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骆驼草)16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文责自负)


            “小哥”

新兵们在操场上训练,人虽在操场,可眼睛总放心不下山顶上那个小黑点儿。休息的时候,大伙儿就坐在那猜。

“外是个甚,黑的。”

  “太远,看不大清,个头儿不小。”

“黑家伙,是个啥呢?老虎,也不能是黑的!”

  “狼!一准儿是个狼。”

“胡说!你们家的狼是黑的。”

“远了,看见的,可不都是黑的吗!”

平日里,部队首长教育大家,虽然部队是在荒无人烟的大山沟里,但革命的警惕性一刻也不能放松。听老兵们说,这里属于边疆,情况复杂,有部队偶尔也会接到“剿匪”的命令。大漠戈壁和荒无人烟的山上,时不时地就会莫名其妙地升起彩色信号弹!这说明什么?说明敌特份子还在活动呀!鉴于部队的特殊性,“提高警惕”这根弦,在官兵的头脑里,始终绷得很紧!夜间哨兵站岗,一律都是真枪实弹。

那晚,天黑的出奇,平日里,夜空漫天的星斗不见了。

“今晚天气反常,要特别提高警惕。后半夜,有可能有风雪。”带班查岗的连长对哨兵特别地嘱咐着。

“是!提高警惕!”

担任哨兵的老兵回答着,不自觉地摸了摸身后的五六式冲锋枪,顺势检查了一下枪上的保险开关。

连长说的没错,接近后半夜的时候,果然起风了。

“簌簌!”透过风声,哨兵听到了常人难以察觉到的响声。

“谁?”没有回答,什么都看不见,四处没有动静。

“簌簌··簌簌簌”

  “谁?口令!”哨兵打开了冲锋枪保险开关。

远处,漆黑一片。哨兵不敢大意,轻轻地把子弹推上了膛。

一片寂静,哨兵使劲揉揉自己的眼睛。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晃晃悠悠地向这边扑来。因为天太黑,等哨兵发现的时候,那黑家伙已经离哨兵很近了。

“站住!不站住我要开枪了!”

  听到哨兵的命令,那个黑家伙非但没有停下,反而突然加快速度向哨兵冲了过来。

“哒哒,哒哒哒”哨兵朝那个不顾一切,向自己冲过来的黑家伙开了枪。枪响了!连发!冲锋枪弹夹里,三十发子弹一颗没剩,全都打在了黑家伙的身上。只听的“轰隆”一声,黑家伙重重地倒在了哨兵脚下。看着躺在脚下的黑家伙,哨兵发觉自己手心里都攥出了汗!这要是再晚会儿开枪···哨兵不敢往下想了。

清脆的枪声,划破了夜空。平时管控的探照灯亮了。巨大雪白的灯柱,照在地上,走近看,原来,被哨兵打死的是头个头不小的野牦牛!

白天看到的,在山顶上走来走去的小黑点儿,原来就是这个黑家伙!

部队有严格规定,连队向上级领导书面汇报了“枪响”的全过程。

那几天,战士们的“餐桌上”就增加了一道美味儿——红烧野牦牛肉。

那晚,被枪声惊醒了的新兵们,都在胡乱猜想突如其来是什么情况!没有命令,只好静静的在被窝里面躺着,直到天亮。

听说“消灭”了那个小黑点儿,“小个子”特别兴奋。

“还是这家伙好,一搂扳机就是三十发,厉害!”“小个子”对那个打连发的冲锋枪,一下子产生了兴趣。

“那算个啥!看见没有。”一个老兵走过来,用手指了指远处的山峦。“看到了吧!山里,那才是真家伙呢!”说完,神秘的一笑。安文他们知道,那老兵说的“真家伙”一定是咱二炮部队的“大家伙”···不让说,保密!

“小个子”姓薛,叫旺财,他说是他爹找人,算好了取的这个名,期望着他再不穷!期盼着他早点儿过上有钱的生活。

一次,闲来无事,薛旺财和安文论起了岁数。原来,薛旺财才比安文大几个月。安文说:“那以后,我就管你叫小哥好吧!”“行,叫额甚都行!”。这以后,安文就叫他“小哥”了。

“小哥”的家住在靠近内蒙的一个小山村,不过按照区域划分算河北省。“小哥”算是安文到部队,在新兵里面认识最早的好朋友吧:一起穿军装,一起到大西北,在绿皮车上认识。茶卡兵站一起端碗蹲着吃过饭,巧的是又都分在了同一个新兵班,俩人还铺挨着铺。班里“一帮一,一对红”那阵子,他俩就结成了对子。

干打垒棚户营房的最南头,战友们自己动手盖起了简易厕所。

那天轮到安文做小值日,负责打扫。安文早早起床,戴好了皮帽子,裹上长筒皮手套,用皮帽子的耳朵紧紧的围着脸,只露出了俩眼儿。安文“全副武装”地瞄准了那座“冰冻小山”,高高地举起大洋鎬,铆足了吃奶的劲儿,奋力刨了下去,可冻实了的“小山”上,只留下了一道轻轻的白色滑痕。再来!安文就不信了!举起来,轮下去,就这样忙乎了大半天。“小山”上有了几道镐印,安文却忙得满头汗水,皮帽子上,耳朵里,脖子里,自己的身上,哪哪都挂满了粪屑和糊浆。

“小哥”不知啥时来到安文身后,只顾闷头干活儿的安文,却浑然不知。

“嘘!……悄悄的,额是悄悄来的。”说着,不容分说,“小哥”就从安文手里抢过大铁镐,把自己头上戴着的皮帽子帽沿向脑后一歪,抡起大镐,奋力向隆起“小山”似的粪便刨去。说也怪了,大镐在“小哥”手里,如同魔咒一般,上下翻飞。把安文看了个目瞪口呆:那一刻,安文想起了在学校读到的课本“庖丁解牛”!只见那坚硬的小山般的粪物,先是被轻轻嵌起,继而便即刻轰塌。一座,两座,只一会儿功夫,厕所里的座座“小山”,便夷为了平地。

晚上,班务会上安文破天荒地“遭到”了班长的表扬。

“你真行!为什么不让我说是你在帮我,该得到表扬是你才对呀!”安文小声对“小哥”说。

“小哥”站在那,憨憨的,冲着安文笑:“谁让咋俩是一帮一,一对红唻”。

“求你点事儿,帮额写封信,好吗?”

“不就写封信吗!还求我!瞧你说的,我成了甚了!”安文在学“小哥”说他家乡话。

“给谁写了?”

“她。額媳妇儿。”

“你才多大?就……”

“末勒,刚定下,还末过门勒。”

他告诉安文,他当兵,出来这么远,这还是头一回唻!“穷!额们的小村村穷得很,不出来当兵,额连个媳妇也寻不下唻!”说着,“小哥”低下头,好像是在自顾自地说着:“自打额家院门口的土墙上,让大队革委会钉上了那块“光荣之家”的铁牌牌,她家才答应给了额”。

写信,念信,铺挨着铺,每次“小哥”都很是兴奋,每回都是红红的脸,他总是满脸喜滋滋的样子,看得出,“小哥”很喜欢他说的那个村子里的女孩儿。

“能认识字,真好!”看着安文为他写好的信,“小哥”抬起头看着安文,像是在喃喃地自言自语。

“以后我来教你。”安文被“小哥”的举动感动了。

“真的!”他又憨憨地笑。但马上就低下头:“額笨,怕学不来!”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战士,咱连死都不怕,还怕认两个字,写一封信吗!再说,咋俩不是一帮一嘛?那还要一对红不是,以后,读毛主席的书,写心得笔记,这不都要识字写字吗!”听安文这么一说,“小哥”开心地笑了。

打这以后,俩人就先从学写毛主席语录开始,俩人定下计划,每天都写一段才算完成任务。每回写字,安文都站在“小哥”身旁,只见“小哥”,歪着头,眯着眼,粗大的手,一笔一划地,头上常常沁满了汗水,每回写完字,安文都在文字末尾给“小哥”个大大的一百分,看了,每回“小哥”都慧心地抿着嘴乐!

夜深人静,看大家都睡着了,“小哥”挨着安文的头,会悄悄告诉安文一些关于他和她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第一个月津贴发下来了:九块六!比内地的新兵的每月六块多了整整三块六!班长说,青海这边属于十二类地区。不光是地方工资要高于内地,就是部队战士的津贴,也都高于内地呢。

“小哥”手里拿着津贴费,满脸的喜悦,对着那几张“大票”看了又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几张“票票”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心翼翼地揣进自己的内衣口袋。

“攒着,给額大,给额娘寄去。”他像是对安文,又像是对自己喃喃着。

三面环山,一条深深的峡谷。高山雪水裹携着泥沙,从冰山雪顶冲刷下来,形成了一条曲曲弯弯的河流。乳白色的坚冰,厚厚地覆盖了整个河床,河水的声响,闷闷地从晶莹的冰层下面沉闷地吼出。

营房建在河床高处。远处,灰秃秃的山梁没有树,没有草。一只秃鹫从空中飞快划过,翼后留下了一声长长的嘶鸣。空旷狭长的山谷,除了这些兵,有生命的可能就是山根下面那些不知名的星星点点的杂草,和间或窜过的野兔了吧。

一阵急促的哨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小哥”蹭地一下从床上蹦起来。

“紧急集合!……快!额的裤子……”

“不许说话!”黑暗处,传来的是班长低沉严厉的声音。

很快,新兵在空地上列好了队。

“跑步~走!”背包、水壶在安文他们这些新兵的身后发出嘀哩当啷的声响。

“不许发出声音!”

夜幕中,气喘吁吁的新兵们,高一脚低一步地,只顾往前冲着。亮亮的,前面是雪水泥泞的河流。没有听到立定的命令,队伍只有继续向前冲。在河水面前,安文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稍有犹豫后,见队伍呼呼啦啦地继续往前着。“快跟上!”耳边是班长带着浓浓江南口音的命令。

回到宿舍,每个人的大头鞋和棉裤早就冻在了一起。有的是抱着背包回来的,有的背包在半路就已经跑散了。安文这回有点“惨”!他是趴在“小哥”背上,被他背回来的。过河时,安文不小心,崴了脚,过河要淌冰冷的河水,还没等到回来,大头鞋和棉裤脚都冻在了一起,安文觉的,两只脚木木的,脚面肿胀的老高,就是没有一点儿感觉,就好像那双脚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

说来也怪,一路狂奔着,气喘吁吁,浑身没劲儿。可头上却没有一点儿汗,心却好像要蹦出来一样。这可能就是老兵说过的,海拔四五千米的雪域高原反应吧!

“蛇!蛇……”中午吃饭的时候,看着碗里的带鱼,“小哥”突然惊呼起来。

入伍前,“小哥”没见过什么是带鱼,但他见过蛇。看着碗里的带鱼一段段的,他认准了,那就是草地上爬的蛇。

“那不是蛇,是一种鱼,海里的鱼,很好吃的。”安文告诉“小哥”。“好吃,不行,你尝尝。这鱼刺还特别少。”看着“小哥”一脸的怀疑,安文补充着。

“不行!这家伙张牙舞爪的。额可吃不来,还是给你吧!”他说着把他的带鱼,硬是夹到了安文的碗里。

“小哥”如同大伙儿送他的“小个子”外号一样,人小小的,瘦瘦的,一说话就先脸红。他人很实在,也很勤快,还特别爱关心周围的人。已有时间,就张罗着,给这个打来洗脚水,给那个拿来外面已经晾干的衣服。“小哥”说,在部队这点事情,可比他在家里去地里干活儿轻松多了。还说,人的力气是用不完的,用完了,吃顿饭,睡一觉,就又都长出来了。

新兵们每人都发了一个针线包,在部队,缝缝补补要靠自己的,老同志们说,这也是部队的好传统。就连拆洗被子也是自己的事情。说起这做被子,“小哥”第一次做被,还闹了出笑话呢:那是个星期天,“小哥”一个人在屋子里做被子。等大伙儿一进门,看见大通铺上,被套动来动去的,鼓鼓呶呶里面钻着个人。班长撩开被角,只见“小哥”在被套里面,一只手抱着棉絮套,一只手铺被套,刚铺好这头,又撩起了那头,怎么也铺不平,忙得是满头大汗。班长见了,乐得笑弯了腰。他把“小哥”一把从被套里拉了出来。

“站着,看着”说着,班长在大通铺上,重新铺好被套,把棉絮整齐的铺在上面以后,轻松地一翻,整个被套就让被面平整地套了起来。接着,班长穿针引线,只用了十几分钟,被子就做好了。全班给予班长以热烈的掌声。这以后,全班新兵都照着班长样子,以这个“做被子示范”为标本,全都学会了做被子。

清晨,天空依然灰蒙蒙的,可能是三面环山的缘故吧,这里的日照时间很短,每天只有几小时。

新兵训练结束的时候,安文被分到了八班,“小哥”去了炊事班。

不久,安文又被抽调到了机关。临走时,“小哥”说,下次来连队时,让安文给他捎个手电筒。因为,营房宿舍里没有电,点的都是自己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所以,手电筒很有用。(山沟里没有能够买到东西的地方)

再见到“小哥”时,安文给他买去了手电筒,还特意给他捎去了几盒“富强”香烟(“小哥”很能抽烟,伸出来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总是黄黄的,洗都洗不掉。)

“这么贵的烟!你咋买这么贵的烟!”见安文给拿来这么多好东西,“小哥”一时还不知说啥好了。

“看看,我还给你带来了啥?”安文把手伸进自己那个挎包,卖起了关子。

“甚啦?”

“呶!”安文从挎包里面拿出来了一本《新华字典》,还有个笔记本。

“你……”一时间,“小哥”竟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安文手把手教“小哥”,怎么从字典里面查找生字……那天,安文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小哥”这么高兴过!

临别时,“小哥”转身,从一个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些水果糖,还有两个大红苹果。“过年发的,额吃不来,快!装起!”不容分说,硬是塞进安文的挎包里。雪域高原,人的高原反映是相当强烈的,所以,人是需要很多营养的,部队会定期给干部战士发一些高原上难得看到的新鲜水果,还有一些水果糖。安文知道,这些对于每个战士来说,都是必需品,看着手里攥的都已经发亮的红色大苹果,安文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拍拍“小哥”的肩膀,把两个大苹果装进自己的挎包。因为他深知,这个痴痴地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哥”那双眼神在“说”着什么!

“告给你个好事。”他喜滋滋地说。“额能给她写信了!”

“真的!你可真行!”安文由衷地夸赞着。

“咋样?炊事班事多?忙?”

“还行。不用出操。被子也不用想班里那样叠成豆腐块了……就是愁,每次做饭末什的菜。”

雪域高原蔬菜极少,没办法。不好保存贮藏。战士们就只能够吃那些好运输,好保存的压缩菜、鸡蛋粉、固体酱油……好些个战士手指甲出现反翘,卫生队医生说,这是缺少维生素的高原反应。

那时候,部队干部定期可以领到一桶上海产的奶粉,战士定期会领到一粒红红的“大药丸”。军医说这是专门为高原战士配备的多种维生素。

“小哥”和安文诉说着,在炊事班的一些事情,他说他们炊事班打算用黄豆试试生豆芽,还要想着给战友们做些豆腐,不知道行不行?安文说肯定行!(其实安文哪里知道行不行)

临走时,“小哥”把他写给她的牛皮纸信封,揣进安文的上衣口袋,还帮他轻轻扣上扣子。“麻烦你给额寄给她。”

那天,安文听说,山里出现了塌方,还牺牲了一名战友,可安文怎么也没想到,这牺牲的战友竟然是“小哥”!

春天,大地的冰雪已经开始有了些许松动,但雪域高原依然坚硬寒冷。

“小哥”用厚厚的棉被,覆盖起一桶桶黄豆,点燃起土炉子,不断地为那些黄豆加温,翻动。几天几宿地守在那里。终于,黄灿灿的豆子生出了鲜鲜的,长长的豆芽。“小哥”的俩眼却被熬得血红,捧着亲手生出的豆芽,他满脸的喜悦。看着大伙儿碗里冒着热气的豆芽炒肉,一个个吃得喜滋滋的样子,他脸上乐得像个孩子!

河边,一处上下垂直数十米高的土崖,因为这里避风,“小哥”和战友就在这里支起盘石磨,为了让战友们吃得有些营养,他们又开始试做豆腐了。

就近河边取水,三个人,一个推磨,一个挑水,“小哥”负责往石磨里不停地添加生发好的黄豆。

突然,一声闷响,直上直下的泥土崖顷刻坍塌下来!挑水的战士被突如袭来的巨大气浪掀翻到了河里。推磨战士整个身子被牢牢压住,只露出了半个脑袋。低头专心添加黄豆的“小哥”,整个人都不见了,他被彻底埋在了泥土中。

当战友们发疯般用血淋淋的双手把“小哥”从泥土中挖出来的时候,只见他两眼紧闭,浑身发紫,人早已没有了呼吸!

“小哥”床前的那朵小花开了,那小花黄黄的,嫩嫩的,花朵朝着从门缝里挤进来的阳光不住伸探着。那是“小哥”用切菜剩下的萝卜头“种”出的小花。小花含笑,主人已去!

河边,土丘上添了座新坟。一支支香烟被点燃,整齐地排列在坟前,无言地排列着。一缕缕青烟,慢慢地升腾着,一直探向穹顶。安文把一盒“大前门”燃烧尽了,他想,天堂的“小哥”的手指,一定还是那样蜡黄蜡黄的!“还是少吸点好”。安文默默地说着。

按照规定,“小哥”被安葬在了烈士陵园。

雪域的高原很冷!很冷!“小哥”走了,一个人悄悄的走了!“小哥”走的那年,他刚满十九岁。

那个离内蒙最近的小山村依旧,“小哥”家门前的土墙上多了一块铁牌牌,来年,娘把“小哥”的二弟又送到了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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