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新疆)赛里木湖呈现在我眼前时,太阳已与我的脑袋垂直在一条线上了,我的心情和阳光一样的明朗。
湖岸两边灰褐色的山峦,高大峭拔,连绵不绝,凹凸有致,侧面望去,蜿蜒起伏。寸草不生的敦实山体,愈发显得庄重利落,直挺耸立,如插在湖面上的一道山水画屏风,湖光山色,巧夺天工地相得益彰。
蔚蓝色的天空里,没有一丝丝云彩,如一块无边无际纹丝不动的深蓝色布幔,净静。蔚蓝色的湖面上,没有一丁丁杂质,如一口清澈透明香气氤氲的酒池,净静。置身其里,反复俯仰,始终弄不清到底是湖水反射映蓝了天空,还是天空染蓝了湖水。
阳光热烈无声地洒在湖面上,却引不出一只水鸟。周遭岑寂无声,似乎这里的每一棵草,每一块土石疙瘩都在侧耳聆听着湖水。美色很快就把我双眼塞得满满当当,我想,也要让我的耳朵满载而归,以不辜负这迢迢山水的跋涉。
湖水毫无规律地晃动着,湖面起了细细的皱褶,稍纵即逝的皱褶,与阳光的亲吻只在瞬间,但也不甘于平平淡淡,粼粼波光是它们激起的爱的火花吧。皱褶钻进水底后,轻轻地摩挲着沙石,发出低微的沙沙声。
沙沙声,既亲切,又陌生。
与故乡(福建)相距近5000公里的赛里木湖里发出的沙沙声,与故乡毫无二致。这是因为,它们同属于一个母亲。
亲切的声音使我自然而然地忆起了童年,那时居住在小山村里,每当春天的夜幕闭合后,一轮勾月缓缓爬上天空,目之所触的便是房屋树木等静物黑憧憧的影子,微弱的月光勉强地透过树丛屋角,大地斑斑驳驳。
家门前的沙石小路,如同盖上一层银白的雪花,这时候的天地一片岑寂,任何一点点声息都无法逃出耳道。松针落地啪啪的清脆声,泥土开合的丝丝声,水草抽芽的嗞嗞声,夜鸟呢喃的哝哝声,春虫振翅的呼呼声……都能一一纳进耳中。
想想那时,虽没有口福,却享尽了耳福。
我的听觉,也就是在那时滋养得很灵敏。
但进城后,就再也没有听过这天地赐予的自然之声了。家里、路上、单位办公室,哪怕是公园,都被各种喧嚣之音所取代。生活在城市里的我,无法把家、街道、办公室这三者割开来啊!家临着街,单位的办公楼建在街边,街道又连接着单位办公楼和家。这些,编成了如来佛的无边手掌,纵有一跃十万八千里的神功也无法逃离。
所以,不管我爱不爱,无时且无处不在的喧嚣之声,总是能肆无忌惮地灌进我的耳朵,冲击着耳膜,敲打着耳鼓。
而且在这城市里,你别想着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夜深的时候,人和车是少了,但骚动的人冒了起来,他们开着大马力的赛车,把宽阔的街道当成赛车的跑道,在比赛速度的时候,也比着谁能制造出赛过雷霆的噪声,阵阵尖锐的嘶吼声,似乎是声声歇斯底里的号叫,一层层地把我的耳茧加厚。
更加痛苦的是在最近的日子里,单位办公楼在提升改造,老旧的装饰要铲去,新的功能要加上。于是,镑锤撞击,电锯切割,电钻打洞,噼里啪啦,叮呤当啷,稀里哗啦,再加上师傅们的大呼小叫,吆喝呼应。窗外车马喧闹之声和窗内撞击之声交织在一起,不绝于耳,不仅听觉受到了大大的污染,飞扬的粉尘还污染着嗅觉和视觉,我如同置身于茫然的世界里。
饱受喧嚣摧残的耳道,早把听觉钝化了,对大地发出的自然之声已然陌生得一塌糊涂。
我也咒骂过这该死的城市喧嚣,但是我离不开城市啊,它将是我余生永久的栖身之地了。
可是进城时间长了,让我太久太久没有听到岑寂之下的自然之声了,周边人们的双耳何不都是如此吗?更为可悲可怕的是,双耳不再灵敏的人们干脆连语音也含糊了,大家相互间听到了越来越多的是哼哼哈哈呵呵之声,真诚越来越少了。
赛里木湖,请允许让我用你澄澈的水,洗濯我的耳朵,滋养恢复我的听觉,然后静静地聆听个够吧。
我俯下身去,捧起湖水,庄重地洗濯着双耳,然后坐在一块一半浸在湖水的石头上,面向着辽远湖面。一轮轮波澜轻盈地扑面而来,柔柔地抚着石头,沙沙声,如恋人窃窃私语。看万仞山峰,座座孤立,它们近在咫尺,又触不可及,无言相守相望。
这是上苍对它们戏弄还是约束?我想应该是约束吧,曾经,它们也有过不受约束的时光,逐渐地,它们从不安分膨胀到了为所欲为,妻女父子,亲朋好友,抱团结伙,目无纲纪。趁着风高月黑的一天,它们翻江倒海,天崩地裂,尸陈遍野,人神共愤。
如果上苍不把它们的双足扎紧,牢控在藩篱之内,若任其恣意行走,势必使大地接连发出颤抖,生灵涂炭,满目疮痍。它们余生注定只能相守相望而不能依偎相拥,任相思成灾。
绝望,通体冰凉。悔恨,泪流满面。
谁都知道,赛里木湖的水就是一滴滴流淌着亿万年的眼泪啊!
滴滴泪水成了座座孤立山峰互相问候探视的使者,它们心神领会,心急如焚地向着深洼奔跑,大气不敢出,悄悄地,不可惊动顶上的上苍。它们小心翼翼的,连一丝邪念和一粒尘埃也不敢带走。湖水怎能不澄澈圣洁呢?
任日月盈昃,寒来暑往,阵阵凌波也从未停止微泛过,那是它们久违的亲昵抚摸呢,它们有着太多太多难以言状的复杂的千言万语了。要知道,那一分别,就是整整亿万年,沧海也足以变成了桑田啦!
我聆听到,湖里的倾诉充满了忏悔与思念,也全听懂了。
凌波退下,把沙沙之声也带走了,身后辽阔如海的草场有了声息。
草在季节的催促下,已经落黄,立在秋风中瑟瑟摇摆。夏天矗立其中的毡房,千百年前就厌倦了与西伯利亚寒风的争斗。因为,曾经的每一次的争斗,寒风总是占了上风。自知自明的毡房,改变了战术,不再与其正面交锋,早早地退避,改成与之游击周旋,并带走了马、牛和羊的嘶鸣声。
顿时,湖岸上辽阔的草原如同顽童出游了的宅院,静了下来,苍茫的山水草场充满了枯寂、清冷、幽远的氛围。
我仿佛听到“那达慕”大会骏马踏地的哒哒马蹄还在踢踏着,数不清的每一棵草茎就是一台台的留声机,它们把骏马奔腾的嘶嚎、马牛羊传宗接代时粗重的喘息声、英雄长啸和美人清脆的笑声全都收录在草叶的褶皱中,摇曳中和着节拍,向山谷播放。这声音无拘无束,旷达不羁,和西北这块辽阔的土地一样的古老苍浑。
我深深地融入了这奇妙的世界里,屏息不动。可是没容我听够,同伴们就高声呼唤我了,我只能依依不舍地走出湖畔,当我坐上返程的车时,就意味着将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本然的世界越来越远,心情黯淡下来。
正值壮年的我,实不该有如此的感伤。因为,我已是这震耳欲聋、热火朝天的城市中的一员,我的事业和亲情都离不开这块喧嚣的土地呀!
就在要拐出湖区时,我请司机停下车,迅速地拿起身边的水壶,冲到湖边灌满一壶湖水。回到喧嚣的城市后,我要用这壶澄净的湖水,时不时地濯一濯长茧的双耳,然后侧耳聆听那些本真殷切的声音。