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哈尔滨的人,都知道“秋林”—“秋林公司”。虽然道里也有个“秋林”,但我说的是南岗那个,是南岗大直街上那个秋林商店。现在的秋林还坐落在那里,但怎么看着,都不似六十年前。想想,倒也不怪。多少天姿国色,历六十年过去,怕也是白发老媪。哪有永葆青春,长生不老的真事儿。不过,现在的秋林,硬生生地就那么往上加盖了两层,实在显得别扭。为了孩子能长大个儿,活活拽成一米八,这能行吗?在城市里的建筑眼下都时兴高层,大家争着往高里盖,眼看就整云彩里去了。不知道这秋林会不会又显矮了,再往上接。
六十多年前,秋林只有两层。但是,那座建筑古典、厚重,让人一眼难忘。它当街的大门,在大直街和奋斗路交汇的东北角上,大门正上方屋顶,是一个巴洛克风格的圆盔形建筑。圆盔顶着个旗杆,旗杆不长,杆尖儿上是个金属球。有时,秋林的旗杆上飘荡着旗帜,那就一定是过节的日子了。秋林的建筑主体,分了两侧,依街雁翅状排列。放眼看上去,秋林在外观上,有两处给人印象深刻。一个是宽大的外墙,无一处不凹凸雕饰。既有直、曲线条,又有云朵、花瓣儿型图案。在二层屋檐处和门庭、窗楣那里,刻意求美的匠心就更是显眼。想那设计者,在秋林外立面不放过一寸显美的去处,同时其设计又不显得小气、俗艳,很是难得。再就是,秋林临街的那一扇扇巨大的橱窗。秋林的橱窗,不仅齐整,而且十分讲究设计。入夜,华灯初上,秋林的每一个橱窗里就亮起来。亮堂堂的橱窗都有主题,有经典童话的水晶鞋和小红帽子,也有普通人家过日子的房间布置。最新颖的模特会动,引了许多人看戏似的围观。孩子惊讶于洋娃娃走来走去地拍手跳起来。连大人也指指点点,不由自主地张着大嘴,笑得能看见小舌头儿。
秋林的金色大门上,也有诸多的铜饰。因为每天不断擦拭,那些铜制的部件全都金光闪闪。冬天,门前有一个大胡子俄罗斯老人做门童。他身着墨绿呢子镶白边儿的过膝大氅,头戴浅灰卷毛羔皮帽,脚下是乳白高腰毡疙瘩。老头胸宽背阔,肚子凸起,大氅前襟上,缀了几个鸡蛋大的金色扣子。他时时把戴了白手套的大手,一只背在身后,一只收到胸前,然后再躬身翻掌致意,口里向来人问好,恭请顾客光临。等到了春夏,门童老头就换上了白缎子的“鲁八士卡”,那种立领的俄式衬衫都镶了金黄的绲边儿。老人也换了长筒靴,靴子保养得好,打了鞋油,又黑又亮。季节更新,服装变换,但门童的手势和身姿没有变,脸上的微笑和嘴里的问候也没变,还是恭敬、沉稳,让你放心,让你认可,让你心甘情愿地进秋林买东西。
春夏之交,秋林会在紧挨着大门东侧,当街支起雪白的帆布凉亭,售卖自产的冰糕。当年,秋林的冰糕,香浓冰凉,硕大艳丽,在小孩子眼里,那简直犹如神话。每年,妈都在这时有那么一两次领我去品那想了好久的甘美。然而,至今让我怀念不已,最感念至深的还不是秋林冰糕,而是那个不远处的琴师,没等吃完了冰糕,就总是被那琴师吸引过去,去倾听手风琴声。
和后来潮水般的人群相比,六十多年前的秋林大门口儿,要清净得多。大门两侧的人行道,虽然不宽,但因为人不多,也不显得挤。而且,靠大街的边沿儿,隔了不远,就长着一株白杨树。树的间隔上,有三两白色条椅,供人随意歇脚。条椅的背后是大街,坐在椅子上,面对的是秋林的大橱窗玻璃。六十多年前,有一个俄罗斯的琴师,在秋林侧面的白色条椅上,拉响他的手风琴。
这个俄罗斯男人,须发灰白,但是,收拾得倒是齐整。他的络腮胡子和浓密的头发都剪短了,连上唇也修了短髭。他的鼻子和所有的俄罗斯人一样,肥厚硕大。不同的是,他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墨镜,那眼镜颜色黑得彻底,遮挡了一张脸上近一半的面容。妈说,他是个盲人。听后,这多少让我有点害怕。再仔细地看,琴师的手指头并不修长,反倒有几分粗壮,他的手背上,长着不太浓密的褐色的汗毛。他小心地抱着那架手风琴,像抱了一只宠爱的大猫。而且,他也像顺毛摩挲宠物一样,轻抚着那架琴上银饰的花纹。琴师的上身穿着套头的白色俄式衬衫,衬衫的立领和袖口都镶了墨绿的边儿,衬衫有些旧了,但是,洗得很干净。衬衫的外面,套了一件黄色的旧呢子军用外套。看得出来,那外套上原有的许多扣绊、饰条、绶带一类的,都被拆掉了,它们原来的位置上,留下了比衣服其他部分显新的痕迹。琴手的背紧靠着条椅,坐姿端正。在他的旁边,有一支粗重的“丁”字形拐杖,斜着搭在条椅的扶手旁。再看他的腿,只有一条是健康、正常的,而另一条腿的部位,只能看到叠起的裤管。那又空又扁的裤管叠上去很多,一直到大腿根。和“丁”字拐杖相对的在另一侧条椅上的是一顶翻过来口朝上的大檐旧军帽,军帽里丢了有三两张毛票儿,还有几枚硬币。
琴师的头微微歪向一侧,像在仔细地倾听。在初夏的阳光里,他的脸显得苍白。因为看不到眼睛,就无法确定他表情的悲欢。但,从那微微上翘的两侧嘴角,倒还看得出,他心情不错。妈把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离琴师也就两米不到的距离。除了我们母子,还围有三五人。有人用俄语和琴师搭讪、问候,琴师轻声应答,声音清晰而简短,喉音很重。妈弯腰在我的耳边说,这人在这里拉琴有几年了。
琴师顺手拨开手风琴上的搭扣,于是,他怀里的琴就像扇子一样慢慢打开。随着琴师的手指在琴的键盘上轻快地跳动,一串音符就像啁啾的小鸟,一下子飞出了音箱。小鸟是音乐的预备信号,也是一杯宴前的伏特加。紧接着,就见琴手的双肩一震,左右手配合着,把大块的和弦翻卷出来,就像空中一下子充满了气派的云朵,让你不由得抬头往上看。和弦大声呼唤着什么,绕来绕去,终于,琴声单薄下来,并且拉长了,像越驰越远的人骑在马上吹着的号角。那号角的声音,细成了一条线,还染上了鲜红,长得有点让人喘不上气儿,但就是不肯断掉,持续不断地牵引你,而你集聚着所有身心的活力,去迎接、去拥抱那条线,就怕那线飘来飘去给丢了,不见了踪影。就像生活中,有好多纤弱之物,却引逗你极力去寻找,想着把它抓住,握在手里,再也不肯撒手放掉。
琴师那些苍白的手指头,几乎都不动了,眼看就停下来了,可是,终究没停。听着,那远方的号角倒是一点点地强劲起来,那条红线越来越结实,甚至变得有劲儿,来拉拽你。琴声里也凑起了更多的信心、更多的力量。琴声又短促起来,一顿一顿的,节奏很强。节奏不断地加快,越来越快,快得不行了,就索性彻底打开来了,撒得满地都是。分明听得出,那漫处都是琴的笑声,那不是一朵单独的笑声,是一片,是大片的笑声。那笑声有时整齐,有时杂乱,但总是伴着歌唱和舞蹈。歌手和舞者都尽情地歌唱、疯狂地跳跃,周边还有围聚的朋友踢踏的节奏和不断的喝彩声。
现在,琴师演奏的音乐好像脱缰疯跑的马,停不下来,又像风伴着手风琴里发出的声音,不断飘荡,一会儿冲上了山巅,冲上了云霄,一会儿又钻入了江河,撒在花丛、草木里。甚至,有一阵子,那琴声就不知不觉飘过来,在你身边,亲切地来贴你的脸蛋儿,劝说你,安慰你。你可以舒适地闭上眼睛,享受音乐带给你的温情。一生中,见过无数人的器乐演奏。有些音乐家在奏乐时,附加了许多动作和表情,时常能见他们在台上梗着脖子,皱着眉头,闭上眼睛,随着自己的乐音摇头晃脑,十分地投入。秋林门前的这个琴师,不那样子。他的神情似全神贯注,又似无动于衷。他那宽宽的肩膀,并没随着琴声的演奏而有丝毫的晃动和颠颤。他也并不像有些人那样,规规矩矩地按一首一首的曲目演奏。他的演奏都是即兴而为,随便拉奏,拉到哪儿算哪儿,不受任何限制。不管手风琴奏出了怎样的声音,他的动作都不变,胳膊带动手腕,柔和轻慢地推拉,让琴箱在不经意间开合。他右手的五根手指头,常常在黑白相间的键盘上蹿上蹿下,像一些有生命的小动物,在光滑的格子上跳着玩儿,而左手的手指,始终不断地点在那些黑色的小圆钮上,准确地应和右手。他的神情也没什么故意的表现,始终只是两个嘴角微微上翘而已。
他的琴声终于又慢下来了,变得孤独而悲凉,像呜咽,像饮泣,酷似人声的一曲悲歌。最后,那歌若有若无,也不知在什么时候顺着这大街上哪一阵夏风飘走了。琴师的演奏结束,围听欣赏的人们倒像突然丢失了什么贵重的东西,愣怔之余,张望,寻找个不停。过了有一小阵儿,人们才反应过来,稀稀落落地拍了几下手掌,也有人伸手到裤袋里往外掏零钱。
那时,我还没上学,自然不懂音乐,但是,到现在我都相信,那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堂音乐欣赏课。我在秋林大门口,把那个音乐家奏出的每一个音符,都听进了耳朵,听进了心田,听进了骨头里。那些飞腾的旋律,我不记得了,但是,六十年前第一次对美好音乐的感受情怀,浸润了我的一生。我能听懂音乐,美妙崇高的音乐让我自惭形秽。当我为之神凝气定,为之想入非非,为之落泪时,我就知道,自己听到的是难得的好音乐了。那些真正的音乐家和他们的作品,实在是人类的珍宝。
我欣赏过无数的美乐,然而,让我终生难忘的,还是秋林门前的那个俄罗斯琴师。那是不是一位在战争中落下了伤残的俄罗斯军官,我不得而知,但是,我能断定那是一位流落异国他乡的天才音乐家。
我记得,当时妈给了我一张五分的毛票儿,示意我去赠给那位盲人琴师。我还记得很清楚,那五分钱是绿色的,上面印有一艘大轮船,那是一块秋林冰糕的价钱。琴师似乎能听到我的行动,微微一笑,颔首示意感谢,手里又轻轻拉动了手风琴……
我想,当年围着琴师听得入耳的那些人,包括妈在内,也都未必真正完全了解那位琴师和他的演奏,可是,大家确实被感动,被吸引,被带进了一种忘我相随的境态。音乐里准是有一种神奇的要素,让人类相通。
我不认可绘画艺术中有什么写实、写意的区别。绘画艺术历史中,后期的那些模糊和颠倒一类的创作,只是一种故意的反动;是在照相技术发展完善的年代里,画家们的妄自菲薄、无可奈何之举。他们或许心里想到,再有本事,谁能画得过照相机?咱就往不清不楚、不明白上弄吧。从本质上来说,绘画都是写实的,因为线条和色彩并无一丝虚无,总能让人有真实的感受。面对一幅画作,拿写意说事儿,要么是作品不行,画得不好,要么就是掉进了那些大师所设的局。大师也坏,他们不想老是一本正经,有时难免故意弄点似是而非的玩意儿,就像在自己辉煌的道路上,故意打了几个喷嚏、吐了几口痰,然后看几个评论家仍在那里夸奖,说这是大师写意的痰云云,他们那飞荡的灵魂,怕是早都笑得喘不上来气了。
但是,音乐是真正的写意艺术。一段曲子,有标题、无标题、改标题都没关系。一百个人都演奏这同一首乐曲,结果一个人一个样,且再创作的风格千差万别,这还不够写意的吗?当然,写意也意不到天堂和地狱里去,因为,音乐家没去过那些地方。更意不到猴子和乌鸦那里去,因为音乐只认人。写意的音乐,再怎么虚无缥缈、恣意妄为,还是离不开人的生命和生命的历程。
秋林大门前的琴师,在他那自然流畅、感人至深的演奏里,一定是表现了自己的一段生命历程,和关于这段历程的思考、慨叹。那里有战火、炮声,有鲜血、死亡,有伤痛、绝望,当然也有呢喃的爱情,有浓重的乡思,有亲友相聚的歌唱,也有随风而去的泪水……
人生历经近七十年,我几乎未再面对面听到过类似秋林大门前琴师的演奏。但是,唯有一次例外,那手风琴的琴声虽然不能等同,但实在有几分类似,也激荡起我的心潮。
那时我还年轻,二十多岁,读了师范毕业,在一所县城的中学教书。有一个小我十岁的朋友来访,相求食宿。他也是下乡知青,因为投考省里学校的艺术院系,需先在县城里过关,故找我落脚一两日。原就相识相知,考学又是大好事,知青不管新老,有事必出手相助,这也是规矩,怎么说都乐得小兄弟在我那里盘桓、温课。他的键盘乐器弹奏,是童子功,而且,尤精手风琴。晚饭后,相对闲坐,看到中学的手风琴在我那里保管,年轻人一时技痒,搓了搓一双大手,说道:“今日投访大哥,得热情相待。插队知青,也没什么好答谢的,知道哥哥喜欢音乐,干脆,我献给你一首独奏吧!”说着,就挎上了那架红色的手风琴。年轻的朋友,少年风华,血气方刚。他一头浓黑的卷发,随着弹奏的琴声微微抖动。他拉奏的曲调在空旷的校舍间飘荡,如歌如风,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想了很多,也不由忆起幼时的秋林,和秋林那位俄罗斯琴师。年轻的朋友说,他弹奏的曲子叫《巴格达酋长》。有趣的是,时隔四十年,我和这位朋友再次相聚,我提起来《巴格达酋长》,朋友操琴苦想,终于带有歉意地告诉我,实在想不起来了。看着这位已经在艺专退休的音乐老师,我的心里感慨无限。
—— —— 摘自原创长篇小说《太阳岛》 作者 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