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苏安安
图丨邻居随拍
那一日,微信朋友圈里看见幼年时期的邻居发了一张他办公室里栀子树开花的照片,兀地使我心头震颤。
恰逢这些日子,我一人在外游走,平日里被埋在角落里的那些尘封旧事又渐渐清晰起来。
我对栀子花有着深厚的感情。
我年少时,祖母住的老宅里养着许多花草,她和祖父都是那种极爱侍奉花草的人。
祖父退休之前一直在外省工作,每逢周末会回到家中。偶尔我留宿在祖母家里,和她一起睡在里屋雕花的木床上,她通常习惯早起,坐在窗前同样有着雕花的木桌前对着铜镜梳头。我躺在床上借着木窗棂透过来的微光,看她将长长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梳理,动作柔和缓慢,最后梳理成髻,用银簪子簪在脑后。
她是大家族出来的闺阁小姐,早年她父母经营酒庄生意。
她喜欢穿偏襟盘扣的棉布衫,有时会采一朵栀子花插在发髻上。
堂屋正中的高大方桌上有一个装红糖的搪瓷罐,待晨起梳洗完毕,她便会出门买了早市上的油果子来,冲泡两碗红糖水将油果子分段泡在碗里。
香甜的味道随即弥漫开来。
那个穿着盘扣棉布衫,头戴栀子花的成年女子,将油皮纸包裹的油果子仔细分段放入碗中的样子,清晰停留在我记忆里。
我幼年时期跟随外祖母长大,念小学时回到父母身边。
我留着假小子一样的短发,时常因为和隔壁班的男生打架而在脸和身体上留下血印,这样的时候我便不敢回家,放学之后磨蹭到很晚才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到老宅去找祖母。
她采摘新鲜的芦荟来帮我消炎伤口。她说,不知道你要不要来,我还是给你留了油果子,她一边拿下方桌上的搪瓷罐用调羹舀出红糖,冲泡了油果子让我吃。
这一碗红糖油茶像是正餐前点心,又像离家归来的一个仪式。
它的香气和祖母发髻上栀子花的香气贯穿我的整个少年时期。
她有晚餐前小酌的习惯,偶尔会给我也倒上一小杯,让我陪她喝。被我母亲知道了,怒气冲冲去找她,她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榆树的阴凉下抽烟,身上穿的是绣制了大朵芍药花的偏襟长衫,母亲问她为什么要让我学喝酒,她笑着反问,喝酒又有什么不好?母亲气的白着脸说,小小年纪喝酒以后别指望念得好书了。她捻掉烟蒂说,以后不让她喝了就是。
她缓缓起身走出榆树的阴凉。
祖父退休回来我便很少留宿在她家里。周末再去,总见她又把院子里添了新的花草,七月流火,山茶,满天星,四季桂或鸢尾。
这时,我已慢慢蓄起了长发,黑色浓密的头发梳成马尾垂在脑后。她把开放热烈的栀子花采一朵给我插在鬓角上,看着我说,以后不要再和男孩打架了,做个文文静静的女孩挺好。
我念高中那年,她和祖父搬离老宅。她对父亲说,新的院落她没有别的要求,只要可以放的下她的花花草草就好了。
她真的就只搬走了花花草草,她陪嫁过来的雕花的床和桌椅,装满旧时衣物的木箱子,还有父亲和叔叔姑姑学生时代的书籍一概都留在老宅里。
偶尔天气好的周末,她会让我会陪她去老宅翻晒旧物。年久失修,老宅显现出坍塌的迹象,物品因为终年潮湿散发出浓重的霉味。
直至成年之后,我始终喜欢那种潮湿密闭空间里散发出来的霉味。
我离家求学那年,祖父患了脑梗,为了就医的便利,他们不得已搬进城里的楼房居住,楼房只有小小的阳台,很多花草也只好留在原来的院落里,祖母坚持带走那几盆栀子花。
她照料祖父之余把栀子花料理地生机盎然。
我放假回来去看她,她执意找出年轻时的绣花盘扣长衫让我穿上,然后剪一朵栀子花给我戴在鬓角,笑着端详我说,小安终究是长成大姑娘了。
没人这样唤我,唯有她。瘦小的她坐在栀子花掩映的光影下抽烟。
祖父去世那年春天,我带孩子回家奔丧。没掉一滴眼泪的她,见到我却像孩子一样哭了,她说,栀子花快开了,都没再看上一眼就走了。我把她搂在怀里,像小时候她搂着我的那样,她更加瘦了,头发几乎也全白了,她真的老了。
祖父去世后的一个月,她托姑姑给我发来微信,说,小安,家里的栀子晨起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