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大雪封山，远行人归未归。

山里有座小镇，相传小镇上空曾有仙人路过，一脚踏下，大片云朵坠入人间，整座小镇如入仙境，故名坠云镇。

镇上有个姑娘，平日里总是一个人爬到山顶，眺望远方，可如今大雪封了山，那山顶便再也去不得。

姑娘坐在自家门口，拿着一根树枝，在雪地里反复写着两个字，从一开始的秀气簪花小楷，慢慢变作随性八仙草书，一对干净的眸子也从明亮变得落寞，直到最后，两行清泪缓缓滴落，嘴里呢喃着，“你何时能回来呀！”

五年了。

第一年，姑娘亲自把自己的心上人送出了山，那个心上的他有个和自己同样明亮的眸子，更有着说不清的气质，坚韧、挺拔，就像山上的青松。她相信，即使到了山外的世界，自己的心上人也一定是最优秀的，一定是。

第二年，她收到了他寄回来的第一封信，信里说他不仅金榜题名，而且进宫面见了皇上，皇上对他印象不错，要他留在宫中做事，先从秘书郎做起，待适应朝中环境后另有重用。他在信中说，“日日思卿念卿，待得日后站稳脚跟，便回乡八抬大轿娶你，我们一起风光入长安”。

灯花映着泪花，喜极而泣的她，比夕阳里红透的枫叶更美。

后来，她也经常收到他写的信，多是些宫中琐事，读了哪些好书，要给她带哪些好吃的，宫里的大人们对自己都很好之类的，信末都是，“吾甚好，勿念”。

第三年，他来信说，国家边境有难，自己要离开京城，去一个更远的地方，以后可能没办法这样经常给她写信了，不过自己是一介文官，不会去前线厮杀，望卿安心。

这一年，他的信越来越少了，姑娘也越来越担心了，他在信上曾说，沧海不易，吾心不改，待战事一了，便拿战功换些金银，舍去官身，回乡种田。可是姑娘担心的从来都不是他会不会变心，她从来只担心他是否安全、可曾穿暖。

第四年，再没有他的来信，这一年，家里人都劝她，别等了，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吧，那人指定是个负心汉，不然又为何一封书信都无。她永远只是笑笑，然后离开去往山头，也许明天，明天他就回来了。

又一年，小镇外面来了个说书人，一碗茶，一壶酒，便说起了边境那场惨绝人寰的战事。

大战一打就是两年之久，双方从近百万人打到了数万人，到最后只剩了寥寥数百人，硬生生守住了那座残破的边塞重镇。大战中有个军帐的读书人，真可谓战功彪炳、浩气长存，在一个风雪夜率军千骑，突袭敌营，那一夜燎原千里，敌军死伤数万人，然而蛮子生性残暴，突袭军纵使撤退已经非常及时，仍遭到了敌军的疯狂反扑，损失惨重。

那名读书人腿上中了一箭，那一箭势大力沉，穿透了腿骨，回到城下时整个人已经晕厥过去，大将军亲自将他背回大帐，唤人为他疗伤。

醒来后，大将军告诉他，他的腿再也无法上战马了，并且以他的战功，足够回到京城去享清福了，如果同意，马上安排人送他回去。

可那名读书人只是说，“家国有难，唯有死战！”

从那天起，他成为了大将军身边的军师，此后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这名读书人几乎很少走出军帐，可全军上下皆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以区区二十余万兵力挡下那号称八十万大军的蛮子，那名瘸腿读书人功不可没。

说书人抬手喝了口茶继续说道，那关键的最后一场大战，才是最最惨烈的，那些蛮子像是疯了一样，不顾战损，不看消耗，誓要拿命去拼掉这座城。那一战从城外打到城内，把攻城战打成了巷战。

在城破的那一刻，那名读书人再次拿起了手中长刀，他说，“只要官兵尚有一人活着，就不能让百姓死！”

他说，“大唐，死战！”

于是所有将士皆抽刀“大唐，死战！”

巷战持续了三天三夜，最后一天的黎明来临之时，我大唐的国旗再次插到了北塞城的城头，从城内到城外，到处堆满了尸骸，鲜血一直流到了千丈之外。

那名瘸腿读书人最后在混战中活了下来，可是却受伤过重，一直昏迷了七天七夜。

大将军处理公务之外，每日务必亲自守候。他脑海中总是回想起那一剑，自己正抵挡着两名蛮子的攻势，一名隐藏的极深的蛮子武夫，在混战中突然从背后冲向自己，根本来不及反应，那一剑必中！就在此时，那个瘸腿的读书人一把跃起，为自己挡住了那一剑，幸好没有命中要害，这瘸子，也真是命硬！可是这条命，我欠他的！

大战平歇，整个北塞城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才重新归整起来，长安城传来圣旨，大将军被封上柱国，赏黄金万两，那个读书人被封平北侯，赏黄金千两。

说书人顿了顿，喝了口酒，继续道，那天夜里，那个瘸腿读书人，去了大将军的军帐，不知说了些什么，只是外面的守夜将士都说，两人吵了很久，从来没见大将军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后来好像两人又都哭了，这么多年更是从来没见大将军哭过。

第二天一早，那个瘸腿读书人牵了一匹马，背着一袋盘缠，一个人走了。

当他走到城门的时候，身后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他缓缓转过身，却看到全城的将士、百姓都来了，他们有的拿着几块馒头，有的拿着壶酒，还有的拿着件衣服，他们都哭了。

所有将士们整齐抽刀柱地，单腿下跪，一声震天的咆哮传遍整个边塞，“大唐，死战！”

读书人缓缓跪下，向将士们、百姓们深深叩首，长久不起。

后来，大将军又跟人说起这个书生，他说那天夜里，书生狠狠地灌了自己一碗酒，然后跟他说，“大将军，我这个身体，已经没办法再给国家效力了，皇上赐我为官，我感激不尽，可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我的命更重要！”

我问他，“到底有什么事情这么重要，跟老子风风光光去京城，享一辈子福不好吗，有我在，谁敢欺负你试试！”

那个死瘸子一下子好像就醉了，好像做了一个极美的梦一样，他端着酒杯，恍恍惚惚地说，“她还在等我！”

说书的讲到这里，正欲抹一把眼泪，却听到咣当一声，一个姑娘夺门而出，疯了一般往山上跑去，一边跑着，眼泪哗啦哗啦地往下掉。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山路又冷又滑，姑娘不知跌了多少次，脸肿了，手破了，可依然不顾一切地往山上跑。

她的家人看她这个样子，担心的要命，一家人沿着她的脚印往山上追，追啊追啊，最后追到山顶的时候，看到这样一幕。

姑娘站在山的最高处，在冰天雪地里，疯狂跳着挥舞着手臂，衣衫上的眼泪已经结成了冰花，可是那双明亮的眸子却依然止不住地在流泪，她一边跳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你回来啦！”

山脚下，一个瘸子，牵着一匹瘦马，在雪地里一深一浅地走着，就这样走了不知几千里了。

忽然间，他停住了脚步，努力抬起头，睁开模糊的双眼望向最高处的那个山头。

阳光有些刺眼，那里好像有个人，是她吗？一定是她了！

他用力抬了抬手，喃喃道，“是的，我回来了！”

年关将至，大雪封山，远行人缓缓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