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到了《庄子》中浑沌的故事，非常有意思。

浑沌的样子接近《山海经》中的帝江：形貌像黄色口袋，发出的精光红如火，长着六只脚和四只翅膀，它的样貌浑圆没有七窍，但是擅长唱歌跳舞。

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水，六足四翼，浑敦无而目，是识歌舞，实为帝江也1。

浑沌是中央的帝王，它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南海的帝王叫“倏”，一个是北海的帝王叫“忽”。倏和忽在浑沌的地方相聚时，浑沌对待他们很好。倏和忽很感激浑沌想要报答它，见大家都有眼耳口鼻，用来看听吃闻，浑沌没有七窍，就帮助它凿七窍。每天凿一窍，七天后凿出了七窍，而浑沌也死了。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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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不完美、独特性与完整性

浑沌没有七窍，的确和别人不同。但它擅长唱歌跳舞，待友真诚，这就是浑沌的样子，它本来就是独特完整的存在。浑沌这个名字本身也很有意思，不清晰明朗，有些混乱，未定具体形态，但又蕴藏着无限的可能性。

当倏和忽出于好意想要帮助它变得和其他人一样时，浑沌不再是它自己的样子，它也就没有办法活下去。

有时“倏和忽”可能是我们的父母长辈，他们出于好意想让自己的孩子少走弯路，而代替孩子做出选择。

有时“倏和忽”可能是外界他人的各种声音，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很多时候他们对自己建议的确认程度会让我们感到紧张、恐慌，好像如果这次不这么做，我们的一生就彻底失败了。

又或者，“倏和忽”可能是外界一些既定的规则或文化，它让我们总是更多地为别人考虑，压抑自己的感受，不能与人冲突，不能做出头鸟显示出自己与别人的不同。

这样的善意，却往往会给我们的生命带来很大的伤害。因为善意本身很真很好，如果拒绝，我们就要承受内疚的煎熬，如果接受，我们的生命会受到伤害，这是非常两难的处境。

贰

活出你自己

庄子讲的这个故事揭示了一个非常残酷的现实：不能成为自己，会死。

乍听上去，可能会觉得这种表达太夸张。我想，作者在这里使用的其实是一种更意象化的表达方式，因为一个生命的死亡并非只有身体陨灭这一种形式。

关系的消亡

像前几年上映的《寻梦环游记》，在这个电影中对于死亡的设定即是：人的身体消亡并不是真正的死，只有当这个个体最终失去了与活着人的关系联结，不存在于任何人的记忆中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去。

这种非身体意义的关系性“死亡”，也可能会发生在活着的人身上。

有一些来访者，在关系中过得非常缥缈、疏离，他/她避免对任何一段关系投入真实深入的情感，这可能与他们各自的原生家庭（当然这里面有更多缠绕复杂的因素共同起作用）有很重要的关系。

从小在关系上的经验可能逐渐塑造了这样的想法：亲密的关系意味着受到伤害。所以关系上表现出的疏离，是为了保存自己更好地活下去，这是我们的生存本能。他们在关系中保持疏离，他们想让自己像从来不曾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一样，不留下任何活过的印迹。

现实却总是反驳他们的想象，与人靠近建立关系的欲望，是我们的本能需求，如果他/她想要继续保持疏离，就需要时刻花费精力与这种本能需求做斗争。

当所有的精力用在与自己的本能需求做斗争时，他们也错失了自己的生活，错过了更新以前关系经验的机会，不能更创造性地发展自己。

放下症状，走入生活

有另一些来访者被症状缠绕，他/她生活的所有重心都围绕着消除这些症状。

因为在他们的感觉中，是这些症状的突然出现破坏了自己以往正常的生活，只要把这些症状完全消灭掉，自己就能重回之前的生活。

这里面有种孩子思维式的不成熟，所以在治疗和咨询中，好多人期待药物治疗和心理咨询像仙丹一样，只要吃一颗，所有的问题都能瞬间解决。但是实际的生活和治疗一直否认这种幻想，这种情况使得一些来访愈发偏执，最终陷入与症状的对抗拉扯中，既没能好好生活，也错过了生活中真正让他/她好起来的资源。

不能真正地进入生活，创造性地活出自己，其实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死亡”。

叁

人的丰富性与多样性

成为自己，是一件简单，又艰难的事情。可以把我们的不完美之美活出来，是很了不起的。

如果一个个体不再执着于我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而是着眼于探索活出自己时，他/她就会发现人的多样性，觉察到那些活出自己的个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

很多时候我们需要自己深刻地经历这种体验感受，行至此处，它不再是一个概念，它开始内化于我们时，它也才能够真的对我们的生活产生影响。

我的一位来访者曾和我分享了在上网时突然产生的一个感受：“无论多厉害的人，也总有人会不喜欢，在评论或者弹幕里甚至会有很极端的负面评价。”一瞬间的这个发现击中了他，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无论自己怎么做，都不可能做到让所有人都喜欢他。

在之前，他总是压抑自己讨好迎合别人，不敢和别人发生冲突，不敢和别人不同。之前他一直为了这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生活。

他的这个发现对我们后面的咨询进程，以及他的生活本身都产生了实质意义上的影响。

肆

生活中的成长性经验与资源

“成为你自己”是一个很大的命题，我们每个人时时刻刻都处在发展变化中，在这个意义上，成为自己是一直在进行的事情，和年龄无关。只要一直在探索的路上，随着经验的增加，总会越来越清晰一些东西。如果留心观察，越来越多的生活经验也在佐证人的独特性和多样性。

我比较喜欢听音乐，最近在听不同的音乐时，想到了一个之前从来没考虑过的问题：为什么这些音乐及歌手的风格差异这么大，但都可以很深地吸引我们呢？这是很容易就能感受到的差异，但奇怪在，之前却从没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赵雷的《理想》里有种很动人的力量，歌词叙述的故事现实挣扎，但是听完之后又感觉仍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崔健的《外面的世界更精彩》有存在主义的抗争与呐喊；龚琳娜的《希望》有个体挣扎成长之后的坦然与通透；朴树的《No Fear in My Heart》有对我们活着意义的直接追问。

人具有多样性、独特性，正因为这个部分，不同的创作者会创造出风格迥异的作品，甚至同一作者也会有风格差异很大的作品出现，也因为人具有丰富性、复杂性，我们与不同人创作的不同作品都可能会产生共鸣。

有一些存在主义哲学家也叙述过对不同哲学家的理解，梅洛庞蒂曾谈到：萨特的著作在他看来很陌生，不是因为哲学上的分歧，而是某种对感受的“表达风格”，他们的差异，是一种性情的差异，也是世界向他们呈现自身的整个方式上的差异3。

竹林七贤的故事，在史书中有很多有趣的记载，很值得读一读。他们七人有各自的性情，但每个人的人格都非常吸引人。阮籍留下了很多有意思的故事，用现在常用的表达就是：他有一个很有趣的灵魂。其中的一个故事是，有户军人的女儿有才华也漂亮，没出嫁就去世了，阮籍不认识她父亲、兄长，却径直前去吊唁。直到哭够了才回家。

一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4。

不管是在当时还是今天，这种场景都是很难发生在我们理解的“正常人”身上的，但是我们又会深深地被这种怪异但又有趣的真性情吸引。竹林七贤里每一个人扮演不同的角色，每个人用自己的方法活出自己。去读他们的故事时会感觉：七贤，不再是伟大的人，每一个人有他自己的人性空间5，也正因为他们很不同，每个人都变得很有趣。

伍

做个有趣的怪人

多读不同人的故事，去看看他们的生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大抵不是被一个概念（外向的，内向的，成功的，失败的）框定的，没有哪一个概念可以丰富到描绘出一个人的样貌。我们可以试着卸下背负的包袱，更坦然地对待这些不同的声音。这样我们能在生活和关系中，活得更轻松自在，以让我们创造性的部分得到充分地发展，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概念可以涵盖并注定我们。

不管外界的声音、外界的规则如何，我们还是需要尽量地完成自己，坚守自己的独特性，做个有趣的怪人。

尽可能把自身的不完美之美活出来，把我们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把生命活得神采飞扬6。

注：1.帝江出自《山海经》第二卷《西山经》中的天山部分。

2.庄子叙“七窍出而浑沌死”故事出自《庄子·内篇·应帝王·七》。

3.《存在主义咖啡馆》莎拉·贝克韦尔著，沈敏一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4.《晋书》卷四十九《阮籍列传》

5.《蒋勋说红楼梦》蒋勋著，上海三联书店

6.词取自《虹猫蓝兔奇侠传》片头曲《人生不过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