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水汽,像雨又像雾,使天地浑然一体,这在干旱的北方实在少有。时近午夜,我骑着摩拜从积水潭到小西天,到太平庄,到牡丹园,到志新桥。
空气湿度挺大的,仿佛有助于过滤掉杂质,有利于肺部的呼吸。自我安慰而已。在北京街头,已经不习惯戴口罩的我,骑车悠然行过。
头顶上是正发着嫩芽的槐树。槐花还要等一个月吧。春雨贵如油。贵的何止是春雨。
一边蹬着车,脑里却装满了今夜,在法国文化中心以刘震云为主题的文学之夜。以“刘震云的文学表白”为题的一场傅雷讲座,之后由法国大使为刘震云颁发法兰西文学艺术骑士勋章,最后放映电影《我不是潘金莲》。
这样的夜,正有室外脉脉的雨丝伴奏着。润物无声。
在刘震云的自我讲述中,我发现他非常强调文学中采用的故事结构、人物结构及思想结构。他认为相对于作品中的人物,作者其实很不重要,最好默默地待在一边,让人物充分表达整个故事。若说作者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只是Ta听见了人物内心无法向世间向他人述说的声音。例如《我不是潘金莲》里的李雪莲,她无处述说自己不为人知的苦衷,最后只有以耕牛为倾听者,而隐身的作者,则相当于另一头牛……
他自称被评论家标签为“现实魔幻主义”,与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有重要区别。他说,“我们觉得其荒谬并不叫荒谬,而是,我们知道其荒谬却习以为常并按照荒谬去生活才叫荒谬”;“现实本身不会自动成为文学。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现实其实足够魔幻,怎么把它转变为文学,问题在于讲故事的方式。”
提到借鉴法国文学,他觉得真正重要的是故事结构,比故事结构更重要的是人物结构,比人物结构更重要的是作者借人物表达的对世界的看法和观点,然而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那就是人物对世界的看法和观点。这样的分层叙述,让我明白其实刘震云看重的仍然是经由语言表达所传递的思想性。他最欣赏法国文学的一个方面正是思想性。
当他无意中把“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句狄更斯小说的开头归于法国人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为之一紧。在座的很多年轻人留意到了这个错误。不过大家很快原谅了这个bug. 作为一个作家,总不会永远是对的,允许暴露自己的错误,以表明自己的平凡,完全可以有,只要不是故意去掩饰。
访谈以一个普鲁斯特问卷结束。其中一个问题是“你喜欢的英雄是谁”,刘答“前些天翻白眼那位”,听众们一阵善意的笑声。
在答谢辞中,刘震云把荣誉归于自己笔下的人物,认为作者本身没什么地位,也无所谓什么地位,更诠释了作者隐身,以人物去代言的古典做派。难怪主持嘉宾说,读刘的小说,有点像读古典小说。
然后就是电影《我不是潘金莲》了。该电影的导演冯小刚,也获得过法兰西文学艺术骑士勋章。
这是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合看到,更没有想到,是在听了作者一番文学表白之后观影,因此更为留意作者讲故事的方式。
一开始,有点像话剧场景,貌似单薄的故事结构缓慢地出现晕圈效应,人物的活动推动着故事的发展,似乎逻辑自洽。这反而让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真实的生活怎么可能这么逻辑自洽呢?明明有一多半是毫无逻辑可言的。不过,反正故事是创作的,也就有其存在合理性。
故事一直平淡无奇,没有太尖锐的冲突。表面是一桩离婚案,实际上牵扯了一堆道德伦理问题,根本不是纯粹法律或政治能直接干预解决的。然而在当代中国,人们更容易把事情泛政治化。一个女性维护自己权利(不仅仅是名誉权)的道路,因为人为的、社会观念的、官僚制度的各种限制,走得艰辛无比。
电影结尾的时候,才由女主角说出当年假离婚的真实原因是为了要生二胎。在已全面开放二胎政策的今天回望,故事的荒谬性尤显突出。这样的荒谬,却曾经是像我家乡那样的南部小城市的日常(故事的设置在南方地区真是太有道理),所以这样的结尾在我看来尤其刺心。过去十几年,我的同辈姐妹为了生二胎而假离婚最后弄成真离婚的不在少数,然而没有一个像李雪莲那样“不能忍”,那样不惜代价地折腾。折腾的结局也不外是,一切如常。这个“常”里面就包涵了习惯性的荒谬。
眼前真是再平常不过的故事,简直不能称之为戏剧。导演冯小刚很好地贯彻了作者(也是编剧)刘震云的态度,退守一边,让制作电影的人只是作为倾听者。因为故事本身已经如同重现现实,有限的电影手法,不过就是取景框、画外音而已。
说到画外音,又想起某一年,写小说的徐则臣也在夜里骑车经过北太平庄,引发他对前朝往事之随想。此刻我骑着摩拜,只是行在自己现实的路上,这一点莫名的让我心安。
——春天的雨和雾都是短暂的,珍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