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陡然空消逝。
——清少纳言《枕草子》
初读《雪国》,还是在初中的时候,无暇的雪,淡淡的月,飞舞的蝶,远方的山,车厢里那个美丽的驹子,思念里那个虚无的叶子,种种意象,交叠在岛村的眼前。雪国,可以说是偏僻的乡村,但我更会默许,这是一个只拥有他们三人的世界,虚无的世界。可以说,复杂的爱情,这是我对《雪国》的初印象,就像贾宝玉与林薛二人的执念,翠翠对傩送的无尽期盼。如今,《雪国》本身,重读之后,或许是年龄的变化,或许是经历的充实,我也有了不同的感觉。
川端康成的文字,总是凄美中流露些许的哀伤,就像一首浅唱的歌谣,潮湿的梦境一般。他自己这样描述自己,“灭我为无,这种‘无’不是西方的虚无,相反,是万有自在的空,是无边无涯无尽藏的心灵宇宙。”这是东方式的虚无,蕴含着浓浓的禅思,“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因而,《雪国》被誉为最美诺贝尔文学奖作品,一场极致的诗意描写,淡淡的物哀情怀。就像他的作品,川端本人在生活中,也是一个极致悲哀的存在,生于大阪,幼年父母双亡,其后姐姐和祖父母也相继病故,孤单一人,多旅行,苦闷忧郁,获诺奖之后到达人生巅峰,却选择了自杀,也印证了他所说的“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事实看来,川端康成的文字确实具有无限的活力,超出了作者本身,给世界文坛留下一席物哀的座位。
“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一片莹白,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下来。”一开篇,川端便用几近吝啬的简洁文字,拉开了《雪国》的序幕。小说的篇幅不大,内容也很简单,一个名叫岛村的舞蹈艺术家与一位名叫驹子的艺伎,和一位萍水相逢的少女叶子之间发生的情感纠葛。虽然情节看来很普通,也不复杂,但是作者川端在文字背后的情感却相当模糊,这也大概就是有人觉得川端康成的小说文字晦涩的缘故吧。川端的文字世界自然是与常人不同的,爱情故事,没有团圆美满的大结局,也没有生离死别的苦情戏,甚至在刻画叶子的死亡时,都描写得美丽如画:“当他挺身站住脚跟时,抬头一望,银河仿佛哗的一声,向岛村心头倾泻下来。”“僵直的身体从空中落下,显得很柔软,但那姿势,像木偶一样没有挣扎,没有生命,无拘无束的,似乎超乎生死之外。”岛村并没有因为心上人的永久别离而感到悲哀,相反,在他岛村看来,她的死更是一种释怀,这种纯洁美丽,终究是虚无的,不应该在这世界上存在,宛若绝美的音符,还没有组成完美的乐章,便零零散散,回响在空旷的田野。就像他笔下的人物,川端也有相同的思想,对他而言,美与悲哀是密不可分的、相辅相成的。他和沈从文不一样,《边城》的最后,翠翠每天都在码头上等待傩送,傩送生死未卜,依然给读者一种想象,想象翠翠在爱他的悲痛中孤独终老,抑或是傩送在历经风风雨雨后突然归来,让人回味无穷。相较之下,川端采取了一种更为直接的表现方式,以叶子的死直接升华,雪国,也就是他的“桃花源”、“乌托邦”,只不过,他更明白这种美好都是脑海中的虚无。
读完《雪国》,脑海中所留下的,就是这三个形容词,徒劳、物哀、凄美。川端不会直接从正面写爱情,他只不断地写雪国的宁静,驹子的美丽,还有岛村所体悟的种种虚无,这就是川端笔下的爱情,淡泊,婉约,含蓄,没有热烈的欲望,没有火焰般的温度,没有歇斯底里,只有淡淡如雪的哀伤。徒劳的背后是物哀,物哀的表现为凄美,这三点,大概就是我所理解的川端的精神世界吧。
而书中的三个人物,可以说都是徒劳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岛村研究西洋舞蹈,他努力搜集西洋舞蹈的书籍和照片,可他却不看西洋舞,对灵活肉体所展现的舞蹈艺术漫不关心,沉浸在自己头脑中虚构的舞蹈。他看蛾、看蜂,都觉得生命的存在仅仅是美丽的徒劳,而其本身,一位百无聊赖的“花花公子”,游戏人间,对徒劳有着本能的执着,甚至把驹子徒劳的生活当作美来把玩,来欣赏。他虽同情,但也无动于衷。驹子是带着烟火气,烟柳巷出身的艺伎,她学琴,对着空山弹三弦,记日记,收集烟,在岛村面前回避讨论叶子,为了未婚夫行男沦为艺伎也无法跳出这个泥潭,面对行男的病危还坚持送深爱的岛村远行,种种近乎疯狂的举动。她敢于拼搏,热爱生活,从来不去想徒劳不徒劳的问题,但是,她的生活,就已经变成了徒劳的一部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让人心疼。而叶子,岛村的情人,拥有迷人的美丽,“就像在夕阳余晖里飞舞的夜光虫,妖艳而美丽”,“女子给人的印象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间大概也是干净的”,“烟火同她的眼睛重叠,微微闪亮,美得无法形容”。她学护理,照顾车站的每一个病人,可病人仍是去了。她关心自己在车站的弟弟,可又没有见到他的方法。包括她自己,在火灾中死去,像木偶一样,什么都改变不了,一切的一切,都是徒劳。
可结局呢?叶子葬身火海,驹子陷入疯狂,岛村陷入徒劳。雪国崩塌与一场火灾之上,本来搭建在虚幻上的美,就干干净净地碎掉了,“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郁达夫评价日本古典文学之美时说:“能在清淡中出奇趣,简易里喻深意”,川端康成也恰恰在物哀中表现这一切。在我看来,叶子和驹子何尝不可能是岛村同一个深爱的女子,而叶子是灵魂的寄托,驹子是肉欲的展现,所有的一切又全都是岛村在列车上的一个梦呢?
爱是徒劳,物是凄美。《雪国》里虽没有看凌晨四点半,海棠花未眠的眷雅,但更多的,是“闲梦江南梅熟日”的阴凉舒意,是朦胧暗流的唯美画卷。何不让自己同川端康成一起在雪国中漫步,享受这沉沉的梦境呢?物哀是一种美,雪国也是一座走不出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