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家乡

我已有近十年未回过家乡,然而却并不想念,只因不单是我,就连父亲也不是出生在那个地方,对于家乡,我们也只是在观念上觉得与其他地方稍有不同罢了。然而对于爷爷,那里却满是实打实的乡情,那里关联着他的出生、他的童年、他的成长,他的亲情、友情甚至爱情。

在记忆中,爷爷并不十分热衷于回老家的,毕竟他在天津工作生活了几十年,儿女也各自成亲生子,逢年过节的,他在的地方就是大家的归处。可是清明节一到,爷爷就必然会换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指挥着他的儿女们忙着回去。

我是在一次父亲与姑姑们回忆当年时得知了曾经的情景,那时交通尚不方便,每次回老家,爷爷都会事先把自行车寄回去——我是记得那辆自行车的,他跟随了爷爷多年,却总是闪亮的如新车一般,爷爷曾不止一次的用它带过我,后来爷爷年事渐高,骑二八的车吃力了,留着又占地方又没用,就卖给了别人——之后拖儿带女赶到火车站,待下了火车后就在原地等自行车寄到,之后驮着两双儿女一路骑回家。

初三那年,我的学业重了,爷爷准许我不回去。四年后,当我即将从繁重的学业中解脱出来时,那个我心中山一样的男人却倒下了。转眼又是四年,这期间爷爷逢到清明,也只是稍稍过问一下,事情大略都是伯父、姑姑、爸爸决定,我也偷得清闲。今年爷爷突然点了名,让我与二位姑姑和父亲一起回去,这华丽的阵容无疑是我家全员的出席。

爷爷现在是不会说话的,这个决定让家人很是费了一番脑筋才终于弄懂。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我去,私下里觉得他胡思乱想了什么,但他觉得我需要去,我就听话,只因为不愿动弹、讨厌舟车劳顿、讨厌应酬万千理由加在一起,也抵不过我爱这个把我从小带到大的倔老头,他觉得高兴,对我来说那么重要。

为了让白天的活动时间宽裕,我们坐六点多的车去,这就意味着五点就要起床。当我从被窝里爬出来慢吞吞地穿衣服时,妈妈再次表示让我不想去就不要去了,车票不要了。这话她在去年夏天,我独自去看姥姥时也曾说过,她其实是不愿我远行的,哪怕并不太远,哪怕爸爸姑姑全都在我身边。

车上的人不少,有很多人没有座位,只能站在走道上。我的座位脚下竟然还开着暖气,不得不说这救了我,我是在太过怕冷。

火车启动时,太阳刚刚出现,我顶这窗外,想起常常和小狈开玩笑时说的那句自贬的话,不由得笑了。对面两个五十多岁的阿姨或者奶奶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游戏的事情,涉及到农场牧场餐厅等一系列某公司的产品,直搞得我啼笑皆非。而背后更了不得,一个声音听起来有四五十岁的叔叔正在用半个车厢都可以听到的声音给周边的人讲述孔孟之道,虽然他讲的和我理解的有很大不同。

上坟之前先去看望了大爷爷,那是我爷爷的亲哥哥,我惊喜地发现他与我爷爷说话的口音和声音语气是那么的相像,然而我已经四年没听过爷爷说话了,一时间悲喜交加,难以言表。

到了地方就被满眼的亲人撞了个头晕,继而感叹还真是个大家。沿着土路走到了地方,看到了记忆力那几个变得低矮的坟头,如果没有家人记着,恐怕种地的就该把麦子种在坟上了。烧纸的时候滚滚热浪传过来,家人们对着火念念叨叨的,某个姑奶奶哭了起来,另外两个在一旁劝。我忽然觉得清明节真是个重要的日子,想着那些不许烧纸之类的规定真是不对,否则想对逝去的亲人说上几句话,岂不是要被当作精神分裂对待了。

轰天雷一声一声地响着,我站得很远,却感到脚下的地面在震动。远处姑奶奶爷爷姑姑伯伯爸爸各种亲人正顶着雷声挨个坟磕头,我犹豫着是不是也要去,但是没人要求我,我也就没有,现在想起来真是遗憾,那里葬着我的许多亲人,甚至我的奶奶,虽然大多没有谋面,但我想我应该过去给他们磕头的。

磕头是封建的表现,我忽然觉得那是一些人坐在屋里想出来的东西,试想又有什么能比磕头更加庄重呢,那是发自内心的想要跪下去,低下头,与阶级无关,只是表达尊敬与爱慕,用我能想到的最严肃的方式。

今年的麦子长得不好,我不会看,但是她们沿路回去时这样说着,我总是向地里望去,看着那些挣扎着钻出来的绿苗,觉得已经很好了,何必苛求呢。但是转而又想,还是苛求下吧,麦子就是粮食,粮食当然越多越好。人就是这样,总是为自己有利的地方着想。

午饭很丰盛,大人们各自叙旧喝酒,我便自顾自吃菜,然而父亲果然再次犯了老毛病,说什么也要让我挨个敬长辈酒,其结果是,52度的剑南春,我喝了一口杯。我原先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有在吃饭时让我和长辈喝酒的习惯,后来才知道,爷爷年轻时便是这样,这点,父亲无疑遗传到了。

酒过一半,帕爷爷开始哭,然后隔着桌子一遍一遍向我讲述我家与他家的关系,说他和爷爷是血亲什么的,问我还记不记得他,告诉我他印象很深,那时他来我家,总是看到爷爷给我买臭豆腐回来(为什么是臭豆腐?)。他用质问的语气关心着姑姑与父亲是否对爷爷好,他们笑着说叫他放心,他却又流下泪来,说那是他的哥哥,他怎么能放下心。

后来说起爷爷点名要我回家,说如今我回来便可以代表我家了,我赔笑,却并不高兴。若是没有那件事,现在代表我家的该是我的哥哥,虽然我与他形同陌路,但他却是爷爷唯一的孙子,也是我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就连大爷爷以八十五岁高龄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问得也是他是否结了婚,对于这个孙子,他自然是最看重的。而爷爷,早就对那家人死了心,就当作没有那个儿子和那个孙子一般了。

我想帕爷爷是知道的,所以他忽然严肃起来,问我知不知道爷爷为什么指明让我回来,说让我认清家里的人,更重要的是认清牢记我奶奶的坟。还有一句话他说的很含糊,但我听明白了,他说等你爷爷百年之后就和你奶奶葬在一起。那一瞬间我想反驳他,告诉他我爷爷是不会死的,却终于没说出口,一来对方是长辈,无论说什么我都不该有异议;二来那只是我用以欺骗自己的话而已,骗自己已是幼稚,何况用得又是更幼稚的理由。

饭后又去看了大爷爷,这次是一行四人,颇正式的,老人的记性很好,气色也不错,只是现在冷,不能坐起,待在暖和些,是可以自己坐上一坐的,看到他好,我也是很安心的,我实在有各种理由希望他健康,回家以后对爷爷说起也开心一些,我希望爷爷开心。

回去的火车晚点许久,偏赶这时来了一辆临时车,那车不知道为何,在这样铁路人满为患的时候空着,于是我们与许多本要与我们同程的人上去了,人少座多,随便坐吧。更为奇怪的是,除了那一站,竟然早没有别人上车。

一路都无聊地望着窗外,日头渐渐低了,它没有像各种书中写得那样映红了天空,却实打实的火红,一点一点隐在地平线处光秃秃的树枝后,最后消失不见。

我本是和姑姑坐在一边的,爸爸独自跑到另一处坐着,后来他叫我过去坐到他对面,我挪过去,他却又想和我换,说他那边干净,我笑他想骗我倒着坐,他不承认,没换成却也不离开。

天慢慢黑了,看不到景色,其实本也没什么景色的,放眼望去满眼的黑,时而有黑憧憧的影子从眼前飞快地到掠过去,看轮廓该是路旁的树。远处总有些亮点,也不知是人家还是过往的车辆。等真的有建筑清清楚楚地亮着,更衬着四下漆黑,脑子里不由得想起些兰若寺之类的桥段来。火车停在车站时窗外完全黑了,连灯光都看不到,心中陡然欢喜起来,待到想进一步窥探黑暗带来的神秘时才沮丧地发现,竟然是另一辆车并排停着挡了光……

无聊望着窗外,先是随便唱,后来想到是清明,应景地唱起伶仃谣来,哪知唱了没几句,竟是要泪流满面,赶紧停住,以免被人看到。

东站不好打车,父亲和姑姑决定在北站下车,车行的缓了,爸爸拎起半口袋棒子面,兴冲冲地跑到面边坐下等着。我倚在椅子背上,笑他心急,他也回头冲我笑,那一刻,平安喜乐又涌上心头,一天的各种想法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妈、爷爷、家,我们回来啦。

                                  ——写于爷爷在世的最后一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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