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老人都会到海边去。
老人约摸七旬,依然很健康,步履很快,也不见喘气,说是五十岁上下的人也毫不为过。老人皮肤晒得黝黑,颧骨突出,肌肉紧紧地贴着骨头,只有头顶那日渐稀薄的头皮,才显出几分年近古稀的老人模样。
他们从岛上的岬角上出发,翻过不算高的小山头,稍不留神,律师就被他抛在后头。往往这时候,老人便停下来,扶着路边的树,偶尔笑着说些什么,说话时,树影在老人脸上摇曳。他的脸变幻不停,像是川剧演员。声音不大,转眼便淹没在海风中,律师听不真切,只好同样以笑回应。
海风呜咽着,无休无止地从西边刮过来,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头撞上沿岸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针叶林。
“想过回到岸上?”有一次,律师如此问老人。当时他们走在细软的沙滩上,夕阳就要沉入海里。殷红的夕阳仿佛漏了气的气球,眨眼间就从天幕里坠了下去。
“当然想过。怎么会没想过?”老人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大陆方向,“但是,与其回到岸上,我还是宁愿待在这荒岛上。”
老人叹了口气,继续道:“我老了,世界变得太快,对我来说,一切都太陌生了。上次,岸上派了人来,说是例行维修,其实不过是想看看我还走不走得动而已。他们告诉我,说准备牵一根线过来,到时候灯塔就自动控制,天黑的时候自动打开,天亮就自动关上,还接了天文台的数据,何时天黑天亮就何时打开,准确得很,一分不差。到时候灯塔都不需要我来看管了。你看,在他们眼里,我这个老头子快变成障碍了——可能已经是了。我不是说我还没准备好面对这个现实,实际上,十多年前我就开始做这种心理准备了。回到岸上是另外一回事,我会变成更多人眼里的障碍,我可不想变成什么人眼中的障碍。一旦你成为别人眼里的障碍,你就会慢慢接受自己是障碍的事实。就像暗礁,我一辈子都在跟这玩意打交道,从未实际见过,可我打心底都相信暗礁就在那里。”
说到这里,老人脸上显出一股凄凉的神色,在橙红色的夕阳下,天空被染得使得那神色更加悲怆。然后稍稍昂起头,眼睛细咪,双手握在背后,似乎在聆听海风的声音,仿佛某种极其优美动听的旋律在那其中。律师如此照做,听不出任何名堂。
“美人鱼的故事也一样?”律师问道。
“啊,那倒有点守株待兔。”
“说不定真的有美人鱼迷失了方向,一头撞在灯塔上呢。”律师笑道。
老人也笑了,说:“美人鱼从来不迷路。”
然而,老人却将每天去海边这一行为当作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好像那根本不是什么守株待兔,而是跟看管灯塔同样重要的事,是他工作职责的重要部分,是他人生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甚至对他而言,这是惟一一件重要的事,而且也是惟一能够聊以慰藉的事。
无论怎么说,老人“守株待兔”已经几十年了。
律师近来愈发感觉到,守株待兔有其自身的意义,并非寓言中说的那样傻,那样毫无意义。看看如今的社会,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新的技术说来就来,新的花样层出不穷。时代的浪潮将每个人都卷入其中,每个人都无法独善其身,每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想要赶上时代的潮流。
守株待兔?有何不可。世上绝大部分人每天的生活就是如此,甚至一生都是如此。纵然穷尽一生,到最后,也还是一无所获,可是谁能说他们不热爱自己的生活,不希望变得更好呢?
时代的浪潮太澎湃了,在时代的浪潮面前,所有人都显得如此肤浅,如此可笑。以至于每个人看起来都是守株待兔的人。区别在于,有人自知有人不自知罢了。律师如此想着。
老人搭了个棚屋在小丘,离海滩并不远,白天很多时间老人就在这小棚屋里度过。但律师只是远远瞧着,并未实际进去过。想来那或许是老人给自己留有的私人空间。有好几次,律师想一同跟进去,可他看向老人,从老人的眼神中丝毫看不出希望他一同进去的意思——哪怕只一丁点儿。他屡次接近开口,最终都缩了回去。他总是像这样优柔寡断,在许多方面都是。
罢了,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一处藏在心底的私人空间。有形的也好,无形的也罢。律师如此想道。在这一层面上,老人也是一个谜。
晚上,老人几乎都呆在灯塔里。灯塔内部空间相当狭小,简直容不下第三个人,就算只站两个人,也多少显得局促了些。总之,那情形跟一个人被困在井底的滋味差不多。律师思索,如若是他一个人呆在灯塔里,肯定呆不下去,不出一周他便会逃之夭夭,至于往哪里逃倒是没想清楚。然而,这终究只能是想想罢了,实际断然不可能出现。
灯塔下面有一间地下室,比灯塔本身的空间大多了,虽然也就四十来个平方,不过对老人来说已经足够了。老人就睡在这里,律师上岛后,又清理出一小块地方,让律师有睡的地方。
灯塔二层算是个小的阁楼,那里更加逼仄。连接阁楼的是一架可以拆卸的木梯,梯子上早已积满了灰尘,部分木板受潮开始腐烂,似乎一踩上去就会塌掉似的。
有天晚上,律师听见从阁楼上飘来吉他的声音,是那种老式的木吉他,弦音断断续续,其间还夹杂着别的什么,听不大真切,像若有若无的叹息声。而当他屏息凝神听的时候,吉他声又倏然消失了。
“夜里听到吉他声了吗?半夜的时候。”律师问老人。
老人转过头来,盯着律师的脸,沉吟半响才说道:“吉他?”
“我听见了吉他的声音,好像是昨晚。”
“哪有什么吉他声,不过是海浪罢了。”
“可那的确是吉他声。”律师坚持道。“没有人会把吉他声和海浪声搞混。”
“唔。”
老人转过身去,留给律师瘦削的背影以及无限延长的沉默。
过了片刻,老人忽然说道:“我已经很久没听见吉他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