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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属于我的。”妈妈紧紧抱着浑身湿透的水宗厉声喊道。
1、
今天赶海就捡到几只海蛎子和一条搁浅的小海鱼,水宗又把他们扔进了大海,看着海水卷着最后的潮浪余波把它们吞没才扭头离开沙滩。
他今天来得有点晚,现在差不多有六点钟了。妈妈生病了,他照顾好妈妈才匆匆来赶海,昨天跟玉桂姨保证今天要捡一只大螃蟹送给她,但是,注定会让她失望了。
水宗跳到一块大礁石上踮着脚尖向海边的林子处望了望,一座孤零零的木屋矗立在林子的边缘,被浓密的大树遮挡着,隐隐约约看不清楚,没有一点亮光,他知道玉桂姨不在家。
他跳下礁石不甘心地走了,脚下的小石子被他一路踢着在沙滩上翻滚着,承受着脚的主人不满的抱怨。
一轮上弦月在海上悄悄升起,毫不吝啬向大海洒着清冷的月辉,清瘦的身影投在夜色下的大海中,随着波浪碎成一片片。
水宗到家的时候,妈妈已经把饭做好了。
水宗赶紧跑到妈妈面前:“您药喝了吗?”
妈妈摸摸他的头说:“喝了,已经不发烧了,快坐下吃饭吧。”
妈妈看着水宗大口地吃着饭,眼中无意间泄漏出一丝忧愁。
水宗今年已经六岁了,但是看着像三四岁的孩子。他们生活在一座小岛上,岛上居民淳朴且愚昧,他们以海为生,鲜少出岛见世面,虽然四周邻居没在她面前说过,但是背后闲言碎语的也没少传进她耳朵里,他们说水宗是怪物,被海神选中了,活不过七岁。说她出海的丈夫找人给水宗看了病,拿来一种药给水宗吃了,这种药会让水宗长不大,躲避海神的追踪。
他们纯朴且无知,但是水宗的妈妈还是会生气地咒骂出来,在这座小岛上,人们的闲言碎语让水宗没朋友,岛上仅有的几个小孩子也不愿意跟他玩。
但是,水宗一点也不寂寞,他认识了一个新朋友,这个新朋友和他同病相怜。
由于今天没能看到玉桂姨,水宗有点睡不着,所以,他晚上起夜的时候专门跑到家门口,站在门口的大石上向林子的方向望去,看到林子中隐隐约约有灯光渗出,水宗才安心地回去睡觉,“明天再捡一只大螃蟹送给玉桂姨,让她煮粥喝。”睡前,水宗如是想。
2、
翌日,一轮硕大的红日从海平面缓缓升起,犹如燃烧的火球烘烤着大海,大海像煮沸的水不停地翻滚着,季月烦暑,流金铄石。
水宗坐在教室的窗户边看着大海,头顶的风扇呼啦啦转得飞快,也挡不住炎热的侵袭。
“水宗!”语文老师一声大吼,成功地把水宗飘向大海的思绪拉了回来,低下头,水宗面红耳赤。
炎炎夏日,火伞高张,趁着太阳将落未落之际,这座小岛上的大人和孩子趁着海风都纷纷跳进海水里,冲去一身的疲惫与酷热。
水宗提着小桶拿着铲子认真地在临近海水的沙滩边东挖挖西挖挖,一会又把一个钳子扔进水桶里。他今天收获还是不错的,挖到了蛤钳子、海蛎子、几个小海星,只是还没有挖到螃蟹。
岛上的几个小孩子从海水里出来,向水宗扔了几颗小石子,并嘻嘻哈哈大喊着让水宗下海玩。水宗不搭理他们,继续提着水桶四处寻找,终于在一块礁石下面发现了螃蟹爬过的脚印,以及粪便,看着都是新鲜的,这是刚留下不久。果然在礁石下的一个小洞里挖出来一只大青蟹,这只青蟹刚把老壳退下换了新壳,这种最是肥美,水宗大喜。
收了铲子提着桶高高兴兴地走了,他回头看看刚刚被涨潮的浪头拍倒的几个小孩,他们像自由自在的鱼,高兴地在水里翻滚着,浪潮退了一波,下一波蓄势待发,今天的潮涨幅不大,正适合嬉水,但是奈何妈妈不让他下水游泳。
哪个孩子不喜欢水呀,他不想让妈妈不开心,所以他得听话。
天渐渐黑了,星星一颗一颗在天空中冒出头来,含蓄且强势地霸占了整个天幕,无月的夜晚,星星们就是主角,一闪一闪地努力发光。夜风卷着海水的潮湿和腥甜吹进这座孤岛的树林里,绕过仅有的一栋小屋向更深的林子里刮去。
水宗来到的时候,玉桂姨正在生炉子煮饭,看到水宗提着的大青蟹笑眯了眼。
“你来得正巧,我刚把粥煮上,就差你的螃蟹了。”说完,玉桂姨就接过青蟹,利落地清洗、拆解,把螃蟹肉挖出来剁碎,壳切开好几块和肉泥一起放进煲粥的陶罐里,用小火慢慢炖着,鲜香味不受控制地往鼻孔里钻,拼命地分泌着水宗的唾液,唤醒了沉睡的胃。
“真香呀,和妈妈做的一样香。”但是从爸爸一年前离开,他再也没吃过妈妈做的海鲜粥了,水宗有些落寞地想着。
玉桂姨没吭声,专注地看着炉子里的火,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在火光的映衬下反着光,莫名地很安详。
她不是多漂亮的女人,三十多岁的年纪,岛上的居民不知道她从何而来,就忽然有一天她出现在了林子里,生活在了那座木屋中。但是没人靠近木屋,岛上的居民很排外。
她是个孤独的人,如果没有水宗经常来看她,她离开或者留下都不会有人在意。
在这座小岛上,他们俩像是在冰川覆盖的雪原抱火取暖,像茫茫大漠里迷路的旅人相携着寻找绿洲水源,两个年龄相差几十岁的人竟然惺惺相惜成了好朋友。
两个世人眼中的怪人,应当如此。
在玉桂姨那里喝了两碗鲜美的粥,水宗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到家的时候妈妈还没有回来。过了十五就要祭海捕鱼,今天她要去帮别人修船还要一起修补渔网,可能还会留在别人家吃饭,他对妈妈说让她安心去,晚饭他自己解决。临睡前洗刷好,又把今天赶海挖到的小海星放进一个大水缸里,又把妈妈种的几盆花浇了水,水宗才去休息。
3、
“去年的祭海捕鱼,我爸爸抓了一条两米长的金枪鱼。”水宗蹲在玉桂姨的面前兴奋地比划着。
“那真好,听说金枪鱼很好吃。”玉桂姨笑眯眯地说,声音温柔,尾音有点上翘,带点江南特有的绵软风情。
“是的,我爸把鳍上最嫩的肉割掉扔进了大海里,说是孝敬海神的,感谢海神的恩赐。”自豪地说完,水宗情绪忽然低落,“今年海祭,我爸爸不能参加了。”
玉桂姨没接话,只是低着头勾着毛衣,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一朵不知名的红色小野花插在发尾处,别有一番风味。
“厨房里有冰镇的西瓜,你要吃吗?”玉桂姨忽然道。
“要吃。”水宗高兴地应着跑进了厨房,小孩子的情绪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玉桂放下手里的针织,抬头向海的方向望去,一阵海风吹来,带来大雨的气息。
海上的天气总是变幻不定,前一刻还是烈日当空,下一秒就乌云密布。
黑沉沉的云积压在大海的上空,阴翳的气势压迫着人的神经。海风异常的大,大海愤怒地狂吼着,浪潮一波接着一波一浪比一浪高地拍打向海岸。
水宗从玉桂姨那里回来就有点坐立难安,妈妈顶着大风刚从外面回来,天空中就开始零零星星飘下雨滴,倾盆大雨正在卯足劲想给夏日一个惊喜。
“今天的雨来得可真奇怪。”妈妈随口说道。
水宗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不住往外瞅。
“你在看什么?”
水宗猛然回过神有点磕绊地说:“没、没看什么,看,外面下雨了。”
妈妈似乎没察觉出他的紧张,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了水宗的旁边,和水宗一起看着屋外被狂风吹起的斜斜的雨丝。水宗扭头看看身边的妈妈,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开心。
“妈妈最近忙,莫怪妈妈呀。”摸了摸水宗的头发,妈妈有点歉意地说。
水宗摇摇头笑了:“快要海祭了,我知道妈妈最近很忙,没关系的,我虽然个子矮,但是我也长大了。”他对自己的身高有过自卑,但是小孩子的自卑往往很短暂。
妈妈张张嘴,似乎有话要说,反复几次不知怎么开口,最后舔了舔嘴唇说:“晚饭想吃什么呢?”
“什么都行。”水宗朗声道。
她今天去修补渔网的时候,听到隔壁的二婶子对她说,看到水宗又去林子里的小木屋了,大家都不喜那里,自然也会禁止孩子去那里玩,大人不喜欢的东西往往自以为小孩子也应当不喜欢。只是水宗总是背着她偷偷去那里,她不允许水宗下海玩,也不允许水宗去林子里。水宗也是听话,谨听她的叮嘱,坚决不下水,但是林子里似乎有魔力般吸引着他。最近也是太忙,对水宗有点疏忽了。
“你最近有去林子吗?”
“……没有”,水宗有点慌张,他还是太小,一点情绪在亲近的人面前不会掩饰。但是他想知道为什么不能去,妈妈却一直不告诉他,总说他现在小不懂,等以后长大了就懂了。
那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是身高上的长大还是年龄上的长大?他曾经这样问妈妈,妈妈缄默不语,后来轻轻抱了抱他,指着他心脏跳动的地方说:“等你的心长大。”
风势渐渐变小,屋外的雨滴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劈劈啪啪砸在屋顶上、敲打在玻璃上,一道闪电撕裂海的上空,随后轰隆一声炸雷响彻在耳边,像愤怒的神明痛斥着不满,振聋发聩。
谁也没发现,一个穿着雨衣的瘦小身影在雨幕里穿行,向林子的方向奔去,当他快跑到木屋前时看到玉桂姨站在窗户边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快回去,看到小木屋没有被海风吹走,没有被大雨淋垮,水宗才放心地扭头回去,他不想失去这个朋友,有点草木皆兵。
到家后,妈妈正坐在堂屋一言不发,水宗内心很惶恐,但是妈妈自始至终都很沉默,最后只说了一句“换身干净的衣服洗洗去睡吧”。
趁着水宗休息后,妈妈撑着雨伞去了林子的方向,那座木屋黑洞洞地静静伫立在大雨里,像一头孤独的兽,沉静的气息拒绝着外来人的靠近,一点烟火气息也无。
水宗内心忐忑着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像身处火焰中,浑身被火烤得滚烫,又像身在大雪之中,冷得发抖……辗转半夜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大海,海上烟雾缭绕中缓缓出现一座亭台楼阁,雕梁画柱甚是美观,里面有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袅袅婷婷地走着,动作悠闲且不急不缓,一头长长的乌黑头发在身后简单地梳了一根麻花辫,发梢处插了一朵妖艳的小红花。她回头,面容恬静且安适地看着水宗,水宗渐渐被吸引,一步步朝着大海的方向迈入,海水淹没了胸膛,他也浑然不觉,身后似乎有人在大喊他的名字,但是他一点也回不了头……
水宗生病了,发烧烧到40度,半夜妈妈来到他房间,他正裹着被子浑身发抖,用手一探额头滚烫。妈妈给他吃了药,用温水兑着酒精擦拭了一遍身体,照顾了半夜,快天亮的时候才慢慢退热,这场病来得突然,跟昨晚淋着雨有关,也跟水宗的心情有关。
“妈妈,我头疼。”早上醒来看见妈妈坐在自己旁边,水宗难得撒娇地说。
“没事,刚刚吃了药,一会就会好。”妈妈摸了摸他的额头说。
看着妈妈有点憔悴的脸,水宗羞愧又难过:“我错了,妈妈。”他不应该冒着大雨去林子里。
妈妈看着他没说话,站起身从桌边端过来一碗粥:“我早上煮了你爱喝的海鲜粥,昨天你二奶奶给妈妈一只龙虾,你二爷爷出海捕到的,妈妈讨了一个便宜。”
看着那碗鲜香的粥,水宗开心地笑了。妈妈没有怪他呢,爸爸走的时候对他说,让他照顾好妈妈,他在努力做到。
4、
海祭的日子越来越迫近,岛上的人们越来越忙,小孩子不懂大人都忙着什么,但是大人都在马不停蹄地东跑西奔,带动得孩子也跟着紧张起来。
水宗提着小水桶在沙滩上捡贝壳,这次他只捡贝壳,那种颜色靓丽的贝壳,用来打发时间。他慢慢向海的方向靠近再靠近,现在都在忙,这个点很少有人来海边玩了。
他靠近大海,像一个近乡情怯的老者一样,含着无比期待又小心翼翼的心态,终于,大海的浪波舔了舔他的脚趾头,痒痒的凉凉的,很舒服,水宗开心地笑着。于是,他就着海水刚能够到他脚面的距离,沿着海岸捡起了贝壳。
傍晚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夕阳的光把水宗的影子拉得老长,一半在沙滩,一半在海里,就像身高颀长的一个人,一下子扎进大海里,畅快淋漓地在大海中玩耍。
水宗竟羡慕起影子来。
这时,东边水天相接的地方,夕阳的余晖投在大海里的光影消失的那一刻,一轮越发饱满的凸月灵巧地从海水里跳了出来。
趁天将未黑之际,水宗不舍地离开了海边,他朝林子的方向看了看,木屋里黑漆漆的,玉桂姨不在家吗?水宗于是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他看到了妈妈的身影。
水宗刚离开,林子里的木屋就点起了人间灯火,一个清瘦、袅袅婷婷的身影投在墙上,一根长长的麻花辫随着走动在背后甩出优美的弧度。
还有两天就是海祭的日子,可今天水宗心情异常低落,没有往年的兴奋与期待。
“妈妈,你说爸爸呢?他为什么不回来?是因为爸爸被海神抓走了吗?他用自己的命交换了我的命吗?”这一天晚上,水宗忽然问正在做饭的妈妈。
“怎么会!”妈妈忽地停下手里的事情,一下子拔高了声音,忽又顿觉自己反应过激,于是蹲下身看着水宗的眼睛说,“爸爸出海挣钱去了,等以后他挣到钱会接我们一起走的,一定会。”最后三个字,妈妈说得异常坚定。
有人说水宗的爸爸出海一年没回来,是因为他拿自己的命给海神交换了水宗的命,这个说法今天不知怎么被水宗知道了。
简直是无稽之谈,荒唐之论,妈妈恨得咬牙。
水宗眨眨眼,眼圈泛红,“我想爸爸回来。”说完,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妈妈千疮百孔的心上,母子俩紧紧拥抱在一起。
水宗的爸爸已经走了一年,杳无音信,岛上的人说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他不舍得回来了;还有人说,八成因为出海惹怒了海神被海神抓走了……众说纷纭。
她很焦虑,她是土生土长的岛上人,早早辍学就跟着父母依赖大海谋生,水宗的爸爸是岛上的孤儿,考上大学没钱上学,就跟着叔辈开始出海捕鱼,以此为生,最初他们的相恋经历了父母的反对。她和水宗的爸爸俩人用身上的积蓄自建了房子组成了家庭,水宗的爸爸争气且能干,渐渐在岛上获得了好名声,有了水宗后,父母与她的关系才逐渐缓和。
但是,好景不长,一次出海遇到海上风暴,她的父母双双遇难,她在悲痛中幸而有水宗爸爸的一路扶持才挺了过来。人生就像大海,总不能是风平浪静的,它有时会风起涟漪,有时波涛汹涌。她刚从失去父母的悲痛中走出,水宗又开始莫名其妙地生病,几年都不长个子,又瘦又小,两人花光了所有积蓄也毫无办法。最后水宗爸爸打算铤而走险出海去外面挣钱。所以,这一走便是一年,一开始还有电话来往,最后渐渐没了音信。
她对事情的真相一无所知,也忽然察觉那么多年对水宗的爸爸也不甚了解,她是无知的女人,被爱情的甜和生活的苦沁透了身心,自此夜夜失眠或被噩梦困扰,对照顾水宗也是力不从心。
她似乎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不知道该兼顾自己脆弱的情感还是孩子的身心。
5、
生活再苦再累再痛,这些伤痛只能自己在黑暗里慢慢消化,日子还得照样过。
于是,海祭的日子便到了。
海祭是这座岛上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也是独特的风俗。
每年的八月十五左右,会出现一次天文大潮,《海潮图序》一书中说:“潮之涨落,海非增减,盖月之所临,则之往从之”。岛上的居民虽然大部分都不甚有文化,但是他们有世世代代积累的经验。
中秋这一天,太阳、地球和月亮会形成一条直线,这个时候会有一年一次的大潮,以海为生的渔民们会趁此机会出海进行大规模捕捞,为冬天的到来做好食物的储备,中秋过后天气渐冷,鱼类会游向大海深处,人类和海都要休养生息。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岛上的大人小孩都准时出现在海边,祭海仪式正式开始。
人们摆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祭品,荤食有整头猪、鸡、鸭、鲤鱼等,还有点了红点的大馒头为主食,旁边摆上用盘子盛放的五谷。
海面上有一条小船,船上摆了一方小桌,桌子上放了十五个碗,每一个碗里都盛了一样食物。找一个最年轻力壮的人划船,岛上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会坐在船上拿着碗筷,把每一样食物依次扔进大海里,嘴里吟唱着长长的祭文,边扔边向大海祈求这次出海的平安顺利,边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渔业丰收。
水宗和妈妈站在人群里看着这一切,以前为老人撑船的都是他爸爸呢。老人嘴里长长的祭文听得他脑袋晕乎乎的,他不懂什么意思,但周围的人都一脸虔诚,连他的妈妈都很严肃。
等小船返航,人们把准备好的鞭炮点燃,女人们在火盆里烧香纸,大家一起朝着大海行礼叩拜,一切妥当后,人们纷纷开始争抢祭品,抢得越多越好,图个好兆头。
就这样,这场海祭简单又隆重地结束了。
妈妈把水宗送回家,叮嘱他不要乱跑,有什么事情就去隔壁二奶奶家。因为,岛上的男人们要乘大型船只去深海捕捞,女人们在大潮退去后要去赶海,大潮退去后会带来很多搁浅的鱼虾蟹之类的,这也是一场大丰收。这次活动小孩子不能参加,怕海神责怪稚子无知。
从天未亮人们出海,一直到下午三点左右才归航,这次又是大丰收,岛上的居民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
这时,一阵微风从海面吹来,带来几缕烟雾,渐渐地烟雾弥漫在海面上,越聚越多,越升越高,变成了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像天上的云流动到了人间。一座精美的亭台楼阁拔海而起,在云雾里飘飘摇摇,如梦似幻,如真似假……
人们震惊地停下了手中的活,抬头看着这诡异又奇幻的一幕,虽不是第一次见,但也久久不能动弹。水宗的妈妈忽然拨开人群,发疯似的朝家的方向奔去……
6、
水宗在家一天了,实在无聊,妈妈回来吃过午饭又去海边忙了。他写完作业,又把家门口石台上的花挨个浇了一遍,蹲在这些花面前发了一会呆,突然站起来像想起什么似的,他向周围瞅了一遍,见四下无人,便朝林子的方向奔去了,大人赶海的地方在南边,他正好向北奔去。
林子里静悄悄的,木屋也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外面的院子里落了很多树叶,似乎许久无人居住,但他记得前两天还来找玉桂姨玩呢。水宗四下瞅瞅,确实没有一人。他失望地转身走了,一个人拖拖拉拉不知不觉来到了海边。
他站在沙滩上,看着海的方向出神,不知不觉天空渐渐暗下来了,一丝带着凉意的水汽钻进他的鼻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醒过神来。
抬头一看,大海上面一层薄薄的雾气侵蚀着海面,那雾气像有生命般,蠕动着扩散着,越来越浓越升越高。倏忽间,一座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出现在了雾里,慢慢由模糊到清晰。
水宗眼睛一亮,他在梦里见过这座海上楼阁。这时,在那楼阁的其中一栋阁楼里,一个女人推门而出,穿着白色的旗袍,撑着一把油纸伞幽幽地走了出来,伞面挡住了她的脸,但是乌黑的麻花辫在后面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摆着,一朵红色的小花插在发梢处,惊艳且妖冶。
“玉桂姨”水宗不知不觉叫了出来。没看到女人的脸,但那背影和那大辫子他一眼便能认出来。
他高兴地朝海里跑去,他要问问玉桂姨去了哪里,怎么换了新家,海上的那个漂亮的地方是不是她的新家……
水宗的妈妈奔回家里没有找到水宗,便一点犹豫也没有就朝林子的方向奔去。刚靠近林子,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渐渐淹没在大海里,她厉声叫着水宗的名字,发疯似地朝海里奔去,海水阻止着她的脚步,她跑不快,她恨不能飞起来,她那么无助,泪水早已湿透了脸颊,和海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她嗓子又疼又哑依然不停地喊着水宗的名字。
是她的错,她沉浸在自己的苦难中,忽略了她用生命孕育的孩子,从半年前水宗就有异常,他嘴里几次提到一个人,一个叫玉桂的人,但是,村里哪有这个人呀,她只是以为他太寂寞,自己编造出来的一个人。
他常去木屋玩,但是那座木屋早已荒废,好多年前一场暴雨把木屋冲坏了,里面供奉的海神娘娘也倒了,人们惶恐着把海神娘娘祭贡品放鞭炮地请回到祭台上,但每次请回就倒下,反复几次后,岛上的老人脸色沉重地说海神娘娘不愿意在这里呆着了。
从此,这座木屋就荒废了,岛上也不再有海神庙。
她一遍遍跌倒在海水里一遍遍站起来,筋疲力尽地继续向海里靠近,这时几个人影跳进海水里,快速地向水宗的方向游着,水宗的妈妈被人拼命拉着向沙滩靠近,她虽筋疲力尽但是力气却格外大,她不愿意回去,几个人拼了命才把她拉回来按坐在沙滩上。
直到岛上的几个成年人把救回来的水宗放进她怀里,她才如梦初醒,抱着水宗痛苦地嚎叫出声。
“你是我的,谁也夺不走。”水宗的妈妈紧紧抱着水宗,自言自语般说道。
三年前她能把水宗从大海里要回来,这次她也能,谁也斗不过她,大海斗不过她,神明亦如此,她一点也不怕,心坚强就会无所畏惧。
人们劝说着她,让她抱着水宗先回家收拾一下,不用去那边帮忙了,她对每个帮助他们的人都一遍遍感谢着。
就在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句:“水宗的爸爸回来啦!”
一瞬间,她脑子像被雷炸响了似的,嗡嗡地什么也听不见了,于是,她震惊地回过头,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向他们母子俩奔来……
几天后,人们发现水宗的家已经锁上了门,一家三口不知去向。
水宗的爸爸妈妈在走的前几天宴请了岛上的人们,感谢他们救了水宗的命。人们都说,水宗的爸爸这次在外面发了财,来接水宗和她妈妈,要带水宗出去看病了。
……
海上风平浪静,游轮在大海里快速地航行着,小岛早已消失在茫茫大海里,寻不到踪迹了,水宗渐渐适应了海上航行的日子,这几天,他似乎长高了一点,妈妈和爸爸为此都很高兴。
他在离开岛上的前一夜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身处海上的那座楼阁里,脚下的一条青石小路蜿蜿蜒蜒看不到尽头,他看到自己长大的小岛在大海中飘飘摇摇,越飘越远。玉桂姨坐在一座精致的亭台楼阁里,那把油纸伞放在她的脚下,她托腮坐在桌边,忽然回头,遥遥望着他,似隔了无数漫长的光阴,平常温和的眼神变得犀利又冰冷。
海上的夜晚是那样寂静,只有波浪撞击波浪的声音,水宗静静聆听着海的诵章。头顶的月亮异常皎洁,月朗星稀,清辉洒向大海,天空海里两个明月交相辉映,同样清冷幽静。
《史记·天官书》有这样一句记载:“海旁蜃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对于岛上的人来说,海市蜃楼,那是不祥的征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入过他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