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农家院生意是真不错。按以往情况说,十月下旬后就会进入淡季,只能接些零星散客。没料想却连续接了两个百十来人的买卖。前一个百十来人走后十来天,突然又来了个百十人的旅游团。
本来就要偃旗息鼓的农家院突然又忙碌起来。甄妈妈忙忙给帮厨的张婶儿和马大娘打电话。张婶儿一听又有钱挣,痛快答应了。马大娘却跟甄妈妈说:“闺女生病了,得去照看照看。”
正是急用人的时候,马大娘突然有事儿来不了,让甄妈妈措手不及,甄一鸣更是急得团团转。百十来人吃饭,他真怕照顾不周得罪了客人,弄个鸡飞蛋打。以前,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儿……然而,眼巴前还真不知去哪里找帮厨的人。
得知马大娘不能来帮厨的那天晚上,甄妈妈和甄一鸣两口子坐在灯下,三个人相对无言。甄妈妈更是有苦难言肠子都要悔青了,她预感到,马大娘之所以不来,肯定是因为她意气用事,没有阻止一鸣打那个电话。不久之后,实事便证明甄妈妈的猜测没错。
原来,马大娘是个有心人,在农家院儿干了这些年,早看出甄妈妈年纪大了说话颠三倒四,且是个只知埋头苦干又抹不开面子的人,心里就有些轻慢的意思。
那天,送走大部队只剩十来个人时,她撺掇张婶儿晚点儿来农家院,张婶儿跟她一拍即合。于是俩人商量好,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打饭的点儿再来帮厨,轻轻巧巧给客人打打饭收拾一下桌椅就行。他们这样做的理由也很充分:人少了,不值得这么多人进厨房,甄妈妈一个人蛮能干得了。马大娘实以为甄妈妈有意见也只会装在肚子里,谁成想反被甄妈妈将了一军,居然直接让她先歇几天。马大娘当时已恼羞成怒,将怒火装在肚子里了。
马大娘兴冲冲想着,这下可好,人也少了,活儿也少了,挣的钱却一份不能少。没想到结果却适得其反。她心里本就气得慌,又因为一天天在家闲着没进项,心里更是闲的慌。马大娘一直是个厉害的主儿,受不得这口鸟气。所以才赌气找了借口推脱,心想,你刘巧儿让我难受,我也让你们难受难受,咱看谁更难受。
果然,不久后甄妈妈就得知,马大娘闺女根本没生病,而且她扭头就辞了农家院工作去村里一个饭店帮忙了。这是后话暂且不提,然而马大娘这一走,甄一鸣农家院果然像被折了手一样陷入困境。
甄妈妈心里明镜一样,知道这次事件是由于她考虑不周,由她一手造成。心里很是自责,也不敢仔细跟甄一鸣两口子分析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说,眼下也顾不得细想这些,找到帮厨的更为要紧。
娘三个坐在灯下,甄妈妈盘算着说:“这么多年以来,咱们帮厨的人总也不固定。所以我时时留意村里谁家有闲人,或者谁能来干咱们这个活儿。这次,我满以为马上入冬没啥生意了,就没太上心。谁知道,突然又来这么多人,你马大娘还突然辞职,唉……”
甄一鸣焦灼道:“不说那些。妈,你村里人头熟,仔细想想还有谁能来,赶紧通知吧……”
“我想想,”甄妈妈坐在那儿一个个想着,又一遍遍摇着头。甄一鸣在旁边看着只着急。
“你石蛋叔叔家那个儿媳妇挺能干。”甄妈妈突然又说:“可惜,是个哑巴。”
“这,”甄一鸣听说挺能干时,眼前一亮正要松心;听说是个哑巴时,心又沉了下去:“这……咱还没雇过这样的人,这能行吗?”
“行倒是行,就是怕你马大娘那张嘴,给咱们家四处宣扬,再雇不着人了,欺负个哑巴。她那张嘴,啥都说得出来。”甄妈妈说:“眼下不是雇哑巴儿媳妇的时候,过过这阵儿,以后倒是可以,挺能干的一个人……”
小敏一直听娘两个在哪儿胡盘乱算。后来,憋不住了:“妈,我觉得不用雇人。”
甄一鸣母子吃惊地看向小敏。小敏说道:“妈,还有我呢!”
“对呀,”甄妈妈说:“嗨,我怎么就忘了小敏这阵儿一直在家。”
甄一鸣也说:“真是急糊涂了。我马大娘这摊,小敏就能顶上去。小敏比我马大娘可干得好。”
就这样,小敏暂时顶了马大娘那个缺儿干了马大娘那堆活儿。小敏一边在农家院忙活,一边也没忘了自己的要紧事,时不时与村里那个网红俊俊联络通话,商量民宿发展规划。十来天顺顺当当过去了,在农家院儿正式关门之前,甄一鸣又小赚了一笔。
马大娘的事儿,甄妈妈十分愧悔,埋怨自己,平时能忍能让的一个人,怎么就跟了鬼了,非要多嘴多舌,支持一鸣打那个电话,结果惹来这么大麻烦。想起这件事,她心里就有些不痛快,甄晓静下班来看她,忍不住叨叨两句。
“妈呀,让我说中了吧,让你再有事没事儿给人家搭把手。搭着搭着,活儿就成了你的了。搭着搭着,你不干都成了事儿吧。”甄晓静说:“都怪你当时搭的那把手。”
甄妈妈本来心里闷闷,跟甄晓静唠叨是想寻求安慰,没想到甄晓静张嘴就是一顿抢白。心里委屈又窝火,满脸不高兴:“我干活儿倒干出不是来了。”
“是呀,妈,我在公家单位上班,对这点儿体会最深。谁的活儿就是谁的,是你的活儿你就一定干好,不是你的活儿干了,有时候真不落好。”晓静说:
“咱仔细往前倒倒这件事吧。刚开始,人小敏给张婶儿和马大娘分工明确。早上两个人一起做饭,晚上两个人轮流值班。结果呢,你早早进了厨房,忙了这又忙那。你替人家干了活儿,人家当然高兴。可是,人是有惰性的,你天天如此,慢慢人家习惯了,渐渐就认为,你必须早起,你不早起帮人家干活儿就不对。”
“我,那一阵儿人多,我怕把她俩人累倒了,更麻烦。”
“妈呀,你就是为人家想得太周到。依我看,一点儿都累不着。为啥呀,人家只是手脚忙,咱们就不一样了,就说你吧,你是主家,你不光身子累,心还累。人家一个心思就够,只管干活吃饭。你就得长两个心思,手里干着活儿心里还盘算着事儿。你觉得累人家未必觉得累,只是你多想罢了。”
甄妈妈听甄晓静这么说,沉沉着脸不说话。
“关键的关键是,你太勤快。不该……”
甄妈妈终于沉不住气打断甄晓静的话,怒道:“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勤快也不对了。我要是手脚不勤快天天好吃懒做,你们就过上好日子了。”
“勤快要勤快到点儿上。不该你的活儿你也抢着干就有问题。你想想,如果你不早巴巴起床帮着他们干活儿,就养不成他们臭毛病,养不成她们的臭毛病也就不会出后面这些事儿。”甄晓静越说越来劲儿。也不看甄妈妈脸色:
“干活儿是有技巧的。你就是帮忙,也要让她们知道你帮了她们,把忙帮到明处。比如,你早上偶尔去厨房搭把手,和天天去厨房是不一样的。她俩正忙着你突然搭把手,或者她们张嘴时你去搭把手,也是不一样的,她们觉出轻松了才会感激你。但是你天天去厨房,她们就不会感激你,慢慢儿地,她们就会认为那活儿就是应当应分天经地义该你干。”
“唉,我这么多年就是东倒吃羊头西倒吃烂蒜,稀里糊涂过来的。”甄晓静的一顿抢白让甄妈妈突然想起她干捻线生意以来的桩桩件件,禁不住悲从中来:“我受过的罪都是没人见的。男工男工刁难我,女工女工刁难我,我都是忍着让着不吭声。”
“你总觉得退一步开阔天空。结果,不吭声人家就不刁难你了?你越不吭声人家越是蹬鼻子上脸,你还记得咱家厂子最后怎么关的吧。”甄晓静也哽咽:“不单纯是因为生意不景气,还不是因为那两个女工,到最后想来来想走走,弄得你焦头烂额,实在受不了才关的门。不是我把人想得太坏,事实就摆在这儿,你总不长记性。”
甄妈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讷讷道:“这些年我受的罪呀……”
“你呀,都把工人惯坏了,也把她们给害了。在你这儿随随便便,出了咱们这个厂子,她们到哪儿都不如在你这儿舒服,到哪儿都会觉得受拘束。你信不?”
甄妈妈道:“谁说不是啊,张小雨从咱们厂子走后,去了邻村饭店,人家让她到东她偏向西,人家让她打鸡她非喂狗,结果,干了没两天老板就把她给辞了。听别人说,老板把她看的够够的……”
“你说说看,你是不是把人给害了。”说起这些,甄晓静母女又有些哭笑不得。
“这不是,咱们家一来客人,张小雨就来找我了,婶子长婶子短叫我,想来咱家农家院干活儿。”
“快算了吧,你没让她给折腾死,亏她想得出,咱可请不起这活祖宗了。”听甄妈妈这样说,甄晓静差点儿惊掉下巴:“她怎么还敢这样想,脸皮可真厚。”又接着说:“妈呀,我也看出来,你呀,做人没问题,面对事儿的时候就没辙了……咱们娘们都差不多,都不是太聪明的人。”
“可不是,再加还总抹不开面子不好意思。”甄妈妈说。
“妈呀,我才发现,你就是个傻大胆儿敢想敢干,遇到事敢硬着头皮上。怪不得跟我们说起当年,你总说一句话,今儿不想明儿的事儿。那是真的,因为你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就这样,你一个人硬生生把我们拉扯大,真是……”甄晓静说着便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