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又一次出了远门是在一月,这个格外尴尬的季节,冬末,春始。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年货,随处而见的红色,喜庆而突兀,却独独女孩不喜欢这样的颜色。她提着家里唯一的保温桶经过时,村里的大人们对比了然于心,出于同情,扯着嗓门问道:“又去看你妈妈呀?”女孩嗯了一声,低着头跑开了,隔了很远,回过头,那些红色依旧突兀。
女孩将保温桶抱在怀里,紧紧攥着不久前男人递给她的钱,紧张的跟着人流一步一步地走,男人前一刻叮嘱的话一遍一遍地在女孩耳边回响,“这是给妈妈喝的,你跟着别人坐车,坐上次那辆到县医院的车,嗯……医院……到了那儿,就能见到妈妈了。”男人蹲下身子,伸手揉了揉女孩的头发,笑着又叮嘱了一遍。然后拿起家里的工具,又去了那个满是泥土的地方。面朝黄土,背朝天,是女孩一辈子都不想再重复的生活。
每天的充满着泥土的气息的日子,贫穷覆盖了这个坐落在山脚的村落,生存压迫了所有有梦想的年轻人,将他们一代又一代的变成同样无暇顾及梦想的老人,周而复始,循环往复。这个村落就是这样将希望寄托于收成的,一代又一代的延续,一代又一代的重复。
女孩却对这样单调的日子产生了厌倦,一度想要逃离这个村庄,逃离这个贫穷的山脚,逃离未来的相夫教子,却最终都是看到早出晚归的父亲对她的好而退缩。
总归是不能做个不顾一切的人,不顾一切,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未知的代价,十岁的女孩担不起。
“孩子她娘……还有多少日子?”
“……但愿能过了年……”男人远远的看着那个跑的越来越远的小女孩,朝着问话的老人叹了口气,轻声的说着。
“娃懂事,将来命好。”老人深深的吸了口烟,而后重重的叹了口气。
烟雾缭绕中,男人朝着远处越来越小的身影,略带苦涩的笑笑。命的好与不好,全都只能交给她自己了……想起那个苦命的女人,男人略微迟疑了一下,有些恍惚。女人,是从什么时候跟着他受苦的呢?是在那个凛冽的寒冬,他见到那个正在河边洗衣服的女人,手被寒冬冷冽的河水冻的通红,是在隔年的开春,他在所谓的媒人的带领下走进了女人的家,那个村子里最角落的地方的一个小房子,是他不用顾及别人的说辞,娶了这个被别人说来历不明的女子。农村的婚姻从来不讲求爱情,只是为了给家里增加一个劳动力,繁衍后代。所以,没有人在意这个随意的婚姻,包括男人。日子过得格外平淡,结婚,生下小女孩,女人默默无闻的扮演着相夫教子的身份,跟那些成天嚷嚷着唠家长里短的的妇女们对比,女人显得格外安静,只是偶尔,他常常看到女人站在门口,对着远处的山发呆,一看就是十几分钟。男人常常朝着她的背影望着,不忍心打扰,想起了很多年之前学到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大概这个女人就是他的佳人吧。
男人深深叹了口气,从回忆里抽身而出。朝着老人招呼了一声,便走向了远处。
如果那年男人的父亲没有出事,他大概会成为这个村里第一个出人头地的人,可惜,生活从来不会让我们有准备的时间,很多事总是发生的让我们措手不及。生活铁着脸让你接受它安排的一切,你不能说不。
男人知道,有些东西不能想,越是对比鲜明,越是不能安贫不燥。生活已经磨平了他那些年的棱角,他早就没了那么多年的勇气和精力去说梦想,远虑也好,近忧也罢,大抵都是关于收成的。
庄稼人的所有希望全部来自于那听天由命的收成。
小镇和县城的联系仅仅靠着那一天两趟的一辆巴士,早上七点出小镇,晚上三点回小镇。一趟二十的车费,对小女孩的家庭来说,不亚于最后一根稻草。
小女孩紧紧攥着手中的钱,抱着保温桶躲闪着人群找寻着那辆熟悉的车。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终于找到那辆车时,女孩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照常的走上车,习惯性地对着司机叔叔笑了笑。
司机对着这个每天都会坐车的小女孩印象深刻,后来从别人口中得知小女孩的事,除了看小女孩时脸上不加掩饰的同情以外,偶尔能做的也就是照看着女孩一点,每次都会为女孩留下最前排的一个座位,司机摇了摇头,这个小女孩应该和自己家的女儿一样大吧。
只是总是命运弄人。
从镇子到医院的路格外漫长,也格外颠簸,女孩强忍着不适,紧紧抱着保温桶,生怕妈妈唯一的午饭就这么没了。
医院的庄严肃穆大概是因着每天都会上演的生与死。来来往往的漠然的医生,悲戚溢于言表的病患家属,这一切,对女孩来说,是每周都会经历的,被推进急救室的人,出来或者出不来,挂着吊瓶打着点滴的人,悲伤或者目光呆滞。
女孩高兴地朝着病房奔去,却没有在熟悉的病房里看到熟悉的身影,她怯怯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又将另外一个人小心翼翼地移到那个唯一一个空了的病床上。
她想,也许是妈妈去了别的地方,就像上次有个医生推着妈妈出去一样,她知道妈妈一定会再回来找她的,因为妈妈曾经说过,会带她去看大城市,带她离开那个山村,带她去看摩天轮,带她去坐旋转木马,带她去过着像公主一样的生活。
女孩安安静静地靠在墙边站着,忽然想起来妈妈的午饭,有些着急,急急忙忙地将放在地上的保温桶抱在怀里,希望它冷的慢一点。偶尔站的累了,就跺了跺脚,换个方式继续站着,但她始终不敢走的太远,因为害怕下一秒妈妈找不到她就会更担心。
“小朋友,你的家人让我带你过去。”在女孩不知道重复数了多少次1000时,女孩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
抬起头时,女孩像是看到了曙光,“叔叔,你知道我妈妈在哪里?”在看到男人毫不迟疑的点头时,女孩露出个大大的微笑,如释重负,慢慢地跟着男人缓步走出医院。
“这小女孩在这儿等了都快一天了,也幸亏家人来接了,不然多危险呀!”
“哎……可不是嘛,可惜啊,还这么小,就没了妈妈……”
“行了行了,快别说了,这世上不幸的多了去了,你也心疼不过来,去把那个房间的窗户关上,这天,像是快下雨了。”
风,轻轻地掀起白色的轻盈的窗帘,玻璃窗被轻轻关上,一场雨突然而至,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一道细细密密的痕迹。一月的雨,下出了六月的份量。
一月,医院的门口总是有一个人拿着一张照片逢人便问,路过的人们有厌恶,有同情,照片上,小女孩乖巧地攥着男人和女人的手。
二月,男人依旧徘徊在医院门口,脸上满是悲戚,手上攥着那张泛黄的照片。
三月,医院的人们再也没见到来回徘徊的男人,一张泛黄的磨了边的照片被环卫工人捡起来,又被重新扔回一堆四处翻飞的垃圾里。
这一年的惊蛰,小镇无风无雨。镇子上人们的收成屈指可数。镇子里男人寄托了余生希望的地,荒废了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