些开局,即是残局。就像有些花,她的存在,只是为迎来春天。而这春天,却于她无关。

于她无关的,何止春天。还有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叫做命运。

大观园里,命运的弃儿何止一个。黛玉、湘云、香菱、晴雯等等。却没有谁的的孤独如迎春一般彻底,她是现实和精神世界里的双重孤儿。当林黛玉在潇湘馆里垂泪时,尚可以重温儿时的美好时光;记不得父母容颜的湘云,还能醉卧在花丛里,做一个关于父母的甜梦。可现实里,有着父兄的迎春,却连编织这样一个梦想都是奢望。真正的残酷,不是打破你曾拥有的,而是派你一个不属于你的,从此,绝灭你所有的幻想。

父亲放任,兄长冷淡,姊妹忽略,甚至连作者笔下,关于她的出生都是一笔语焉不详的糊涂账,她到底是父亲原妻所生,还是昔妾所养,一切都语焉不详。这样的迎春,不是孤儿是什么?

她被整个世界疏离了。当林黛玉荷着花锄顾影自怜时,尚有漫天花雨相随相伴。当迎春在花阴下穿花时,连她自己的影子都不忍目睹,远远儿躲着她。

一个人的幸福感,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被爱、被需要,能爱、能需要。而迎春所拥有的只有忽视和冷落。而这一切于她,却是无解。遍寻无着的贾迎春,只好将目光投向那本“太上感应篇”。她要在那里,寻找一个关于命运的合理解释。

这让我想起作家虹影笔下,《饥饿的女儿》里的六六。作为一个尴尬的私生女,六六从小被父母疏离着,她很困惑却不明就里。当无意中从大姐那里得知关于自己身份的秘密以后。她开始追寻,一个是养父,一个是亲生父亲,一个是历史老师。其实,一开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直到和历史老师有了亲密接触以后,从他身上,她感受到了父亲的气息。原来,她寻找的,是一个精神上可依赖的父亲。然而,如父亲般的历史老师,给他的,依然是虚幻。她只不过是老师走向命运的刑场时,猎取的最后一件祭品。她彻底走向迷失,最终选择逃离。

六六的幸运在于,她还可以选择逃离。假使没有一个可依靠的肩膀,还可以靠自己。

可迎春能逃到哪里去?命运之手,已经撒下了天罗地网,她靠不得别人,更靠不得自己。她只好逃进那本“太上感应篇”里,希冀寻找心灵的依靠,在围棋里,试图窥视她读不懂、看不透的人生。在因果轮回的耳濡目染下,她相信冥冥中,一定有一只掌管与裁决善恶的正义之手;在交错的棋枰里,黑白对决中,她体悟到的,不是白吃了黑、就是黑吃了白,一切都逃不过命运的安排。

她是一个算盘,进退却全不由自己。于是,她把自己彻底交给这只不可捉摸的命运之手,任其摆布。这样的“朽局”(绣橘),注定是一着“死棋”(司棋)。

她不知道,代表所谓因果的正义之手,从来都不会从天而降。就算从天而降,也得伸手去握。

她不知道,谈着因果的太上老君,身边还有个灵官把守;满怀慈悲的菩萨前面,还有个韦陀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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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缥缈的因果终究不是理想中安全的庇所,厄运从不曾以善良为名而放过谁。可悲的并非善良,而是把善良作为对抗一切邪恶的武器。太上感应篇是浮光幻影中的象牙塔,却不是能拍死邪恶的如来神掌。

善良是滋养心灵的涓流,却不是防身护体的盾牌。

因善良而洞开的门户,若失去了正义的庇护,因果这贴在门楣上的神符,招来的往往不是同情和怜悯,而是循味而来的虎豹豺狼。

其实,命运也不是完全没有投来怜悯。她身边原本有一对“护法”的哼哈二将。一个司棋,一个绣橘,一个是可以大大方方去后勤部砸场子的猛将,一个是巧舌如簧的发言人兼外交部长。给任何一个稍微有点个性的主子,这城堡岂是能够轻易攻破的。可兵将再有勇有谋也架不住主帅的束手就擒。这场战斗,其实一开始已经注定结局。

当她把一切交给命运主宰时,命运却跟她开了个玩笑,只是这玩笑要以生命为代价。

她以为她的宽容与忍让能换来成全和妥协,却不知她自己,恰是这场妥协的筹码。当父亲贾赦把她许配给孙绍祖时,贾母无可奈何,叔叔贾政反对无效,哥哥贾琏漠不关心。于是所有人终于妥协了。当伤痕累累的迎春抱着最后的希望回娘家求助时,抓住的不是因果赐予的救命稻草,依然是一场充满善意妥协的虚妄。

想起作家严歌苓笔下《扶桑》里的女子扶桑,一个有着地母特质的女子,她应对全世界的只有宽容和隐忍。这种具有地母特质的女子,对于一切的苦难与加害都选择了包容与承受。你甚至都感觉不到他们在忍辱负重,让决意拯救的人都感到一种无力和绝望。她们期望着这苦难像沙滩之于海浪一样,以自己的宽容和接纳把一切的不平与加害不动声色的克化。

然而,扶桑终究有一个真正疼着她的大勇。可迎春却迟迟等不来她期望中的因果。于是,这个可怜的女子,她的苦难是如此丰富,她本身却又是如此扁平。甚至连祈求都是那么无力,得到的回应是——不过是小儿女间的正常打闹。王夫人的看法,也许是出于人之常情与无可奈何之间的想当然,可侯门闺秀出身的她,哪里能想到人之常情之外还有一种姿态,叫做绝望的呐喊。

同样绝望的还有施暴者,平时锥子扎在身上也不叫一声的迎春,在面对中山狼的虐待时也一定是沉默的。这种沉默就像一个猜不透的迷一样笼罩在孙绍祖的心头,于是,更加催发了这匹急于揭开谜底的豺狼,变态的施虐欲。

不知道迎春心中的因果是姗姗来迟还是充耳不闻。总之,它没有到来。她,只好在沉默中远去。

池塘一夜秋风冷

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

重露繁霜压纤梗

……

只是,再也看不到那个坐在花阴下,一针一针把自己的心事穿进茉莉花瓣儿的女子。

晴雯临死前喊了一夜的娘,同样没有母亲的迎春临死前会喊什么呢?也一定是一声一声飘散在凄风冷雨里的娘……

这个永远不争不抢,也不计较,淡淡地、仿若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的,拿针穿着茉莉花的女子,一针一针,扎在花瓣上,也刺进人心里。她再也回不来了。不知道身在彼岸的迎春还会不会手捧一本“太上感应篇”,还会不会念念有词的谈着因果。

其实,也怨不得贾母她们的妥协,怨不得王夫人隔靴搔痒的劝慰。毕竟,那时的儿女亲事,遵从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这个角度来讲,其实除了贾赦,别人只能建议而没有决定权。那时的贾家也已是霞映西山、江河日下。

也怨不得她的不反抗。无论性格强弱,作为“千红一窟”里的其中一朵,谁又能逃得了命运的罗网。以她身边的司棋反衬,以远处的张金哥呼应,反抗与不反抗,最终不过是大同小异的结局。

这是时代的悲哀,也是人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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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切针对她的诸如懦弱之类的指责,都显得那么残忍。

如果说晴雯的悲剧里有她自己的“作”,黛玉的悲剧里有她的“执”,那么,迎春的悲剧却透着让人的同情都苍白的无力。

别人得了赏,她没有,不争。

哥哥嫂子不在乎她,不怨。

其他姊妹去见南安太妃,独没有她,不急。

宝玉说她不会做诗,没她又何妨。不介意。

下人偷了她的东西去赌,不恼。

……

这样的迎春,实际上是那个时代标准的大家闺秀。在贾府的她,相对其他姊妹来说,也曾度过了一个最完整的青春岁月。固然没有卿卿我我,少了些许热闹,却也在自己营造的小世界短暂的安宁。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到头来终究各走各的路。只是,这条来自四面八方的路,最终归于一个方向——万艳同悲。而属于迎春的这条路,却是格外的崎岖。

有时,我们会禁不住设想,如果迎春生活在现代社会会怎么样?

甚至有人替她想到了许多种完美的结局。可是别忘了,迎春的悲剧不仅仅归结于时代,更归结于人性。

这样一个纯良到人畜无害的迎春,在今天这个号称男女平等的文明社会,一定会安好静美度一生吗?

思索之后,我依然在心里画下一个大大的问号。这问号不全然来自对这个社会的依然的、不够彻底的信赖,更源于变幻莫测的人性。

无论是体制内还是体制外的职场,以她的温顺善良,以及把一切交给命运和因果的人生态度,这样的女子,又会有怎样的结局?

我们嘴上总说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善面对恶时,时常早退,而报,却总是迟到,或者永久缺席。

曾几何时、此去经年,当我们踏出校门,步入这个社会,渐渐地,把一切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都还给了象牙塔,把一颗满是疮疤而渐趋冷硬的心留给自己。不是我们不够善良,只因为主持善良的正义时常姗姗来迟,甚至时常无故缺席。又或许是,我们有太多的善良,也经历了太多的伤害,于是,我们的善良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可以想见,这样的迎春,即便在今天,也会有着远多于常人的坎坷与不幸遭遇。

也许,我们夸大了时代的惨淡悲凉,却看轻了人性的不可捉摸。

迎春的悲剧,对今天的启示意义在于,当我们告诉我们的孩子,这个世界存在着数不胜数的美好的同时,也别忘了告诉他们,人性深处也潜伏着大大小小、明伏暗出的魔鬼。当你们手里捧着青春修炼手册时,也别忘了带上一本降龙十八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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