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宋朝,虽不再有汉唐睥睨天下之气象,然而走卒商贩穿行街市,文人雅士竞逐风雅,纵观百年,恰如一条清明上河,人潮迭动,熙熙攘攘间也成就了一番繁华盛筵之图。
所谓山家清供者,便是归隐文士,耐不住田间寂寞,又无意高攀庙堂,遂想了个折中法子,从此山林逍遥、荷锄刈麦,又不免穿肠凿肚,琢磨如何附会清风明月之雅谈。
自然了,期间亦有真名士,即林洪如许。留一本《山家清供》,漫话千年滋味。
闲时翻来,无非是一本食谱罢了,和那万千食谱又有何区别?
恰如前文所言,风雅而已。
纵然蓝田玉可研,白梅花可渍,陶公菊可餐,这些仍不过是仙术无稽,前人旧爱。那所谓的“大耐糕”、“真君粥”、“忘忧齑”,真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了。
其实“大耐糕”者,竟无米面之糕,是把生李去皮剜核,用白梅,甘草汤焯过,用蜜和松子肉,核桃等填满蒸制而成。之所以称之为大耐,是借宋真宗时贤臣向敏中之典,以生食伤脾的李子,警心谏人。而“真君粥”“忘忧齑”,更为清简,以杏入粥、焯拌丹棘而已,同是用典,以董奉杏林弘德,孟郊萱草思孝。可见一粥一饭,当念及来之不易。林洪所书,超越餐饮,大赞厌恶生杀的宪圣皇后,遂记下“牡丹生菜”,又为友人“满山香”的秘方感慨汤将军不嗜杀之德,仁心昭然。从而将五谷上升至传统儒家修行层面,真正至味者,都不过是寻常物。姜饼即可通神,莼笋胜于金玉,更直呼水煮萝卜为玉糁羹,比肩酥酡。能识得“豪华落尽见真淳”之人,于一众逸士中,立见高下。可见“风雅”之风,一解为德风,“雅”,一解为正音之雅。
近来林洪所记的蟹酿橙,借《风味人间》,又重见于世。这恐怕是可山从未想过之趣事,如有所闻,也不知是忧是喜。其实细观全书,精致馔食比比皆是,汤绽梅、雪霞羹、酥黄独……哪一个不是奇门妙法,尽人巧思,令人感慕大宋经济繁荣之下截然相反的悠闲出世。唐人流行煎茶,不过是一人烹茶分盏,宋人则自创了点茶之法,两友斗酒斗茶,更添亲近。真一副飘飘然仙家之风,道骨之雅。而这仍非风雅之全貌。
槐叶淘、蟠桃饭、地黄餺饦、椿根馄饨……时令生鲜匀上寻常米面,变成了风雅。又于行间字里,间杂大俗大雅,大动大静。譬如拔霞供,清名静哉美哉,实则是中国所载最早见于文书的火锅,武夷山上多仙家,而可山一众,却围炉而坐,雪夜涮锅,极尽世俗之乐,当真是人生快事。或在洞庭饐、骊塘羹、橙玉生等等中忽跳出一个神仙富贵饼来,把白术、石菖蒲等本草,与神仙富贵做了亲家,着实忍俊不禁。可见风雅之所谓,必不入世,亦不出尘,唯有有真性情之人,风趣风尘,雅俗共汇,江湖相忘,不脱烟火。前见嵇阮,后待东坡,此等人尔,方可称之为风雅。
拙见如斯,亦不过附庸而已。以林洪的“银丝供”做结吧。
“张约斋镃,性喜延山林湖海之士。一日,午酌数杯后,命左右作银丝供,且戒之曰:“调和教好,又要有真味。”众客谓必脍也。良久,出琴一张,请琴师弹《离骚》一曲,众始知银丝乃琴弦也。调和教好,调弦也;要有真味,盖取渊明琴书中有真味之意也。张,中兴勋家也,而能知此真味,贤以哉!”小文观过,忍不住放声大笑,骂一声“滑头狸奴”。好一个“琴书中有真味”!
风雅,即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