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燃尽,一室旖旎。纸窗上的大红囍字被风吹起,飘落黑暗处,不知去向。一位身着华丽绣有凤舞九天图纹喜服的女子,脖子被刀刃所伤,鲜血直流。她的气息微弱,倒在男子的怀中,仰视着他的眼睛,眼眶中有柔情,不舍,不甘,最后化为一丝苦笑。
她说,冯郎,我很爱你,却又希望没有爱上你。你是万千姑娘心中的潘郎。风流翩翩,才华横溢,又是出自书香门第,从小享受着优渥的生活。而我,只是一个从贫窟出来的姑娘。若不是她当初为我挡下那一刀,我可能自暴自弃,一蹶不振。后来是你的出现,让我春心萌动,让我的生活如霞光浮照。可是,我终究无法承受你一心一意的爱意。这世间,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清的。比如亲情,比如我和你的感情。我只愿将来你能寻得一个能与你白头偕老,相濡以沫的女子。
说完,她的气息断尽。徒留男子悲恸嘶吼。他呼喊她,她的闺名。素莲。
女子的温度渐渐褪去。却有一个灵魂从她的身体里漂出。
这个灵魂与素莲身形无异,但她的左脸却有一道长长而又狰狞的刀疤。
这个躺在冯郎怀里的窈窕女子便是我的妹妹。我与她自小就共用这身体,却有两种不同的性格。她活泼俏皮,惹人疼爱。我不善言语,性子温静。母亲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因病去世,父亲也在我们及笄之前就死于溺水。村里人都不曾发现我们有各自的灵魂。只是偶尔会在背后议论我们性子分裂,举止怪异。
我们姐们两个却毫不在乎,笑嘻嘻任意他们说去。父亲走后,我们辗转来到长安,在一家布店谋得一份生计。为了不被发现,当成螭祟,我和妹妹商议,白天由她支配身躯,我的灵魂进行休憩。晚上她进入酣睡,我便可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们的日子清贫却也踏实地过着。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不日,妹妹于傍晚时分听从掌柜的吩咐去林溪街送一匹布。妹妹送完布往回走时却遇上一酩酊大醉的地痞。他垂涎妹妹的美色,借势欺压上去行龌龊之事。妹妹奋力反抗,欲大喊呼救,被那人捂住嘴巴,并威胁恐吓,若是不从便要了她的命。妹妹趁他松懈之际,膝盖猛得往那人下体一顶,并狠狠踩他的脚趾。男子痛得龇牙咧嘴,目露凶光,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柄匕首往妹妹的脸上挥去。
妹妹巨大的惊恐和被压制的呼救声彻底惊动了沉睡的我。我迅速从她的身体里冲出。挡住了落在她脸上的刀刃。匕首在我的左脸划过,那清晰的刺痛让我发出尖叫。可是我看不见血迹滴落。
当男人看见我之后,他的瞳孔睁得巨大,嘴巴惊吓地忘了闭合。直至他的神经断裂,疯狂地大叫,鬼啊鬼啊。脑袋如拨浪鼓般晃动着,不能停止。他踉跄飞奔离开,再也看不见。
妹妹仍心有余悸。她哆嗦的身体让我的心揪着痛。我抱着她,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
妹妹安静下来,望着我脸上那刺眼的刀痕,她的泪还垂落眼睑。
她问,痛吗?
我回,不痛。你忘了我现在只是灵魂?
她不再说话,倚靠在我的怀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妹妹逐渐望了那日的祸事。
金秋九月,花灯节在十五盛开。那日夜晚妹妹早早去睡。我却精神抖擞,来到热闹的集市上。花灯缀满十里长街,明亮斑斓。我缓缓走着,感受这长安繁华的气息。
人潮汹涌,推推搡搡。突然我被绊倒,在我即将往摊铺上倒去时,一条有力的臂膀接住了我。
我的面纱差点儿就要从脸上滑落。担心丑恶的疤痕将眼前的公子被吓到,我立马将面纱遮好。
稳稳落地后,我偷偷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他一袭素蓝衣袍秀儒风雅,眉眼如画,面如俊峰。我的心仿佛春风拂过,温柔又多情。
他的左手还拿着一个花灯,糊纸上刻画着长安有名的望月亭。
他见我安然无恙又盯着花灯,便要把这花灯赠予我。我来不及开口拒绝。
他问,可否告知在下姑娘闺名?
我回,素莲。
这是妹妹的名字。自己只行走在黑夜中,白天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是妹妹。怕引来不便我对他说了谎。
他笑着说,我想我们还会见面的。
回到家里。我将花灯放在桌上,仔细欣赏,糊纸上却出现男人的面容。我脸羞红,轻拍着脸让自己清醒过来,男人的面容已印入心底。
待晨鸡打鸣之时,我已困极了,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我没有想到他说的再次见面会那么早。只是他见的是另一个我。
妹妹又去林溪街送布。有了上次的事情后,妹妹出门便遮着面纱,不让别人看见她的姿容。她送完布经过冯府,被刚出门冯郎拦住。妹妹很诧异,眼前的男子为什么要喊住自己。
男子认出此女子便是昨晚在夜市里遇见的人。
他说,素莲姑娘,在下冯誉祁。我们昨晚见过的,在花灯街上。在下还送给你一盏画有望月亭的花灯。
男子的话让她顿时明白了,房间里的便是昨晚上这位公子送的花灯。而昨晚上与他相见的定是姐姐,素文。
她不再防备,大大方方地回答。佯装自己就是昨天晚上的姐姐。
冯誉祁带她去了茶馆喝茶。那里的戏很精彩,点心非常可口,就是茶水都是普通百姓喝不到的滋味。
素莲跟他在一起快乐极了。他的儒雅随性,俊逸潇洒,让她春心萌动,心花烂漫。
她知道自己喜欢上了眼前这位翩翩公子。
当夜幕降临,我醒来的时候,妹妹正对着烛火发带。
我问她,怎么了?
妹妹回,没事,不小心走神了。
她说没事,我便也不纠缠原因。只是让她早点儿休息罢了。
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时,望着花灯,心里却隐隐思念着那男子。我记得他好看的眉眼,记得他有力的臂膀。
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呢。我在心里问道。
妹妹似乎越来越开心了。她对着掌柜说林溪所有的布都由她送去,不加收工钱。于是她与冯郎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多。
我见妹妹姿态魅生,春风满面便问她,是因为什么人,是否遇见了良人。
妹妹笑嘻嘻地推说没有。
终于有一日未时,我早早地睡醒。妹妹对镜梳妆,竟没有发现我已经醒了。她往门外走去,我也小心地跟在她后面。直到停在酒楼,与门外的一个小厮在说着什么。不一会儿,她被小二带去搂上。
我往二楼妹妹的方向看去,一男子坐在她的对面。待我瞧清楚,我的心仿佛瓷瓶碎裂。
那人着素净白衣,与妹妹谈笑风生。他的面容我是如此熟悉,熟悉到每一夜晚也要也要回忆百遍。
我不知道自己怎样回的家。在房间里,那盏花灯依旧矗立在桌上。可是它已经不是我心里的样子了。
我心里有委屈,难过,困惑,还有更多的心凉。
妹妹回来后,我直接出现在她眼前。
我问她,你为何要瞒着我。
妹妹装傻,姐姐我没有瞒你啊。
我问他。你今日和谁在一起?
妹妹答,和冯郎,哦,不,冯公子。
妹妹惊慌的解释让我明白,他们已经是郎情妾意,恩爱两心同。
我指着花灯问她,你知道这是谁送的?
妹妹满不在乎,我知道,是冯公子送的。可是姐姐,她喜欢的人是我啊。你只是跟他有一面之缘啊。我们……
我的心彻底被冰雪埋葬。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妹妹竟可以如此伤害我。她不顾我的感受,欺骗我,甚至是替代我。
那一夜,我的心犹如被刀刃一刀刀割伤。死不了却又忘不了它带来的疼痛。
而天亮之后,我没有立刻去睡。而是等待着于妹妹的醒来。
我想跟她换一个白天。亲自约见冯郎。并不是要揭穿妹妹替代我的事情,而是想探寻冯郎心底爱的人究竟是谁。
妹妹似乎并不想看见我。她醒了却仍装作熟睡的模样。我不忍揭穿她,默默地进入她的身体入睡。想着另寻机会找她商量。
却不曾料到我会就从此进入长时间的睡眠,偶尔会醒来却疲乏不堪,不几个时辰又陷入梦中。
而那段日子,妹妹与冯郎竟已私定终生。冯郎属书香门第,自是难以接受一位毫无背景的贫苦女子。冯郎一时没有办法说服父母,愧对妹妹,加倍地疼惜她,并对天起誓,一定给她以盛大的排场迎娶她过门。
我于一日酉时醒来,见妹妹在药盅里捣碎着什么东西。
我出声问她,你在做什么?
她的手骤地抖动,药盅跌落在地霎时碎裂。药香沁入我鼻尖,很熟悉的气味。
妹妹声音有微微颤抖,她说,这是一些草药,我近来不时头晕,听说此药可解遂拿来用罢了。
听她这么说,我也并未多想。而后两天我的困乏症突然不见了。夜晚我坐在院里望着满天星光,心里却一直放不下妹妹与冯郎。一个是我相依为命的亲人,一个是我心生暗恋的男子。她们的结合让我更加不安,以后该如何相处。
我于几日后再向妹妹提起此事。劝她同冯郎坦白一切,防止未来事情败露,一发不可收拾。可妹妹似乎被刺激到了,她气愤地斥责我欲意拆散她与冯郎,是心存妒嫉,居心不良。我一再解释,可她不愿听我诉说。鉴于她如此敏感,我不再提起。
又几个月过去了。妹妹一日对我说,冯府已经答应迎娶自己了。良辰吉日订在三月初八。我是她唯一的亲人,希望自己与她共同备好婚嫁之物。
我没想过妹妹与冯郎的喜讯竟会如此之快。阳春三月,万物复苏的时节,是个好日子。我不禁苦笑。
我又开始陷入长时间的困乏,日夜都在嗜睡。当我朦胧醒来之际,床头充斥着特殊气味的熏香,我恍恍惚惚觉得这气味正是那次妹妹摔碎药盅时发出的。
这种意识让我清醒不少,揉揉眉眼,我从妹妹的身体里出来。此时天色很暗,寅时左右,近处传来虫鸣声。
我环视屋内,却见处处红幡囍字。我突然意识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推开门往院子走去,枝杈的嫩芽印入我的眼眶。一根根红绸的艳刺激着我的心房。果真今天就是初八吗。
我的心被被无尽拉扯,血肉扭曲在一起,痛得麻木不已。我想要怒吼,我想要释放,却跌咧在地。眼泪断了线,收不住似地落下。
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站在我的腿边。我抬起头望着她,她眼里强忍着着鄙夷和怒火。
她问我,姐姐,你什么醒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有气无力地回她,已有一个时辰了。
她的嘴角不自然地扯了扯,转移了话题,一会儿我将梳妆洗漱,凤冠霞披等待着林媒婆和冯郎迎我过门了。说完,意有所指地望着别处。
我忍不住问她,床头那香是你放的,目的是让我沉睡的对吗?你防着我,你怕我去找冯公子坦白一切,不惜对我用计是吗?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对,是我,我去找洪天道士要了符。绑在香里,并把安魂草捣磨成粉和在一起燃烧,这样你的魂魄就能被控制,陷入沉睡。姐姐,爱情都是自私的。我爱他,我不愿意与别人分享,哪怕这人是你,素文。你与他先相识,可你告诉他的是我的名字。又机缘巧合地我们遇见了,我觉得这是上天对我的厚爱。我爱他,第一眼就已经陷入其中了。经历了那次的事情,我心里总是畏惧没有安全感。可是冯郎他有身份有地位,他能保护我,给予我富贵的生活。而姐姐你,只活在夜色中,你根本就配不上他。
妹妹振振有词的话语让我的心再次被冰雪覆盖。我可爱的妹妹怎会变得如此狭隘、恐怖。
我心里所有的隐忍、克制都在一瞬间爆发,冲她阴森森地嘲讽,就算你能得到他,他也不完全属于你。你别忘了你这具身体还有我的一半。你不怕我趁你熟睡之际,爬上冯郎的床与他翻云覆雨,身心合一?
她的脸开始狰狞可怖,冲我大吼,你休想,我既然有办法让你沉睡就有办法控制你远离冯郎。
我定定地望着她,什么办法?难道你想杀了我?可我现在只有一缕魂魄,你怎么杀我?还是你要去请那位爱钱如命的洪天道士?
妹妹的眉头狠狠地皱在了一起,双手握拳。就在她刚要出声的时候,公鸡打鸣,太阳露出微光。她甩开拳头,转身进入房间。
我看着她梳理她顺直的长发,涂抹胭脂,墨笔描眉,唇抿纸红上色。换上艳丽的红肚兜,亵裤,然后是里衣,褂子,衣裙,最后是华丽富贵绣有飞凰图纹的喜服,锦鞋。
不一会儿就有热闹喜庆的唢呐声传来,林媒婆那巧嘴说着喜庆的吉祥祝福语。我不敢就这样出现在世人眼中,一个闪身就躲回妹妹的身体。
就那一个瞬间,我看见妹妹脸上得意的笑。
可我是清醒的。跟着妹妹一起上了花轿,看到同样是华丽喜服的冯郎戴着红花骑在白马上。路过的百姓都称赞他气质出尘,相貌英俊。猜想新娘一定长得花容月貌,清丽脱俗。
摇晃的马车让我不自觉地睡了过去。待我醒来,没有出现让人脸红心跳的洞房花烛。
只有着喜服的冰冷身体和悲痛欲绝的冯郎。
你满意了吗? 妹妹的声音传来。如今她站在我的面前,同我一样是一缕魂魄。没有肉体寄宿的我们将成为孤魂野鬼。
我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轻哼一声,眼里的恨意却明显。她说,因为我预感自己将要陷入沉睡。而我不能让你用这具身体替代我的位置。也不能让你爬上冯郎的床。
原来如此。素莲,我的妹妹,你到死都在算计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