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车随着宽阔的大道拐了个弯。弯一转过去,道路狭窄起来,大约只能并排容下两辆马车。若是有辆车从迎面来,马鼻子中喷出的热气都能在两车交错时喷到来马的脸上。
顾今朝轻轻甩了下马鞭,似乎想驱赶走清晨的薄雾。但那若有若无的薄雾挥之不去地在身边萦绕着,便如这些天来心中的那个沉重念头。
清晨日出之前的寒气最重。此时,日方初升。微弱的日光无力穿透秋日早晨的寒意,只能给人一些心理上的安慰。
顾今朝侧头看了看驾车的老车夫。尽管他将头缩在厚厚的衣服里,手中的鞭子却一下下有节奏地挥出。一声声脆响在寂静的清晨中回荡。车中了无声息。不知她们是否还在半梦半醒间。这些天来,实在也是难为她们了。
顾今朝想到她们,不由苦笑一下。一个丧了丈夫的女人和一个没了爹的小孩。两个柔弱的人坐在车里,却似压得车跑不动了。也许她们身上的苦难太沉重了吧。
这条小路越走越窄。两边的树木参差。原本只是在路边匍伏蜿蜒的杂草也越见高起来。秋意已深,草已枯黄。看在眼里,心头便也沉甸甸起来。
这条路本是官道。既是官道,便不该如此窄小曲折,应如先前那条大路一样。可是此地正当祁县与文水交界。据传当年朝廷拨银给两县修官道。两县修到交界处,都上报银已用罄,因此这交界处的一段路便不尴不尬地晾在那里,再无人过问。
顾今朝暗道:天知道朝廷的银子是不够修路还是不够贪来用!前年自己过黄河时,正见到加固堤防。只有走近才会发现,那远远看来高大宽阔的堤岸不过是把沙石土木松松地压在一起,间或还能看到混在其中的杂草。去年两场雨后,那段堤岸果然决口。想来朝廷拨去筑堤的银子不会只够买些既不中看又不中用的东西。一场水后,申领的赈银却也是多半进了那些贪官的私囊。
他想到此,回头看了看那车子。天下乌鸦一般黑!能有得一两个清官,不啻凤毛麟角。但举世皆浊,纵想独善其身亦恐不可得,况复胸怀江湖、一念兼济天下?那一袭青衫的儒雅,一卷诗文的从容;一盏淡酒后的狂放,一曲长吟时的不羁。如今不过换得一个清冷的骨瓷坛。如果真的泉下有知,一个人可耐得这寥落寂寞?
十三年前那个与自己放歌纵酒、击节作诗的书生!再也见不到了!眼前只依稀闪动着他临风指点江山的一份豪气,一副傲骨。那自信天下无事不可为的豪气、自信天下无人可怕的傲骨。他虽非江湖中人,但这一份肝胆,却也令自己这个漂泊四海的人心折。自己除去眼下几个兄弟,平生知交就算得这个萍水相逢的书生了。奈何天不眷顾!当自己两天两夜不休、快马赶到时,竟还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冰冷木然的尸体便是十三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书生。
朝廷的事,自己不懂,也不想懂。但顾今朝知道,朝廷中的险恶只有更甚于江湖。意气书生,也恰是当御史的不二人选。只是一个庙堂中的御史,却无论如何敌不过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势力。书生意气,天下尽可小看之,险恶的人心却如何能洞穿?这官道,这堤防,这天下千千万万的贪蠹之辈,又岂是你一个书生管得过来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现在只怕正有人高歌纵酒为庆了吧。而余悲的也许只有她。
一想到她,顾今朝心中便一震。扭头看去,车帘恰巧微微一摆,半边乌云般的发髻露了出来。那鬓边一朵小白花格外刺眼。素面一现,沉静如水。
“顾大哥,这么起早贪黑赶路,真是辛苦你了。要不要歇息一下?”
顾今朝抬眼望望四周。这哪里是歇息的地方!以她的身手与见识,这么说不过是聊表感激罢了。他淡淡摇了摇头,“赶过这段路再说吧。”顾今朝不敢多看她一眼。一路上都是默默相对,避不开了便匆匆应上两句。自己坚持让她坐在车里,大半是为了安全,小半却是不愿与她面面相对。
十年前赶到喜堂上时,顾今朝惊诧地发现整个堂上只有他一个宾客。人生大喜,竟然如此冷清。不但没有宾客,司仪、媒婆、喜娘一个也不见。新娘子一身喜服,头上却没有盖头。他知道杨易之不拘俗礼,但万也没想到豁达到如此。那时新婚夫妻对坐,似只等他一人。若是他不来,二人早就该入洞房了。彼时彼景,顾今朝竟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他从怀中掏出系了红绸的昆吾剑,递给杨易之,“杨兄,贺你大喜。”杨易之还未答话,一旁的新娘却已脱口道:“昆吾!”顾今朝的眼光一下扫过新娘。他未料到杨易之的新婚夫人竟会一眼便看破此剑来历。
只这一扫,顾今朝便深觉自己定是失态了。自己闯荡江湖,便从未见过如许女子。温婉中透着英气,雍容处更有洒脱。说是大家闺秀,却不似大家闺秀般扭捏;说是江湖儿女,却似未被江湖风雨打磨。顾今朝感觉脸上微微一热,正自窘时,听杨易之道:“闭月是南海容家的人,自然比我更识这些刀剑。”顾今朝“哦”了一声,心下纳罕,未料到眼前的新娘竟是南海容家掌门人的独生女儿。
南海容家本是武林世家,在江湖中的名头虽然未必及得上映雪堂曹家、听风阁乔家、行云楼展家和沐雨轩君家这四大世家,但也是名垂天南。容家子女既出其门,自是武林众人,不知怎么能与书生结亲。容闭月是掌门之女,料来多半要嫁一个门当户对的武林中人,不知又怎么和杨易之结识。
他心思刚转了一下,只听容闭月道:“昆吾乃上古名剑,相传周穆王伐昆戎,昆戎献昆吾之剑。此剑虽长不盈尺,但其切金断玉,削铁如泥,实是武林中人梦寐不得的无价之物。顾大哥今日相赠,足见与相公相交之情。”
杨易之听妻子侃侃道来,动容道:“顾兄,此剑如此珍贵,在武林中想必也是一件异宝。这份盛情,小弟可是不敢领受了。顾兄闯荡江湖,若得此剑之助,怕不如虎添翼?”
顾今朝笑道:“杨兄,数年不见,你怎地婆婆妈妈起来。以你的肝胆风骨,如何当不得这昆吾?况复你我兄弟相知,又怎似那些俗人一般计较物之贵贱。在我眼中,昆吾或是一杯清水,都可做得这贺礼。只不过因缘际会,我偶得此物。与你我兄弟之情相比,这剑又算得什么?”
杨易之本是洒脱豁达之人,闻言微微一笑道:“顾兄责备得是。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顾今朝端起桌上酒壶,满满斟了一杯,朝杨易之和容闭月二人略一举杯道:“小弟祝杨兄伉俚白头谐老,百年好合。”他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借杯底朝天的一瞬,顾今朝偷眼瞥了一下容闭月。只见容闭月手中端着酒杯,脸上似笑非笑,一双妙目柔情似水,正痴痴望着杨易之。顾今朝一口酒到了咽喉,忽地觉得气息一窘,竟要倒呛出来。他强运内息,将这口酒生生压下。一股辣意顺着胸口烫下去。他放下酒杯,竟觉得自己脸上又有些发热。这杯酒喝得太急了吧!
杨易之也是一口干了杯中酒,拱手道:“多谢顾兄。人生如白驹过隙,嘿嘿。有几人能享百年之寿命?只要夫妻同心,便是十年鸳鸯,也快活过空活百年。”
顾今朝微一皱眉,心道:“大喜之日,这话可不太吉利。”但他素知杨易之为人不拘俗礼,倒也不以为意。
顾今朝心中又是一痛。没想到却真的应了这不吉的话。整整十年。难道他们夫妻前生就真的只修来十年的福报么?不过他们毕竟有这十年的缘份,远强过有缘无份吧。
“嗤嗤”几声细响破空。顾今朝人虽沉思,反应却不缓慢分毫。他手中的马鞭甩出。“啪啪啪”的脆响回荡在空气中,如同新年夜里喜悦的爆竹。顾今朝收回鞭子,盯着插在鞭梢上四根蓝汪汪的细针,冷笑道:“夺魄针,搜魂手,失魂落魄得意楼!”
他话音刚落,两旁的树叶簌簌响动,四个劲装蒙面人似大鸟划沙,分从四棵树上急掠而下,齐向这一车一马扑来。
四人方一现身,顾今朝脚点马镫,人已盘旋在半空。马鞭一抖,四朵鞭花分袭来人。顾今朝出鞭本有先后,但一招四式发出,四个来人都觉得是先攻向自己。四人一般心思,在空中硬生生向前一腿踢出,借这一踢之力,倒翻出去。
四个人落在地上。左手一人小腿上裤脚裂开,显是躲闪间稍迟,被顾今朝一鞭抽中。
顾今朝轻轻巧巧翻身落回马上,左手一提马,拦在车前。右手一抖,四枚夺魄针插在马前地上。他哼了一声道:“得意楼杀人一向光明正大,怎么也玩起这等偷袭的把戏来?”
对面一人“呵呵”笑了两声,“尊驾好眼力,好身手!怪不得从河南到山西,一路上这么多同道出手,都奈何你不得。就凭你一人连退‘满天星’、‘五更断魂’、‘七绝斩’这些赫赫有名的堂口,我们得意楼也不得不暗中出手了。不料还是低估了你!”
顾今朝道:“得意楼在江湖杀手各堂口中名头也算响亮,如今竟和‘满天星’它们联起手来了么?”
对面那人又是“哈哈”一笑,“阁下这可说错了。我们得意楼向来独往独来,只问谁出得起银子。‘满天星’它们为谁出手我们管不着。”
“是么?”顾今朝忽地也放声大笑。“没想到我这颗人头还这么多人抢着要……”
为首的蒙面人冷冷道:“阁下不用故弄玄虚。我们压根不知道你是哪路神仙、哪个庙里的佛,你该明白我们想要的是什么?”
“笑话!你们要什么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没有五千两的价码请不到得意楼出手。失魂落魄得意楼自崛起江湖以来,出手三十七次,夺命六十九条,只不过失手三次。在山西境内,还没有哪个帮派能抢得了你们的生意。”
四个蒙面人见他娓娓道来,竟把自己的来历说的分毫不差,不禁两两面面相觑,不知面前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们心中隐隐觉得此行只怕有些冒失了。
为首那人稍稍一顿道:“凭阁下的武功与见识,想必不是无名小卒。不知能不能赐下万儿来?”
顾今朝应道:“我一不想交你们这些朋友,二不想跟你们作生意。姓甚名谁跟几位好像没有关系。我只提醒几位一句。不管你们和前面那几拨朋友是不是一路的,都应该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
为首者心中一寒。得意楼接了这桩买卖,自然对此行人等行踪了如指掌。一路上已有五拨不同组织的杀手截杀他们。“满天星”的大当家重伤呕血而去。“五更断魂”旗下三大杀手一死两伤。“七绝斩”倾巢而出,却无一人全身而退,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另两拨杀手更是全军尽没,连个带活气的都没剩下。经此一战,出手的五个杀手组织都是元气大伤,甚者只怕自此在江湖中除名。眼前这人出手如此狠辣,却还弄不清他到底是谁。
他转念又一想,纵然此人再了得,难道凭今天的安排还收拾不下?此人抬起头来,眼中寒光闪烁。“阁下出手不留情面。我们自然知道。不过,使人钱财,与人消灾。得意楼既然接了这生意,决无中途放手的道理。你也是江湖中人,若是识相,交出东西。我们倒也不是定要赶尽杀绝。”
顾今朝道:“东西?我只有这一人一马,可值不了五千两纹银。”
为首的蒙面人咬牙道:“阁下是耍笑我们了。得意楼的人出手一向干净利落。今日与你说了这许多话,只为敬你是个人物。你要是一意孤行。我们就只好得罪……”
顾今朝听他说句“得罪”,身子已经从马上弹起,扑向为首之人。那人话还未说完,没想到顾今朝会抢先出手。他矮身向后一翻,贴着地皮倒纵出去。饶是他见机得快,也感觉左肩头热辣辣的一痛,已被顾今朝的马鞭鞭梢扫中。幸亏他这一躲避开了锋芒,否则一击之下,肩头锁骨已被打断。
顾今朝一招出手,再不留情。他掌中马鞭指南打北,转眼间与四个人都过了一招。他虽抢先出手,心下也是暗惊。这几人闪避接架间法度森严,均非庸手,且四人不相上下,实非善相与。
因其座下有三魂七魄十大杀手,“得意楼”才在江湖上被人称作“失魂落魄得意楼”。顾今朝与四个人几招一过,心中暗道:“‘得意楼’杀手既分三魂七魄,想来是有分别。这四人武功相去不远,大概是七魄中的人物了。若是这四人排不进十大杀手,那得意楼就不是眼下在江湖中的这个地位了,只怕可与顶尖的杀手组织一争短长了。”
他又用心打量这四人手中兵刃。为首那人使一口单刀。另一人使一根竹节钢鞭。剩下两人都用的是子母鸳鸯双钺。顾今朝自忖对付眼前这几人也还游刃有余。(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