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坡原来不是这样。村里的那棵老槐树,春来花开满树,夏至遍地浓荫,秋风簌簌黄叶,残雪犹挂枝头。三人合抱的老槐树。一茬又一茬毛孩子在树荫下玩石头子儿,不知不觉玩成了摇蒲扇的白胡子老汉。吴家坡的“传说”虽被传了千遍万遍,总有没听过的小孙子缠着爷爷再说一遍。夏天的夜里,总听得老槐树慈眉顺目,安然入睡。女人们自有天地。顺着老槐树往地势低一些的地方走,洗洗涮涮,叽叽喳喳,笑语欢声一阵接一阵。那是村庙。庙早就毁了,可旁边那口清泉还是一日不断,清清淡淡地流淌,蓄满一口深井,活泛泛的一股小溪水,不声不响地流出一片三里荷塘。洗衣服,淘麦子,赶鸭子,看孩子。女人们的手,圆润的青石板,荷花初开冒着仙气一般,吐出淡黄的蕊。坡上是一块块的黄土地。高粱地、玉米地、谷子地。风吹日晒,雨露寒霜,庄稼长的挤挤挨挨。营务土地,侍弄庄稼,一辈辈的男人都是这么过。
玲子的父母早年间也念过一两年书,他的爸爸农闲时候也跑县城打工。但眼见他们盖起的高楼大厦,回家吃碗面条的功夫就撂开了,从不像对庄稼般经心。他们喝不惯外界的水,总觉不如吴家坡的泉水甘甜。小学四年级,玲子考了第一名,爸爸带她去县城买好吃的作为奖励。她吃了一碗菜肉馄钝。荠菜和鲜肉调的馅儿。玲子觉得地头常见的荠菜,包进馄钝皮儿里,味道就变了。皮儿真滑,汤里有虾子,真鲜。她看到城里的河沿儿都包着水泥,商店都罩着玻璃,女人们穿着各色的花裙子,像大大的美丽的梧桐叶蝶。此后,她常做奇怪的梦。梦见变成匍匐在老槐树上的毛毛虫,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洒在它身上,它积攒着力量,把自己裹成茧子,裹成馄钝皮儿,滑滑的。像一丛要破土而出的荠菜一样,她膨胀着,翻滚着,却总是钻不出来。
玲子没有考上大学。小凤也没有。玲子回到家就闷在了屋里,不思茶饭。她讨厌白天,盼望黑夜。夏天的夜里,她躺在床上,呆望着房顶,渐渐的视野中的粗壮粱木模糊了,枕巾上的牡丹花一撮一撮的加深了颜色。这些天里,她的脑袋里平静的像一池水,心里却暗流涌动,漂着她充满色彩的校园时光,漂着她从书里看来的鲜活的却虚幻的世界,飘着她忽闪着的对自己将来的忧虑。她把自己上学用的课本、笔记本、圆珠笔、铅笔、还有毕业照和纪念册收拾进一个纸箱子里。扣上盖子,玲子用了整整一圈胶带,把它缠裹的滴水不透,亮闪闪的。她不会再动它,但它将一直陪着她。小凤,还没离开学校门儿就把书本卖了,她把这钱妥帖地放进衣兜,打包好衣服、被褥爽爽利利地离开了学校。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她在县城念书,没课的时候就常溜出校门四处逛荡。她知道县电影院的售票员是哪个村的,她知道历史老师的老婆在哪个市场卖猪头肉。她更知道没必要非得是大学生才能在城市里生活。
小凤回村的第二天,就跑去找玲子。玲子妈看到她来很欢喜,正想找个由头开解开解自己的女儿。赶忙说:“玲,小凤来啦。”老半天她才回答:“我不舒服,改天我去找你吧。”照往常,一听这话,玲子早就一蹦三跳地出来了。到了第七天上,玲子才出门。正是苹果喷波尔多液的时候,她的父母连续几天午饭都顾不上吃。看到疲惫的二老在她面前还要强作笑颜,玲子坐不住了。这天,她做好午饭,拎着向果园走去。一路上,并没遇到什么人,路边的蒿草茂盛的霸道。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心里纳闷这条熟悉的能摸黑走的路怎么这样了?父母看到玲子来,心里轻快多了,把带来的午饭吃了个精光。她抢过爹手里的喷雾器,钻进了果树林里。玲子是喷多尔多液的好手。干这活儿,一要耐心,二要细致。没耐心会被一次次按加压器烦死,不细心浮浮泛泛喷不到果子跟没干一样。玲子的喷雾器扫过一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细细密密、严严实实,树叶和果子上都披上了一层霜一样的点点。额头上的汗流进眼睛里,她不擦,只是闭紧眼睛忍着。热辣辣的。眼前腾起一片眩晕的红雾。不知道是跟谁较劲,玲子强把眼睛睁开,继续喷洒波尔多液,在浓绿的树叶间,在白净的果子间,可爱的波尔多液弥散飘洒。蓝色的雾,红色的雾。玲子觉得痛快的很,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洁白的上衣变成了淡蓝色,最后是被她妈妈几乎强拽着回了家。当天夜里,她摇醒酣睡的小凤,相拥着大哭一场。两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两对清澈的乌黑的眼睛互相望着,忽闪着窗外的星光、月光。一夜无眠。小凤说她很快就要去省城。玲子说她父母老了,会留在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